含光寺这名字,逯云风和沈同尘都是听过的,只是,那都是很遥远的事了。
许多年前,含光寺因为灵验,深得先帝的喜爱,先帝还专门调拨了款项与人力,为含光寺的寺体做了翻修。
先帝原本是想为含光寺另建一处大雄宝殿,只是含光寺那位老住持冒着抗旨的风险,坚决地拒绝了。
先帝曾问其缘由,住持答曰:“运不配位,必有灾殃。”
所幸住持的高洁品质感动了先帝,先帝最终并没有降罪,而是帮他们做了修缮。
这种偏爱一直持续到了先帝驾崩。
庆历帝即位,即使含光寺的僧人们并未对先帝表现出特别的谄媚或是优待,这份偏爱也使得庆历帝很不舒爽。
哪位皇帝都不愿意民众们总是提起先帝喜爱的东西。
更何况,除了皇权之外的信仰,对于皇权来说,本身就是一种风险。
只是,庆历帝明面上并未说什么,他仅仅是命人在城外兴建了一座远比含光寺更宏伟更气派的寺庙,亲自为其题名为妙应寺,又派人去远方延请了数位高僧前来坐镇,还不时高调拨下款项用于寺庙开支。
如此几番下来,朝臣和商贾们个个人精似的,哪还能不懂这位新帝的意思。
没了大量的香火供奉,含光寺没落下来,僧人也多半出走,渐渐消失在了百姓们的茶余闲谈当中。
此时此境再听到这个名字,让逯云风和沈同尘都有些唏嘘。
没想到浮世之中,仍有一处愿意庇护那些无家可归的人。
听男孩的意思,寺里收留的流民不在少数,所以才在短短月余内,以极快的速度消耗着含光寺囤积数年的存粮。
沈同尘的心里有了一些想法,具体实施起来,却尚需要来自多方的助力,仅凭她自己是做不到的。
“逯云风。”沈同尘拉了拉逯云风的衣袖,小小声道。
逯云风会意,微蹲,将耳朵凑到沈同尘唇边。
“可不可以带我去含光寺一趟,见见他们的住持?我想与那位当面聊聊。”
温热的气息吐出,搔得逯云风耳朵痒痒的,他不动声色地直起身,“嗯”了一声,这是答应了。
与逯云风商量完毕,沈同尘转头问男孩:“喂,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脸一红,似乎突然扭捏了起来:“我,我叫——”
逯云风帮男孩接好了错位的手腕,再嘱咐逯形帮男孩进行了包扎。
包扎时,男孩一直用奇怪而又戒备的眼神盯着逯形看,把逯形看得心里发毛。
逯形快速为男孩包扎好后便出去了,仿佛后面有狗在追。
沈同尘与逯云风无事,先行回了云栖居。
因为据男孩说,含光寺的住持有自己的事要做,每日只有极早的时候待在寺里,其他时候是见不到的。
今日去已经晚了,只能明天一大早再前去拜会。
“你都不问问,我要跟老住持说什么吗?”看到逯云风淡然的样子,沈同尘好奇道。
“你若是想说,自然会说的,我问了,你不想说的话,反而会让你为难。”
逯云风的话,让沈同尘心里涌起一股暖意。
她犹豫了片刻,对着逯云风郑重道:“我想让每一个愿意做事的流民都有事可做。”
说完这句后,看着像是有什么话要说的逯云风,沈同尘打断道:“等等,你先别说,我先说完我的想法。”
诚然,这种话对于未经历过现代文明的人来说,不啻天方夜谭。
但是沈同尘有信心,情况应该不会比现在更糟。
她怕逯云风会否定她,只能把他否定的话提前堵在喉咙。
制盐的方法是给出去了不假,可是她仍有许许多多可以拿得出的东西。
比如制造口脂等等。
这些虽比不得制盐盈利,倒也胜在不用承担那么高的风险,他们自己就能做,而且,后面制绸时也需要人手。
一口气说完想说的话,沈同尘望向逯云风:“好了,现在你可以反驳我了。”
逯云风失笑:“谁说我要反驳了?”
沈同尘骤然睁开因为紧张而闭上的双眼,便看到逯云风眉眼含笑:“同尘,我信任你,我早已对你说过的。”
“嗯!”沈同尘用力点了点头。
第二日,逯云风与沈同尘起了个大早,准确来说,是夜半就起了。
难得的是,那个男孩也早早地穿戴整齐,站在先前关着他的小院落外等候。
远远听到逯云风和沈同尘的脚步声,男孩兴高采烈地迎了上去。
这几日一直被关着,昨天将话说开后,终于吃上了饱饭,还穿上了新衣裳。
虽然只是粗布的衣裳,也没吃上太多的油腻荤腥,对于男孩来说也足够高兴了。
这可是几年都遇不到的好事。
大早上雇不到马车,乘坐将军府的马车又过于高调,是以二人一致决定步行前往。
男孩本就习惯了走路,什么都未说,乖乖在后面跟着。
一直行到了含光寺门口,小径被打扫得极为干净,小径旁边的野花野草肆意生长着。
逯云风走到寺门前,轻叩。
不一会儿,便有个小沙弥过来,他将寺门打开了一点,谨慎地看着门外三人,目光扫到男孩时,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几位施主有何事?寺里近些日子不接待外客。”
与男孩相处了许多天,他自是认出了男孩的,然而男孩穿着不曾见过的衣裳,手上还包着纱布,不知是不是被坏人挟持着。
含光寺的生存本就艰难,藏匿流民这种事,当今圣上不知道也就罢了,若是知道了,说不定会找由头来整治他们。
他必须小心一些,这也是对寺里的所有人负责。
逯云风温声:“我们想要见一见住持,还望小师父通传。”
“住持大师刚才出去了,我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听到这些人是来找住持的,小沙弥的戒心依然没有放下,他仍是死死地抓住寺门,不让逯云风他们踏进一步。
住持大师才走出去没多久,他才不信这群人在来的路上没有遇上。
他决定,今天绝不开门,等晚上住持大师回来以后,再把今天的事说给住持大师听,请住持大师定夺。
“刚才那位便是住持?”沈同尘有些惊讶,他们来的路上确实遇到了一位僧人,对方穿着浆洗得发白的僧袍,头上戴着遮面的大斗笠,还为他们指了路。
“你们既遇到过住持大师,便知道他确实不在寺内,众位施主请回吧。”小沙弥说完便要关上寺门。
“等等。”逯云风伸手掰住了寺门,小沙弥两只手使劲地合了一下,竟然没能合住。
要知道他固然个头不大,也已经习了几年佛家功夫。
他抬起头怒视着逯云风,随即想到自己犯了嗔戒,当即低下头,双手合十,颂念了几句佛号,强行压下心头的火气,待到心气平和些,这才再次开口:“施主这是干什么?”
如果逯云风执意闯寺,他就叫出师兄来,收拾他一顿。
逯云风似乎没有看出小沙弥的怒火,转头问男孩道:“你是留下,还是跟我们走?”
男孩正不知所措,双方起冲突的话,他还真不知道如何处理。
听到逯云风问他,男孩下意识回答:“我要留下。”
听完男孩的回答,逯云风颔首,然后拉着沈同尘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小沙弥和男孩面面相觑。
许久,小沙弥反应过来,将寺门打开,把男孩让进来:“狗儿施主,这到底是什么情况,你可有几天没回来了。”
被称为“狗儿”的男孩怒目而视:“我警告你,你再乱叫,我就往你的斋菜里撒尿了。”
小沙弥双手合十,目光澄澈,丝毫不惧威胁:“阿弥陀佛,狗儿施主,浪费食物是不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