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为逯释已经将一切都准备妥当,自己只消帮归晚把笈囊背过去便可以溜之大吉了。
原先的沈同尘,上的都是将先生请到家里的那种私学,从未上过这种公共的学堂,未承想,流程居然如此繁琐。
在一旁看着归晚经了正衣冠、朱砂启智、击鼓鸣志三项,到了启蒙描红,沈同尘想起了那天被妙应寺支配的恐惧。
先生以楷体书写了一个“人”字,而后由学生提笔模仿,先生的要求是,需要做到八个字——头正、身直,臂开、足安,寓意从此做个顶天立地、堂堂正正的人。
归晚描摹得很用心,反正沈同尘站在大人的角度来看,作为初学者,她已经写得极好了。
而且,先生还单独与她说,学院招收的一般都是八岁以上、十五岁以下的学童,归晚才六岁多,是因为在见先生的第一面时,先生提出的所有问题,她都能对答如流,虽答得童稚,却也隐含着令人深思的道理,先生这才破格录取了。
沈同尘观察了一下,周围的学子确实大多比归晚高大壮硕。
最后一项是茶敬亲师,是由学生代表给老师敬茶,给父母敬茶,以表达敬爱,而学生代表,是归晚。
她什么都没有跟逯云风说。
沈同尘忽然有些心疼起这个过分懂事的女孩子。
沈同尘坐在代表母亲的位置上,看着归晚向先生敬完茶,端着茶盏一步步向她走来。
她身边代表父亲的位置空置着。
“没爹的孩子。”在还算安静的学堂里,这个尖锐清亮的童声显得格外的清晰和刺耳。
“没爹的孩子!没爹的孩子!没爹的孩子!”随之而来的,是一场狂欢,大人和儿童的叫声与笑声掺杂在一起,甚至有人肆无忌惮地编排着沈同尘。
先生数次想要维持秩序,却都无力阻止这场丑恶的狂欢。
不知被谁推了一把,手中一直小心翼翼捧着的茶盏打翻在地,归晚紧紧地捏着拳头,面色苍白,头垂得越来越低。
沈同尘站起身来,“哗啦”一声推开了身旁的椅子。
正待要说什么,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响起,盖过了学堂里一切的嘈杂:“我是归晚的父亲,我来晚了。”
听到这个声音,归晚和沈同尘俱是眼前一亮,向着门口看去,阳光撒将进来,给逯云风镀上了一层金边。
恍若谪仙临世。
逯云风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块斗笠戴在头上,斗笠的阴影遮住了他一部分脸。
他一步步地走向了第一个出言讽刺归晚的那个孩子的家长。
由于逯云风十分高大,浑身又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所过之处,所有刚刚还在喧嚣狂欢的人纷纷闭上嘴巴,让到一旁,隔开了一条道路。
看到没有人愿意帮忙阻挡,逯云风又步步紧逼,那个家长也慌了神。
自己的孩子刚才就是瞎叫唤,自己觉得好玩,也就跟着起了个哄,没想到周围的人就跟着一起起哄了,这大家都说了,怎么就自家被找上门了呢。
想到这一点,她有了底气,狠狠地剜了正使劲地往自己身后缩的儿子一眼,色厉内荏:“你想干什么,别过来啊,我告诉你,我家那位可是陈记绸缎庄的东家,你是什么东西,惹了我没你好果子吃。”
逯云风果然顿住了脚步,轻笑一声,反问:“陈记绸缎庄的东家?”
逯云风的面容被斗笠遮着,看不出表情,对面的妇人曲解了逯云风的意思,还以为是自己报出名号后,对面的人在向她陪笑脸求和。
因而她的腰杆子又挺直了几分,梗着脖子,满脸得意:“是的,怕了吧。”
“庆历二年元月二十五日,陈记绸缎庄陈四,因窃盗罪,被刑去两指。”
逯云风低声报出了一串内容。
“你胡说什么!”妇人还没有说什么,倒是那个被她一直护在身后的小胖墩儿子先反应过来了,他冲着逯云风大声吼道,一边吼着一边用力推搡着逯云风。
因为自他记事起,父亲的手上确实缺了两指,问起家人来,都支支吾吾的,被问急了,才说是上山时被猛兽咬掉的。
尤其是直接问父亲的话,还因此而挨过打。
他曾经也好奇过,什么样的猛兽咬的切口会这般整齐。
但是屡次得到的答案都一样,他渐渐的就不问了,也觉得事实或许如此。
在其他同龄的小孩子好奇询问他的时候,他便也会如此解释。
其实,小孩子心思敏锐,在逯云风说出这句话之时起,他的心里已然信了三分。
逯云风仍由推搡,岿然不动。
妇人也反应过来,一把拽回儿子,眼神里有了恐惧,她直觉对面的人不是她能招惹的,但是她嘴上仍是不想认输:“你少含血喷人!”
然而,看到母子二人这般,众人又不傻,便知道逯云风说的极大可能是真的。
于是,被窃窃私语地讨论着的人便成了这母子二人。
毕竟,刚刚发言的归晚已经证明了自己是有父亲的,人家的爹爹自己都出来亲自证明了,面前的母子二人却没有办法证明自己的丈夫或者父亲没有因为盗窃而受刑。
事情证明起来倒也容易,改日让这个所谓的陈记绸缎庄的东家出来走走,证明自己手上没有残疾即可,可是,在场的是有认识这家主家的,那个人确实缺少两指。
一念及此,刚刚还在与这妇人一起吹牛的几人悄悄地离得远了些,脸上显露出了一些鄙夷和厌恶的神色。
“正衣冠,是为了先正衣冠,后明事理的;朱砂启智,是为了心眼明亮的;击鼓明志,是为了明确自己的远大志向;而启蒙描红的那个‘人’字,是为了让你们堂堂正正,做个顶天立地的人。刚先生说的话,你们若是都不记得,那我再来帮你们温习一遍!”
逯云风说完后,便拉着沈同尘和归晚,大步走出了学堂。
先生捋了捋花白的胡须,有些感慨:“哎,这开笔礼,既是幼童求学的第一步,也是为了你们做家长的能从中学习到一些东西,如此看来,老夫这堂课教得很是失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