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玥久久不见谢鹜行回来, 逐渐变得坐立不安,担心他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
肩上忽然的一沉,让雾玥受惊一颤, 快速转过脸,警惕地朝身侧看去。
谢鹜行低着腰给雾玥披斗篷, “公主别怕,是我。”
他头离的很近, 近到雾玥能感受到他说话间喷洒出的呼吸, 以及身上被风吹冷的寒意。
“你怎么去了那么久。”雾玥轻细的声音里透着关切。
谢鹜行垂底着视线, 长指勾住斗篷的系带利落打上结,将雾玥纤弱的身躯全部藏到斗篷下, 才抬起眼睫, 笑着温声答:“让公主等久了。”
雾玥摇摇头, “没出什么事就好。”
脸颊被兜帽的毛边蹭的生痒,雾玥稍眯起眼往一边缩着脖子, 细嗓哝哝地嘟囔, “好痒。”
谢鹜行习惯性的抬指, 想去帮她拨开, 然而曲起的指节却在堪堪要触到雾玥脸颊的时候,没有征兆的停住。
谢鹜行定定看着离自己不过分毫距离的莹白, 既而又将视线落到自己还残留有疤痕的手上。
指骨微动,他将眼帘垂得更低,避开雾玥的肌肤,仔细地替她将兜帽整好。
……
围场中的人陆陆续续回来,拔得头筹的乃是四皇子萧珏, 其后是镇国大将军之子,再是萧衍。
元武帝龙颜大悦, 对三人皆做了赏赐,猎得的动物一部分留到晚上庆功宴上烤食,剩余的则被分配赏赐下去。
就连雾玥也分到了半身鹿肉和几只野兔。
雾玥受宠若惊,准备带回去给兰嬷嬷也常常,回营帐的一路上都在跟谢鹜行说着自己的欢喜。
话里话外无一不是对家人亲情的憧憬。
谢鹜行默默听着,视线自雾玥璀然的眼眸慢慢下滑,凝落她在盈盈带娇的笑靥上。
若是小公主知道她心心念念的家人,其实都是她的仇人,她还如何笑得出来。
所以,一直以来兰嬷嬷都将她藏在冷宫里,害怕她与人接触。
所以,小公主纯白的与这宫里的一切脏污格格不入。
一切都有了解释。
“五妹。”
萧衍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谢鹜行目光直接一沉,想到萧衍的龌龊心思,怒意便不可遏制窜起,在胸膛火烧着,他握紧双手将眼里的冷茫压下,跟着雾玥转身。
看到是萧衍,雾玥面上一喜,甜甜唤他,“皇兄。”
而萧衍身旁还站着一人,正含笑看着她,“五皇妹可还记得我是谁?”
雾玥远不似面对萧衍时的自在,略微局促地点点头,“记得的。”
方才在营帐中见过一面,是三皇子萧沛。
他身着雪青色的圆领袍,仅在襟口纹有暗绣,腰间也只配了块青玉,温文的模样更像是一个书生。
雾玥朝他福身见礼,“三皇兄。”
萧沛抬掌制止她,笑意如他的人一样温和,“无需多礼。”
雾玥浅浅抿了个笑。
“方才一直没顾得上与你说话。”萧沛朝身边的太监睇去一眼,“进安。”
进安上前一步把手里的锦盒奉给雾玥。
雾玥不明所以的看向萧沛,用目光询问。
萧沛笑道:“这个就当是给五皇妹的见面礼。”
萧衍看了萧沛一眼,对雾玥抬抬下巴,“即是你三皇兄的一番心意,还不快收下。”
雾玥还记得上回萧汐宁因为一方砚台不肯罢休,犹豫着不敢接。
怎么她的皇兄们都那么喜欢送人礼物。
萧沛像是看出她的疑虑,解释说:“就是一个小玩意,不光给你,你其他皇姐皇妹也都有。”
雾玥这才把心落回到肚子里,“雾玥谢过三皇兄。”
还不待她伸手去接,谢鹜行已经先她一步从进安手中接过东西。
萧沛又寒暄了几句,便率先离开。
雾玥目送着他的背影,想着庞嬷嬷告诉自己的,三皇兄性格随和儒雅,喜好风雅,待人也宽厚,今日一见果真是如此。
恰到好处的距离感,不刻意亲近,也不会让人觉得紧张压迫,反而尽显风度。
萧衍不满她一直盯着萧沛离开的方向看,故意问,“觉得三皇兄如何?”
雾玥收视线收回,如实说:“我觉得三皇兄也是很好的人。”
谢鹜行眼皮子微动,小公主当真是不存一点心眼,但凡给她个笑的都是好人。
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就像是只落入蛮荒的兔子,周围哪个不是虎视眈眈,杀人不眨眼的凶兽?
就连他……最初也不过是存着利用,欺负她的心。
谢鹜行缓缓压下唇角。
萧衍显然不满意雾玥的回答,半真半假说,“看样子是觉得他比我还好,没良心的小东西。”
这个更是该死。
谢鹜行沉黑的双眸凝上晦色,原本已经压下的戾气又复起,直逼上灵台,第一次觉得情绪在不受控制。
雾玥显然没想到萧衍会这么说,一时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生气,不过经过这些时日的接触,她多少也有些摸着萧衍的脾性。
“才不是。”雾玥说着把声音压低,人也稍稍靠近萧衍,像说悄悄话一般,软声软调地说:“我是怕三皇兄听见才这样讲,当然是皇兄最好了。”
萧衍垂低的目光停在她脸上,乌发雪腮,水眸明媚,纤细的睫根根分明,红唇张张合合说着软语,自然而成的勾人模样才最叫人难挡。
“好孩子。”萧衍开口,声音透着些哑。
“公主。”
谢鹜行忽然出声。
“怎么了?”雾玥扭头朝他看去,同时也拉开了与萧衍的距离。
不满被打断,萧衍冷了视线向谢鹜行。
“公主方才不是说冷。”谢鹜行微微弯唇,笑意却怎么也晃不进眼里。
干脆也不笑了,略侧过身,谦卑的弯下腰对萧衍解释,“公主身子弱,此处风又大,奴才实在担心公主受凉。”
他低着头,看起来恭顺,幽邃的眼眸中寒意翻搅如旋,指腹用力压着指节,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不如殿下和公主进帐说话。”
萧衍还要去见元武帝,何况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夜就要来了。
谢鹜行掀起眼皮,看着他不自觉滚动的喉骨,心上凌寒的戾气愈盛。
萧衍压下祟动的心思,对雾玥道:“冷就快些进帐吧,我还有事,便先不陪你了。”
与萧衍分别后,雾玥就回了营帐,谢鹜行帮她脱下裹挟着寒意的斗篷,让她坐在燎炉前暖手。
融融的暖意拢到身上,让雾玥忍不住舒适的叹了声,营帐内安静的只有火星子跳动的声音,雾玥后知后觉的感到有什么不一样。
她搓着微凉的手心,转眼朝谢鹜行看去,见他默不作声的在椸架前挂衣,终于知道是哪里不对,一路上他都没开过口,全是她一人在讲话。
“你怎么都不说话?”
谢鹜行手顿了顿。
说什么?说说小公主究竟是不是真觉得萧衍那么好?
他此刻无暇分心去想这些,谢鹜行敛下思绪,什么都等今日过了再说。
接着把斗篷挂好,谢鹜行转过身,随意寻了借口来搪塞,“我第一次见这样的场面,所以紧张,怕说错话。”
雾玥自己也紧张,自然不会怀疑他的话,还安慰了他几句。
*
随着天色变暗,禁军在摆宴的场地中间烧起篝火,谢鹜行透过窗子望出去,耀目灼红的火光在夜色中窜起,映照进他的眸里,明明灭灭看不清情绪。
“公主,该去宴上了。”春桃的声音从帐外传进来。
谢鹜行转看向雾玥,娇纤的身影映入眼中的霎那,无波无澜的黑眸裂出破绽,平静之下是让人心惊的烦杂。
谢鹜行搓捻着指骨,晦暗不明的视线擦着雾玥的脸,落在她后头的柜子上,上面摆着先前三皇子送的礼。
他将唇线紧抿,所有情绪也被无声收敛,小公主什么都不会察觉,不会有危险,也不会有影响。
谢鹜行重新取来斗篷为雾玥穿上,“公主,我们走吧。”
*
萧汐宁一直注意着宴席入口的方向,终于看到雾玥出现,她略一眯眼,在唇边抿处意味不明的笑。
宫女引着雾玥入席,宴上热闹的景像让她眼花缭乱,因为是庆功宴,加之也不是在宫中,所以没有那么注重礼数,众人三两一席,烫酒烤肉,侃侃谈笑,也有兴起者,挽了剑花上场一舞,引得满堂喝彩。
雾玥在心里惊叹,忍不住小声感慨,“好热闹。”
谢鹜行轻浅的嗯了声。
两人落座不久,萧汐宁就按耐不住走了过来,白蔻跟在她后面,手中端着托盘,上面放了壶酒。
“五皇妹。”萧汐宁笑盈盈的坐到雾玥对面。
雾玥神情微凝起,“皇姐。”
萧汐宁一改之前的争锋相对,颇显亲昵的说:“你该不会还在因为之前的事,与我置气呢吧。”
雾玥不知道她又想干什么,谨慎的回了句,“不会。”
“那就好。”萧汐宁笑说着,示意白蔻斟酒,“之前我确实冲动了些,我们喝过这杯酒,可就要当一切都过去。”
萧汐宁端起酒杯,将其中一杯递给雾玥。
雾玥轻捏住裙摆,迟疑着没有接,想推诿说自己不会喝酒,萧汐宁已经先一步端起自己那杯酒,一饮而下。
“我的诚意可在这了,五皇妹不会不赏脸吧”她将勾在指上的酒盅倒悬,悠悠说着。
谢鹜行睨着她说话的样子,沾了酒水的唇色尤其红艳,一张一合,似毒蛇吐杏,丑陋恶毒。
雾玥不得已,只好也端起酒杯送到唇边,闻到呛人的烈味,让她直皱起眉心。
这么点,应当不会醉吧。
雾玥心一横,一鼓作气仰头喝下酒水。
“咳咳——”辛辣的味道刺激着喉咙,雾玥不住咳了起来。
谢鹜行蹙紧着眉,给她倒了杯水,“公主喝些水。”
雾玥俯过身,就着谢骛行的手,大口喝水。
谢鹜行猝不及防的僵住,把视线垂低,小公主是不是没发现,自己的唇,贴在了他指上。
莹润的唇来回抿着杯沿,也抿着他的指,大口的吞咽带着水流刮过他的指,轻微的吸附力,如同在吮。
谢鹜行眼睛一烫,扣在杯沿的指开始发麻。
温热褪去,雾玥已经喝好水抬起头,她轻抿掉唇上的水渍,小手抚着自己胸口,平下呼吸小声对他说:“好了。”
谢鹜行将视线从自己手上移开,雾玥眼睑下还留有着洇出的泪渍,眼睫湿哒哒的粘着,眼尾泛红,说不出的可怜。
“嗯。”清润的嗓音几不可见的变得有些沉。
萧汐宁看着雾玥把酒喝下,眼里升起幸灾乐祸的笑意,她暗自算着药效发作的时间,脑中想象着一会儿可能出现的场景,越来越兴奋,连带着呼吸也有些急促。
感觉到自己脸颊也开始发热,萧汐宁皱眉看向桌上的酒壶,奇怪这酒怎么会如此烈?
谢鹜行也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鸳鸯壶么,漆眸重中划过若明若昧的讥笑。
“公主可是有些醉了?”
雾玥正专心欣赏着场中的剑舞,面对谢鹜行的忽然问话还有些茫然,望着他关切的目光,正要摇头,鼻端隐约浮过一阵飘渺的香气,下一刻头就变得晕沉沉,眼帘也越来越重。
“好像是有点。”雾玥声音发软,目光也迷离开,身子不受控制的往谢鹜行身上跌去。
谢鹜行稳稳扶住她的肩头,“我带公主回去休息。”
萧汐宁被谢骛行的话拉回思绪,见雾玥人事不知的靠在谢鹜行身上,目光迟缓的亮起,起效了。
她无暇去管自己的身上的燥意,朝白蔻道:“还不去帮忙扶五公主。”
白蔻赶忙雾玥身侧,掺住她的手臂对谢骛行道:“我来吧。”
“这。”谢鹜行面露犹豫。
萧汐宁凝眸吩咐,“你主子醉成这样,你还不去给她烧热水,准备解酒汤?”
谢鹜行扶在雾玥肩上的五指略微收紧,目光不动神色的快速扫过宴席的几个方向,片刻,他才将手松开,“那就有劳四公主,送五公主回营帐。”
“知道了。”萧汐宁不耐烦的挥手。
一待谢鹜行离开,她就让白蔻把雾玥带出去。
“避着些人。”萧汐宁沉声叮嘱。
白蔻点点头,扶住雾玥往宴外走。
萧汐宁也站起身准备去看看霍文钧如何了,不料才走两步头就晕眩的厉害,呼吸也变急促。
白蔻到底准备的什么酒,劲儿这么大。
萧汐宁暗自埋怨了几句,小幅度的摇了摇头,好让自己醒神。
不等她找过去,霍文钧就迎面走了过来,他脸颊微红,身上也带着酒气,显然是喝下了三壶酒。
“四公主可不会食言吧。”霍文钧环抱着胸,目光暧昧的看着她。
“当然不会。”萧汐宁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声音有带着异样的喘,她眉心蹙的更紧,要不是看到雾玥已经药性上来,她都要怀疑是不是白蔻将药放错了。
她缓了缓气息说:“你先去便是,父皇母后那边,我总要寻个借口才好离席。”
“我自不会让你白走一趟。”
萧汐宁的意有所指,让霍文钧越发的心猿意马,“在下恭候着公主。”
萧汐宁鄙夷的朝着他的背影啐了口,就他也配对自己动歪脑筋,不过他也确实不会白走一趟就是了。
一直注意着萧汐宁这边的来喜,几步走到萧衍身边,轻声请示,“殿下。”
萧衍执杯饮了口酒,淡淡吩咐,“去吧。”
“是。”来喜一拱手,退出席间。
萧衍神态自若地与同席官员饮酒谈笑,直到来喜去而复返,他才反扣酒杯,起身对众人道:“孤还有事,先走一步,诸位尽兴。”
……
“咕啾。”
“咕啾。”
“咕啾。”
三声子规的叫鸣在林间响起,这是太子离席的暗号。
谢鹜行身影半隐在黑暗中,眼皮漫不经心的垂着,抬手抽出束袖下的软刃,剑锋折射出的寒光晃过他的眉眼,冷漠之下是一片冰凉沉黑。
十步……百步……
两百步……
谢鹜行指尖有序的敲击着剑刃。
五百步……
他掀起眼皮看向漆黑不见光的树林,隐隐绰绰的树影在寒凉的月色下无声拉扯,如同吞人的兽口。
小公主那丁点大的胆子,若是醒来,一定会害怕。
谢鹜行敛眉压下心中会影响他思绪的念头。
终于到千步,第二次的讯号却没有第一时间传来。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谢鹜行镇定的黑眸内泄出一丝不冷静,敲击剑刃的动作开始没有规律。
他精算好了每一步,唯独这段空白的时间他只能猜测,他敛下心神,只要应着计划,就不会有意外。
可五步的时间,足够萧衍走进屋子,十步,或许他已经站于在塌前,十五步,他会解开小公主的衣襟。
念及此,谢鹜行眸色蓦的沉下,眼底杀意四起,所有的笃定在这一刻经不起任何的臆测。
他不再等,奔袭进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