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天过, 谢鹜行熄灭雾玥寝殿的烛火,悄声关上门出来,朝着后罩房走去。
几声及细微的猫叫传进耳中, 在夜风的遮掩下显得十分不清晰,谢鹜行停住步子, 循声望向一片漆黑的宫门外。
沿着小径走出不久,谢鹜行便在一颗树下看到了白天的那只猫。
他挑挑眉踱步过去, “还不知道走远点, 当真想死。”
“喵——”白猫叫声虚弱。
谢鹜行在它面前蹲下身, “能活就活,不能活就死, 只是记得跑远些, 别再来碍眼。”
白猫蹭过来,谢鹜行啧了一声将手挪开。
他思索一瞬,揭开手上被小公主一圈圈包裹可笑的白布, 从地上捡起两跟树枝, 捏着白猫骨头错位的后腿, 利落一掰, “喀嚓”一声,白猫疯狂挣扎, 朝谢鹜行挥着爪子抓去。
谢鹜行眼明手快,提着它的后颈举到眼前,黑眸森森,“老实点。”
白猫背上的毛炸了炸,感觉到危险和压迫, 又低低的喵了声。
谢鹜行撕下一角衣服上的布料,用两根竹片把猫的伤腿一夹, 绑住,算是做了固定。
“不是白救你。”谢鹜行从袖中取出不知是什么的粉末,倒在手心里,放到白猫鼻前。
白猫试探着凑过来嗅了嗅,又将粉末舔去。
谢鹜行屈指慢悠悠将掌心残余的粉末掸去,半垂的眼帘将月光遮去些许,晃的一双黑眸更加沉凉难辨。
“畜生么?”谢鹜行轻轻牵动唇角,凉薄轻短的一声笑从喉咙逸。
单手将白猫托起,让它趴在自己手臂上,清浅的嗓音愉悦上扬,“那就让他们瞧瞧,畜生是怎么给自己报仇的。”
……
“啊——”
凄厉骇人的惊叫在沉寂的夜晚炸开,撕心裂肺的动静让人头皮都在发麻。
玉漱宫里的一干内侍宫女被惊醒,通通跑进院中,面色紧张,不知出了什么事。
声音是从四公主寝殿传出,青芷忙带着人冲进去,屋内烛火斑驳,窗子半开着,只见一道白色的影子一跃而出。
萧汐宁散乱着发,狼狈惊惧的坐在**,一手捂着脸,鲜血滴答滴答的从面颊淌落。
青芷大惊失色,身子跟着晃了晃,几步跑过去,“公主,发生什么事了!”
萧汐宁崩溃抓狂,“去把那只畜生给我抓回来,打死!乱棍打死!”
*
萧汐宁被猫抓伤脸的消息等传到雾玥耳中,已经是三日之后。
“说是那猫发狂,半夜钻进玉漱宫,将四公主的脸抓伤,最长的那道有一个手掌那么长。”
雾玥听着兰嬷嬷的描述,不由抬手捂上自己的脸,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萧汐宁打断了白猫的腿,还烫伤谢鹜行的手,一点也不值得可怜。
可毕竟女子的脸最为重要,若是真的落了不能恢复的疤,这惩罚未免太重。
雾玥揪紧着眉问,“能恢复吗?”
“我听说太子特意寻来了生肌膏,只要每日涂抹,就能恢复如初。”不过究竟真假,兰嬷嬷也说不上来。
雾玥点点头,能恢复就好。
兰嬷嬷心下唏嘘,“现在那猫一直也没找到,公主若是再瞧见了,千万要远远避开。”
这次得亏牵扯不到公主头上,不然按四公主那跋扈娇纵的性子,只怕轻易过不去。
兰嬷嬷凝声提醒,“公主也要尽量避着与四公主接触。”
“嬷嬷放心。”有了前两次的教训,雾玥早就打定主意,以后但凡遇到萧汐宁,她一定有多远避多远。
*
掌灯时分,春桃特意挑着谢鹜行和兰嬷嬷不在的时候,端了汤给雾玥送去。
不想才拐过回廊,就看到散漫立在庭中的谢鹜行。
春桃不由得蹙眉,心里泛着嘀咕,怎么又在这儿。
注意到谢鹜行一直在摩挲着自己的手,春桃眯起眼仔细一看,眼睛慢慢整圆,从不敢置信,到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并非无意的摩挲,而是在撕掉自己手上的痂,才结好的伤口就这么**在月色下,透着血色。
春桃僵在原地,谢鹜行已经偏头朝她看了过来,月色半拢在他身上,半张没有表情的侧脸在冷白的月色下更显得凉薄,不含情绪的眸子让她又是一惊。
春桃骂自己一惊一乍,她提步走过去,“我来给公主送汤。”
“给我吧。”谢鹜行伸出一只手。
春桃不受控制的去看,手背上未完全长好的伤口印着血丝,其实瞧着也不是那么可怕,前提是她没有看到他是怎么面无表情的撕开伤口的话。
这人简直不正常。
春桃本来还想亲自送进去,这会儿只想赶紧走。
“给。”
把东西递给谢鹜行春桃就转过了身。
谢鹜行在她后面,慢慢抬起自己的手看了看,掀唇无声嗤笑。
春桃一步三回头,等谢鹜行进了屋,才停下往半阖的门缝里张望过去,就见公主本来喝着汤的,一下就变得紧张起来,拉过谢鹜行的手反复检查他的伤口,眸中满是忧色。
春桃懵了一下恍然反应过来,感情他是以此在公主面前装可怜。
简直也太会装模做样!春桃气恨的直咬紧牙。
……
谢鹜行如常在雾玥房中待到三更才走出,合上门,他迈步走下石阶,没有直接回后罩房,而是往华景宫去。
夜风袭扫着荒寂破败的庭院,卷起满地枯叶。
谢鹜行朝早已经等在庭中的男人拱手,“风无见过千户。”
“后日就是前往西山秋狩的日子,你此次关键就是在于获得太子的信任,务必确保不出纰漏。”
话落,男人转过身目光锐利逼视向谢鹜行。
谢鹜行稳声答,“是”
“嗯。”对方满意颔首。
确认过计划中的几个关键点,男人便率先离开华景宫,谢鹜行也准备离开。
“喵——”
凭空的一声猫叫让谢鹜行驻足。
墙根处的草堆悉悉索索,紧接着白猫窜了出来,它后腿基本已经看出有受伤,灵巧跃到谢鹜行脚边.
谢鹜行淡看着它,“不老实躲着,准备被四公主抓起来,好将你的皮剥了?”
白猫绕着谢鹜行的脚边走了两圈,“喵——”
谢鹜行无动于衷,自顾迈步。
衣摆却被白猫一口叼住,谢鹜行拧起眉,眸色微冷,“走远些。”
白猫不松口,四肢用力,身体奋力往后将谢鹜行往一个方向拉,竟像是要他跟自己走。
谢鹜行抬眸往幽暗深长的甬道睇去,“你最好是有事。”
……
一行禁军自宫墙下巡过,随着脚步声远去,谢鹜行从暗处无声走出。
前面就是玉漱宫,谢鹜行瞥向脚边的白猫,白猫冲他一甩尾巴,转身跳进了草丛里。
玉漱宫正殿,烛火明亮。
萧汐宁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仔细端看自己的脸,
青芷端着飘了花瓣泉水的玉瓷盆伺候在一旁,自公主上了脸后,脾气就越发阴晴不定。
青芷小心措辞,“殿下的生肌膏果真管用,再抹上一段时日,应当就彻底看不出了。”
萧汐宁满脸沉郁,眼睛盯着脸上的痕迹,“过段时日……后日就要去秋狩,你让我怎么见人!”
萧汐宁重重拍在桌面上,青芷手一抖,险些把手里端的水洒出来。
“公主别急,只需覆些脂粉,奴婢保准看不出。”
其实萧汐宁脸上那三道抓痕已经长好退了痂,新生出来的皮肤除了略白于正常肤色,已经看不大出异样。
萧汐宁掐紧手心,“那畜生还没找到?”
等抓着那只畜生,她必将斩断它的手脚,还有萧雾玥,处处让她不痛快,处处与她对着干,如今指不定再怎么得意,偏偏她还要同去秋狩,萧汐宁气怄至心口都在发堵。
“白蔻回来了没有?”萧汐宁问。
青芷往屋外看了看,所幸白蔻正从庭中跑来,她忙道:“来了来了。”
萧汐宁扭过身,待白蔻一进来就问,“东西拿来了?”
白蔻气喘吁吁,“回公主,拿来了。”
青芷不明两人说得什么,就见白蔻中怀中取出一个瓷瓶递给萧汐宁。
萧汐宁捏着瓷瓶悠悠在指尖打转,嘴角抿着笑,晃动的烛火将脸庞照的明暗不一,条条伤口似乎也变得清晰可怖。
“萧雾玥还想以为自己能在秋狩上出风头翻身?”
青芷立刻察觉这瓷瓶里的东西必定不普通,她不由发慌,“……公主。”
四公主之前就不喜五公主,被伤了脸之后更是把什么都迁怒怪罪到了五公主头上,青芷担心她别是要做什么。
萧汐宁满不在乎的娇笑着,俏声说:“公主若是失节,给皇室抹黑……我看她还怎么给我添堵。”
“公主万万使不得。”
青芷大惊想要阻止,被萧汐宁重重剜了一眼。
“住口。”
屋内安静了下来。
屋外,掩身在暗处之人,正冷冷看着里面的情形。
凉月穿过树影间隙,在谢鹜行眼上一闪而过,漆黑的眸子蒙着阴霾,整个人浸溶在夜色中,寒意森然。
*
再有一日就到西山之行,兰嬷嬷一边给雾玥收拾着行装,口中一刻不见停,事无巨细的叮嘱。
此次秋狩算上路上时间,一共要去三天,除去谢鹜行,便是春桃与夏荷两个宫女一同前去。
不能陪在雾玥身边,兰嬷嬷就更是一百个不放心,唯恐要出岔子。
兰嬷嬷肃着脸又一次对谢鹜行道:“我不在公主身边,你务必要事事留心。”
谢鹜行目光投在某处,像在思索着什么,片刻才收回目光回:“嬷嬷放心,我一定会护好公主。”
乖乖坐在桌边的雾玥,转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来回看着两人,其实她心里也紧张的很,又怕表现出来,嬷嬷就更不放心。
装作轻松的宽慰说,“嬷嬷就放心吧,我保证不出岔子。”
而且明明每回都是她保护谢鹜行才对。
兰嬷嬷哪能因为这一两句放心就真的放下心,愁叹着继续收拾。
雾玥不知如何是好的去看谢鹜行。
注意到小公主悄悄给自己眨眼色,谢鹜行低下目光不去看,“我去给云娘娘送饭。”
从西间出来,谢鹜行沿着回廊往正殿走,越靠近正殿,他步子越是迈的慢。
听到有说话声,抬眼从半开的窗子望进去。
“这些都是奴婢特意准备的,好让公主备着路上吃。”屋里春桃正捧着糕点笑嘻嘻说话。
雾玥稍稍垂着睫,清淡的嗯了声。
春桃不死心,加上急着想要表现,又忙说,“公主看看还想要吃什么,奴婢去准备。”
雾玥抬睫只往食盒里瞅了一眼,就把目光收回,不冷不热的说:“就这些吧。”
其实雾玥是好哄的人,奈何春桃过去的做派已经在她心里烙了深印,存了戒备,所以怎么讨好也不管用。
“你出去吧,帮我谢鹜行叫进来。”
雾玥的冷淡让春桃只能尴尬笑笑,却又又不甘心就这样。
而且她讨不到好,谢鹜行那个人前人后两副面孔的,凭什么能让公主信任。
“是。”春桃应着声,忽然像想起什么,似是关心的说:“对了,奴婢见谢鹜行的伤一直不好,也不知是不是经常将伤口撕开的原因。”
雾玥本就因为谢鹜行的伤口反反复复不愈合而发愁,听到春桃的话,眉头紧紧皱起,“撕开?”
“可不是嘛,都好几回了,他这样不是存心要伤口好不了吗,可惜奴婢与他说不上什么话,提了一次,他态度也冷……让奴婢不要多管。”春桃一边看着雾玥的神色,一边说:“奴婢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如此,这不是有意让公主担心么。”
谢鹜行听到一半就笑了出来,眸子微弯笑得粲然,仔细看,笑意里却全是鄙夷。
蠢货。
自己敢让她看到,就不怕她说。
黑眸似笑非笑地划过雾玥沉凝起的眉眼,就算她此刻让小公主对自己有所怀疑,他也自有办法让她打消怀疑。
小公主最是好骗了。
春桃见雾玥面色不好,不由得暗喜,不等她添油加醋,就听雾玥先开了口。
“哪有人会故意让自己伤好不了,他如此做肯定是有原因,没准就是因为伤口不舒服。”雾玥微板着脸,皱紧的眉心里不是生气,反而是担心。
谢鹜行噙在眼里的嗤笑忽然就不见了踪影,深不见底的黑眸里,裂出一丝难解的复杂。
雾玥想起自己从前也跌破过皮,伤口结疤的时候就是又刺又痒,而且烫伤本就比普通破口来的严重。
扭头看到春桃还在这,雾玥眸中含着困惑,“你还站着干什么,快去把他给我找来。”
春桃以为起码能让公主对谢鹜行存些疑心,再慢慢让公主彻底对他不信任。
可是她如何也没想到,自己反而让公主对他更上心。
春桃一口气堵在心口,勉强才让自己笑的如常,“是,奴婢这就去。”
雾玥在屋内等着,一见谢鹜行进来就把他拉到桌边坐下,也不说话,将他的伤口仔细检查一遍才凶着张小脸问:“春桃说你常常将结了痂的伤口撕开?”
谢鹜行有数不清的理由可以搪塞,开口却只有一个“是”。
“你可知道你这样,伤口是会炎着的?”雾玥神色严厉。
动了动唇像是要继续凶他,开口却变成了软绵绵的哄慰。
“我知道你一定不舒服,是不是伤口又痒又刺?可你若是不忍一忍,岂不是一直好不了?”
谢鹜行一双眼睛牢牢锁着雾玥,似乎要将她看出个洞来,小公主竟连缘由都替他找好了。
见他不说话,雾玥故意吓唬他,“而且还会留疤,你的手那么好看,若是留了疤多可惜呀。”
“你说是不是?”
雾玥嗓音轻轻柔柔的哄,“就忍一忍,好不好?”
谢鹜行抿紧唇,自昨夜起就烦惹着他的思绪,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但又被强压着归于平静。
终于开口,清和浅淡的声音听不出一丝异样,“公主别担心,会好的。”
此次秋狩势在必行,只是他还需要想个法子,确保小公主不会受影响,至少目前,她不能出岔子。
*
翌日,天才将亮,来喜便奉萧衍之令来到长寒宫。
雾玥已经洗漱装扮好,莹白的暗花烟水纹细锦百叠裙,已经是尚衣监送来的衣裳里最素雅的一身,发上也只简单的攒了及笄时的簪子。
来喜仍是难掩惊叹。
如此都掩饰不住五公主的好颜色,反而衬的冰肌玉骨,出尘脱俗,若再加以打扮,岂不真是美得不可方物。
来喜笑说:“五公主,马车已经等候在宫外,可以出发了。”
雾玥攥了攥自己汗津津的手心,看似镇定的上了马车,其实心脏早就跳得如擂鼓一样。
她反复让自己不要紧张,可只要想到自己一会儿就要出宫,想到会见到哪些人,她就坐立不安。
车轮辘辘滚动的声音敲击着雾玥本就忐忑的心,行进的马车,也在带着她朝憧憬的未知而去。
雾玥绞着手指,眼睛除了盯着自己的足尖哪里都不敢看。
终于停下,雾玥轻轻扇了一下眼睫,透过车轩的缝隙忐忑望出去。
乌泱泱的禁军队伍,几乎望不到头,在她的马车之前,还有数量华盖马车。
禁军统领下令启程,雾玥忙把视线收回,在马车边寻到那道熟悉的身影,忍不住小声唤,“谢鹜行。”
“公主,我在。”
一窗之隔,和风清朗的声音传入耳中,知道他会一直在,雾玥纷乱的心绪才稍稍平复。
*
马车行了半日才抵达西山围场。
这还是雾玥第一次离开皇宫,也是第一次乘坐马车,不习惯加上不真实感,使得她从马车下来时,整个人都是晕晕乎乎的。
她搭着谢鹜行的手臂,才站定就注意到无数的视线正有意无意落在自己身上。
有审视也有打量,还有好奇,和着悉悉索索的说话声。
雾玥紧张的头晕目眩,呼吸都变得沉重,扣在谢鹜行手臂上的细指绷得紧紧的。
透过单薄得衣衫,谢鹜行甚至能感觉小公主的颤抖,指头几乎嵌入他的手臂。
他略低下头,在雾玥耳边说,“公主不必理会,庞嬷嬷都教过的,要怎么做。”
雾玥僵硬地点了点头,深深吸气,把挺起背脊,反复在心里告诫自己一定不能失了仪态。
萧衍从远处走来,看到换了装扮的雾玥,眼里闪现惊艳。
“五妹。”
雾玥闻声抬睫看去,看到是萧衍心里又踏实了不少,眼里更是掩饰不住的雀跃。
“皇兄。”
萧衍还是更喜欢小姑娘唤自己太子哥哥时的那份嗲嗲糯糯,奈何守规矩的小姑娘说什么也不肯把称呼改回去。
谢鹜行和春桃、夏荷一齐像萧衍行礼,“见过殿下。”
萧衍略颔首,对雾玥道:“走吧,随我去见父皇。”
雾玥做了一路的心里建设,在这一刻还是有些支撑不住她得忐忑。
她已经不记得上一回见父皇是什么时候,只记得母妃还在世的时候,父皇偶尔会来长寒宫,每次这个时候,母妃都会让嬷嬷把她带下去,她只能偶尔远远看上一眼。
如今也早记不得父皇的模样。
看到雾玥明显变得紧张惴惴的小脸,萧衍笑了笑,“别紧张,有我在。”
雾玥收起纷乱的思绪,轻轻点头跟着萧衍往主营走去。
不等靠近营帐,雾玥就听先一步听见了里面传出的说笑声,男女皆有。
守在外头的禁军看到两人过来,拱手行礼,“见过殿下,五公主。”
萧衍没有急着进去,而是朝雾玥投去一个安抚的眼神。
“走吧。”
雾玥此刻什么也不能想,不然她一定会生怯,咬咬唇一鼓作气地跟着萧衍进去。
里面的谈笑欢语声也戛然在这一刻。
数道目光同时聚焦在雾玥身上,比起方才外面那些人若有若无的窥查,此刻座上人的谛视,才真正让雾玥体会到什么是如座针毡。
无论是兴味,审视,澹泊……都带着或多或少,居于高位者的雍容与疏离。
萧衍上前一步,朝主位之上的元武帝和皇后行礼过礼,接着说:“儿臣将五妹带来了。”
雾玥袖下的手攥紧的已经快没了知觉,她屈膝跪下,弱弱喘了口气,竭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发颤,“雾玥叩见父皇,母后,见过各位娘娘,皇兄、皇姐。”
极轻的一声蔑笑,在雾玥话落的同时响起。
雾玥听出是萧汐宁。
谁都没有说话,还有妃子事不关己的端着茶浅饮,沉默的时间,让雾玥感到窒息。
良久,终于听见元武帝浑厚的声音,让她起身。
雾玥轻声谢恩,然而站起来,一举一动都严格照着庞嬷嬷教过的来。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裙子下面的两条腿都在发软。
才起身又听元武帝说:“抬头让朕瞧瞧。”
雾玥心已经跳到了嗓子眼,摒着呼吸缓缓抬头,哪怕她表现的再镇静,眼里的忐忑的却是藏不住的。
父皇的容貌与她记忆中的重叠,眉眼间多了岁月的痕迹,也透着帝皇浑然的威仪,与不露山水压迫感。
帐中凡是第一次见到雾玥样貌的人,无一不愣了神,一张张脸上各有神色。
当年的楚妃有多美,即便没见过的,也都有所耳闻,那可是让阖宫妃嫔都失了颜色的绝色,没曾想,她的女儿也不输分毫。
只有元武帝神色淡淡地看着雾玥。
“长大了。”
平缓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雾玥不知道父皇是不是满意自己,规矩的轻声回话:“回父皇,雾玥已经十五了。”
元武帝颔首,“嗯。”
拿捏不准皇上的心情,谁也没有开口。
还是皇后先对着雾玥和善的笑笑,“别站了,坐下吧,与你几个姐姐妹妹坐一处。”
萧汐宁顺着开口,“我这处是给二皇姐留的,五妹坐别处去吧。”
她轻慢的垂着眼帘,目光往下瞥,甚至没有拿正眼看雾玥。
雾玥羽睫轻颤,白净的脸庞上生出些许无助,局促的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你二皇姐同驸马要晚些才到,你这位留的早了些。”萧衍笑着打趣,看向萧汐宁的目光里暗含着警告。
皇后也责怪的乜了萧汐宁一眼,转而让雾玥坐到七公主身边。
雾玥沉默落座。
帐中也恢复了之前的谈笑,雾玥安静拘谨地坐在一旁,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她心里的紧张已经快到极限,只盼着这会儿谁都不要来跟她说话。
直到禁军统领来通传,狩猎即将开始,男子无论官员皇室皆可下场一比,女眷们可观赛,也踏青游玩。
几位皇子纷纷起身去准备,走在雾玥身旁的七公主楚灵芕正想邀她一同去看骑射,被萧汐宁一个眼神制止,还过来把人拉了走。
把雾玥一人留下。
说一点不失落是假的,不过她总算见到了父皇,雾玥自我安慰着,默默往外走。
谢鹜行候在里营帐不远的地方,直到所有人都出来了,他才找到落在后面的雾玥。
小公主努力维持着仪态,只有他看出她眼里的无助,甚至连乌眸都不似往日那般亮了,一个人孤零零的,像只没有人要的小动物。
“公主。”
光是听到谢鹜行的声音,雾玥眼睛就亮了起来,抬眸看到他就站在不远处,迫切的想要过去。
奈何这里不是长寒宫,有无数双眼睛看着自己,雾玥只能按着心急,走的规行矩步。
谢鹜行睇着她步步走进,在剩下不到几步距离的时候,小公主到底是没忍住,一步叠着一步小跑到他面前。
目线随之抬起,就对上雾玥闪闪烁烁的水眸,像藏了无数的话,等不及要对他说。
“谢鹜行,你都不知道我有多紧张。”雾玥现在回想起营帐内压抑的氛围,仍会不由自主的呼吸发紧。
谢鹜行微笑着听她说话。
“但我表现的可好了,一点也没有让人发现。”雾玥翘起尾音,弯着一双晶亮的眸,“而且父皇还跟我说话了。”
谢鹜行眼里的笑缓缓敛起,方才看着小公主向自己跑来,竟让他生出,在这皇宫里,唯有自己与她才是同类的错觉。
也差点忘了,他们早晚要走向两个方向的事实。
来喜再次找到两人。
“殿下让奴才来告诉公主一声,他马上要入场狩猎,不能陪着公主。”
雾玥摇头说,“不打紧的,你让皇兄安心去狩猎便是。”
来喜笑笑,“是,靶场处也有比赛,不如公主随奴才去观看。”
雾玥眺望向靶场的方向,已经热闹的围了许多人,过去她总是盼望着自己能如其他公主一样,可真的到了这日,陡然面对陌生的一切,忐忑还是多过了其他。
迟疑了片刻,雾玥才咬着唇小幅度地点头。
惶惶的眼睛里还有跃跃欲试,如同小猫试探着伸出爪子,去感受周围的世界。
*
来喜引着雾玥在看席上落座,指向场中央正在较量骑射的两人,对雾玥说:“那是康平伯世子和陈侍郎的公子,比谁能正中靶心。”
雾玥看的目不暇接,马蹄扬起纷飞的尘土,宽弓被绷成满月,松手,唰,箭矢飞射而出的瞬间,凌厉的破空声炸开。
雾玥跟着瑟缩了一下,水眸惶惶圆睁,只觉那箭速度快的像是奔她而来。
直到箭头扎进靶心,她重重颤了下眼睫,才慢慢松开紧攥的手。
听着周围人的欢呼声,雾玥低下头,悄悄舒了口气,心跳的好快。
萧汐宁也在靶场,看到雾玥过来的当时,原本扬笑的脸立刻沉下去。
“那就是五皇妹了?”
说话的正是迟来的二公主,萧福柔。
她顺着萧汐宁愤懑的目光看去,就见雾玥一个人静静坐在看席处,周围人都有意与她保持着距离,她脸上倒是不见有怨怼,反而能看出她对眼前的一切都感到陌生和拘谨。
萧福柔收回目光,她也听闻了萧汐宁与这个五皇妹不对付的事,虽然不了解雾玥,但就目前看来,并不像是爱生事端的人。
而萧汐宁的脾气,她也是知道的,于是劝道:“要我看,之前砚台的事,倒也不能全怪她。”
萧汐宁冷声打断萧福柔的话,“皇姐是帮她说话?”
“我帮的到她说话?”萧福柔无奈的嗔向萧汐宁,“我只是见她也不像有野心的人,而且她再怎么也不可能胜过你去,你和她计较什么?”
宁贵妃两朝为妃就让人诟病,加上生前已经失宠,雾玥更是居于冷宫多年,形同不存在。
父皇此次愿意见她,多半也是因为月氏,在使臣面前做做样子罢了。
“只要她本本分分,有什么容不下的,怎么说都是姐妹一场。”萧福柔怕萧汐宁胡来,言语敲打,“听见了?”
谁和她是姐妹,萧汐宁心下鄙夷,又不好当着萧福柔的面说。
敷衍着随意点点头。
……
谢鹜行守在雾玥身后,看似目不斜视,余光却一直注意着萧汐宁那边的动静。
萧汐宁在白蔻耳边吩咐了什么,白蔻便凝着神色匆匆离开了看席,不多时又去而复返,紧接着萧汐宁便与她一同再次离开。
谢鹜行抬眼环视过看席,第一次白蔻离开去找的人是兴安候次子,霍文钧,而如今他也已经不在。
霍文钧是个什么货色,成日宿在秦楼楚馆,在女人裆下才能安睡的玩意。
而萧汐宁那样傲慢不可一世的性子,又怎么会自降身段与给他为伍,除非是有更下作的打算。
谢鹜行低头看向雾玥,目光凝着她洁白无暇的脸庞,再想到霍文钧那张纵欲过度,萎靡作呕的脸,神色骤然一冷,漆眸又沉又寒。
“外头冷,我去给公主取件披风来。”谢鹜行开口说。
雾玥抬起头的同时,他已然藏起了眸色。
“那你快点来。”雾玥小声又依赖地说。
他不在她会更不知所措的。
谢鹜行笑笑点头,转身退出人群。
……
远离靶场的林子里,萧汐宁正与霍文钧并骑着马在林子间慢走。
“难得四公主赏脸,肯与我骑马赏景,荣幸之至。”霍文钧笑说着,拱手略一低身向萧汐宁做了个礼。
萧汐宁莞尔轻笑,乜向他的眼神里却藏着鄙夷,这霍文钧生得也算俊朗,偏是个扶不上墙的烂泥,好色又纨绔。
她自然瞧不上,不过配萧雾玥,那就是正好了。
萧汐宁想着笑得越发明艳,霍文钧盯着看得生出几分心痒,视线更是赤\\.裸直白的流连过她胸\\.腰间的曲线。
萧汐宁注意到他那双眼睛,不知死活得看在哪里,登时怒起,转念想到自己的计划,还是忍了下来。
“你看什么呢?”
萧汐宁挑眼剜着他。
娇纵带嗔的一眼让霍文钧骨头都酥了一半,他摸着鼻子假模假样道:“公主貌若天仙,下在不由就看晃了神。”
“油腔滑调,当心本公主割了你的舌头。”
霍文钧一脸坦然,“事实如此,就是公主要割在下的舌头,在下也不能说谎不是。”
萧汐宁轻哼了声,“那你说,我与五皇妹,谁的模样更好。”
“五公主?”霍文钧故意蹙着眉思索。
他自然记得方才在靶场的惊鸿被冠一瞥,饶是他阅女无数,也被五公主绝艳的容貌惊艳到。
只不过他早已深谙讨哄姑娘家的招数,装作思索无果,摇头说,“实在不记得了。”
萧汐宁还算满意的轻抬起下颌。
霍文钧趁热打铁,“山里天寒,不若我让人备些烫酒,公主饮些也能驱寒。”
萧汐宁怎么会看不出他的不怀好意,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配不配。
萧汐宁在心里唾弃过,勾着笑戳穿他,“你想和本公主喝酒?”
霍文钧又作了一揖,“不知能否有这个荣幸。”
“想与本公主喝酒可不是那么容易的。”萧汐宁捏着马鞭慢悠悠的甩着,“等狩猎结束,晚上会烧篝火庆功,你若是能在宴上连饮三壶酒不醉,本公主就答应与你对饮。”
霍文钧没有立刻回答,纵然他酒量过得去,可连着三壶酒下去,只怕也有些吃不消,在让他老子看见了,少不了赏他一顿鞭子。
四公主别是想作弄他。
萧汐宁将目光轻轻转到他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勾撩,“不敢了?我原还想,你若是答应,我就与你独饮。”
萧汐宁抬手只向林间的一座小楼,“就在那,只你我二人。”
萧汐宁的话让霍文钧心猿意马起来,那点犹豫立刻被色胆所压过,“公主到时别抵赖就行。”
“自然。”见他应允,萧汐宁牵着缰绳调转方向,一眼都不想再多看他。
霍文钧也策马跟上,两人皆没有发现一直在暗处跟随的谢鹜行。
谢鹜行从森郁丛密的林间走出,沉在眼底的阴霾让人彻骨生寒。
握紧软刃的手上骨骼突起,两条臭蛆虫可真是该死啊。
陡升起的杀意被他强压下,行动就在篝火宴上,这个时候绝不能生事端,而且他也不会为了小公主破坏计划。
谢鹜行重新将软刃收起,他不能引人怀疑,就唯有让其他来阻止。
……
来喜从看席出来,就被取了披风回来的谢鹜行撞了一把,来喜皱眉看着他,“怎么莽莽撞撞。”
谢鹜行仓皇把头一低,“小人一时没留心,还请公公恕罪。”
“罢了。”来喜拂了拂被撞的肩,注意到谢鹜行一直往一处张望,“你看什么呢?”
谢鹜行欲言又止的抿了下唇,把目光放到人群中的霍文钧身上,“小人方才去给五公主拿斗篷时,看到四公主与霍公子在一处。”
“回来又听见他与人说要同公主喝酒什么的,听得不真切。”谢鹜行神色拘谨,吞吞吐吐的说:“不过小人曾听闻过一些关于霍公子的谣传,担心他会冒犯四公主。”
来喜朝霍文钧的方向看去,此人确实是个不着调的,但让他冒犯公主,就是给他几个胆都不敢,不过四公主怎么会与他言语在一处。
来喜思忖片刻,对谢鹜行道:“我知道了,你自管去伺候五公主吧。”
谢鹜行:“是。”
等来喜走远,他慢慢抬起头,只要萧衍知道这事,就不会袖手旁观,就让他们两兄妹自己内讧。
*
狩猎的人渐渐从围场出来,看到萧衍骑马的身影,来喜快步上前。
“殿下,奴才又要事禀报。”
看到来喜神色凝重,萧衍将手里的弓箭丢给随从,翻身下马往前走去,“随我来。”
来喜跟着萧衍走进一处屋舍。
萧衍转过身问:“何事?”
来喜忙将自己查得之事一五一时说了出来。
萧衍听着,脸色越来越难看,手掌一拍桌面,“胡闹!”
萧衍视线幽暗如沉潭,眼前浮现小姑娘婷婷袅袅的身影,霍文钧,他也配?
“殿下是否要奴才将四公主请来。”来喜也没想到四公主竟如此大胆,计划给五公主下药,毁她清白。
萧衍抬手示意他快去。
来喜走到门口,萧衍却突然开口,“站住。”
“殿下还有何吩咐?”
“你今夜盯紧着霍文钧,只要他离席,就暗中让其带走。”萧衍若有所思地缓缓转动扳指,“至于汐宁那边,你只当不知道。”
“这是为何?”来喜一时没明白什么意思。
而屋外,谢鹜行同样蹙紧了眉,注意到一队禁军正朝这处走来,他纵身跃上屋脊下的横木,微微借力翻身藏于房脊之后。
一块瓦片被揭开。
萧衍脸上已经没有了方才的愤怒,云淡风轻的开口,“届时,孤会过去,确保雾玥不会有意外。”
来喜一时不解,只要不让五公主吃下那药,自然就不会有意外,何必多此一举。
想起这段时日殿下对五公主的另待,已经远远超出了对妹妹的照拂,一个荒唐的猜测在心中形成。
该不会……
来喜心惊的低下眼,哪敢多说什么。
谢鹜行拓在眼里的寒意凝结成冰,又以极快的速度迸裂,整个人都透着股让人不寒而栗的狠戾。
萧氏一脉还真是如出一辙的令人作呕倒胃口,他真好奇,究竟是怎么养出小公主那样一颗纯洁的心。
萧衍哼笑着瞥向来喜,“孤知道你在想什么。”
来喜额上冒着汗,“殿下定是不想与四公主起矛盾,故而不声张,暗暗救下五公主。”
不然让他说什么,说他猜测殿下是想与自己的皇妹乱、伦。
萧衍也不戳穿他,摘下扳指在手中把玩,口中淡淡道:“所有人都以为,父皇将宁贵妃置于长寒宫,多年来冷待雾玥是因为宁贵妃虽然成了父皇的妃子,却一心惦着仁宣帝。”
来喜意识到这其中还有更为秘辛的缘故。
“只有孤曾听到父皇与宁贵妃的对话,宁贵妃亲口承认,雾玥乃是仁宣帝的骨肉,是她串通太医强行拖延孕期。”
萧衍淡淡作笑,原想将小姑娘再养养,但今次这样的时机委实妙极。
脆弱迷乱的小姑娘,害怕无助地央求着依附自己,既便清醒过来,也只会觉得是自己的罪孽,从今往后,只能成为他的私养的娈鸟……
汐宁不要让他失望才好。
谢鹜行将萧衍的话一字字拆开,咀嚼,神情寸寸凝结。
他死死压抑,情绪却不受控制,盛怒之下有什么被长久压抑的东西在试图冲破围困,几乎将他吞没,呼吸脉搏停滞在一刻。
深眸倏忽紧凝,握紧双拳,压制。
短暂的沉寂之后,深埋在灰烬中,隐燃的火星子猝然跳起,谢鹜行松开绷白的双手,所有的血脉随之燃腾,灼烫着似浪涌冲向灵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