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骑着快马,发丝凌乱,满身尘土奔跑过来。马儿被拦路桩挡下,他直接飞扑向前,哨兵赶紧拉开木桩,他滚了两下,朝着江淮叩拜,嘶哑道:“有,有急报!”
江淮心头一惊,拉起他问:“怎么了?”
报信的是站在卫岗上望风的哨兵,他是老兵,作战经验丰富,当下四下看了看,眼神示意到营帐里说。
每个军队难免都会出探子,有些话不能光明正大来讲。
江淮放开他,往陆舜华的方向看去。
陆舜华明了,对他摇摇头,说:“你先去吧,不碍事的。”
江淮紧了紧喉头,问:“你要同我说什么话?”
陆舜华笑弯了眼:“等你忙完,我同你单独说。”
江淮凝眸看她。
半晌,江淮挫败地皱起眉,走过木桩狠狠地抱住陆舜华。铠甲磨得陆舜华有点不舒服,但陆舜华没动,反而伸出手,温柔地将江淮环抱住。
“没事的。”陆舜华说:“我等着你。”
江淮一行人带着哨兵进去营帐,因为是私密战报,陆舜华不便旁听,江淮多拨了几个士兵给她,护送陆舜华先去赵京澜那儿。
青霭关和隐州十二城相连,附近来往有许多百姓,虽然绝壁崖深不见底,幽深可怖,北川河浩瀚壮大、气势磅礴,但不影响这里的人生活精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他们骨子里流淌着大好山河带来的爽朗,也保留了大和子民的温情小意。
这里没有黄沙漫天,但给陆舜华一种更张扬的粗犷感。
大抵是血性,青霭关是上京的最后一道防线,其实不然,这里的百姓才是最后的防线。
城在人在,城破人亡,肉身筑就的防线,力保上京不失。
陆昀生前也是武臣,陪着先帝马背上打来一片天下,因此陆舜华对青霭关感到格外亲切,去找叶魏紫的路上不时左右看看。
“嗯?”陆舜华低低一声疑问,脚步停下,目光顺势望着城门边一个趴伏的身影。
陆舜华问身边的士兵:“这是什么人?”
士兵看了两眼,也是不清楚,说:“可能是没来得及处理的尸体吧,郡主不必理会。”
陆舜华轻轻摇头:“都还未看过,万一是活人呢?”
那个身影趴在门边半人高的草地上,穿了件和草色相近的衣衫,一时半会儿竟然真的没人察觉。
陆舜华一手揉着小腹,一手拉住襟口,说:“我们过去看看。”
他们走过去,士兵抬起那人,将他翻转过来,这个人一动不动,披头散发,士兵伸手拨开了他的头发,露出一张紧闭双目,满是青肿的脏污面庞。
他的喉间,一道血痕深可见骨。
陆舜华捂着嘴,连退三步。血腥味太浓郁,她犯恶心,忍不住就干呕起来。
士兵见此情状,也是难忍,忙放开尸体,却在下一刻起了疑惑。
“咦,这人我好像在哪儿见过。”
陆舜华转头问:“是你朋友吗?”
士兵不置可否,凑近去看,仔细辨认尸体的脸,突然想起来:“我想起来了,这不是看守监牢的小虎子吗?怎么回事,他怎么就死在……啊——”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人一口咬住了喉咙。
鲜血四溅,惊呼声骤起。
咬住他的不是别人,正是已经“死去”的小虎子。
“救、救命!”他惊恐地喊出来,浑身抽搐。
小虎子现在哪是人样,根本是一头嗜血的兽!
另一方向,营帐。
“你说什么?”江淮狠狠地一拍桌案,似乎想通过疼痛让自己清醒一点。
江淮跨步上前,眼里几乎喷出火来:“南越公主逃了?怎么逃的!”
哨兵哆嗦着,一边回忆一边说:“不,不知道。看门的几个兄弟突然魔怔了似的,非要去给她解开锁链!他们好像变了个人,眼睛全是红色!听不懂人话也不会回应!我们出手阻拦,他们就像不会痛似的,根本不为所动!我们只好下了杀手,却发现竟然、竟然打不死!”
“什么!”赵啸澜脸色一冷:“什么叫作‘打不死’?”
“他们根本不会痛,也根本不会停,仿佛成了受控的傀儡!”哨兵想起那个场景,脸色煞白,“几个还清醒的兄弟都被打伤了,迫不得已之下只能一刀砍头,但已经来不及了,让那南越公主逃脱了去……他们,他们还去了陛下的营帐!”
“荒谬!”江淮眉头一跳,手指紧紧握成了拳头。
他瞳孔几度收缩,拼命稳住气息,吩咐道:“快去陛下营帐,保护陛下周全!”
“是!”
“报!前方情况有异!”
江淮头疼欲裂,嘶吼道:“又怎么了!”
几个士兵抬进来一个人,此人衣衫带血,脖颈处一个深深牙印,不断地向外喷血。他一手捂着脖子,身体不断**抽搐,像是痛到极点。
“不好了!郡主,郡主……”
江淮心跳一窒,扑上前,抓着他的衣领道:“你说谁?六六怎么了?她怎么了?”
士兵强忍着痛,一字一句地答道:“郡主,被,被他们扑到了门外……”
“什么意思?”江淮眼睛赤红,手掌上青筋节节爆出,全身一直颤抖:“你给我说清楚!把话讲明白!”
“好多傀儡……像死人,都在向青霭关过来……”士兵吐出血,勉强用最后一丝力气道:“小虎子把郡主扑、扑到了门外……来不及了,只能关城门。他们,他们……”
“他们怎么了?他们把郡主怎么了?”
“他们……”士兵终于撑不住,气息越来越弱,吐字也渐渐模糊:“他们都是我们被南越关押的战俘,还有好多尸体,没来得处理的尸体……突然全都活过来了,变成,变成了血傀儡!”
大和九年,十月,南越本应允大和退兵三十里,归还失地,然而南越皇帝失信,不知于何处请来巫蛊师,给活人和尸体种蛊,控制人心智,使其成为见人就咬的怪物。
南越军队避战于数十里外,派人放出蛊虫,仅仅两万傀儡军,因其不怕疼痛,毫无自觉,只能砍断头颅方才令其彻底死亡,骁骑军一时无防备,竟溃败,不得已之下退居关内,紧闭关门。
青霭关关门沉重,以玄铁铸就,雄关固若金汤,傀儡军只会撕咬,手无武器也只能在外面徘徊。
血傀儡不辨敌我,见人便咬,南越大军也不敢贸然攻城,双方再次起来。
皇帝知道此事,口吐鲜血,面露寒色。
他受了重伤,那日血傀儡杀进营帐,虽然被及时阻拦,但不防这几具傀儡竟然手指藏毒,皇帝不慎,中了血毒,随行的太医已经进行拔毒治疗,但因为关内物资紧缺,药物供应不上,无法完全康复,只能拖着、耗着。
“他承诺退兵,朕便会将南越公主毫发无伤地归还,他竟敢!”
皇帝抹去额头冷汗,嘴唇煞白,抖动不休,嘴边的血越吐越多,眼前阵阵发黑。
昏迷前,他只看见江淮失色的脸庞。
这次突袭,搅得各方方寸大乱。
皇帝昏迷不醒,粮草物资紧缺,关门紧闭,外面的血傀儡时不时地咆哮着扒门。
攻势一波接一波,双方僵持了没多久,南越兵将便派来了刀轮战车,轮子造得极高,站在车上的士兵全副武装,铁甲加身,傀儡上前时,他们便以长枪刺去,竟慢慢地行到了青霭关门口。
哨兵来传话,说是南越帝要求立即开门,否则,便杀光剩余俘虏,还有不幸被抓的平民百姓。
江淮眼睛泣血,徒劳而绝望地问:“她呢?六六呢?找到她没有?找到没有?”
士兵跪伏在地上,颤声道:“郡主,郡主在门外,死生不知。”
叶魏紫被赵京澜死死护在怀中,叶魏紫满脸泪水,脸涨得通红,吼道:“什么叫‘死生不知’?你给我说清楚!姓江的,你怎么不去救她,你快开门救她啊!”
赵京澜面露痛色,强行将叶魏紫按下,赵京澜的手也在抖,却一直哄叶魏紫:“阿紫,你不要这样,不会有事的。”
“什么不要这样!六六在外面啊!她还在门外!”叶魏紫狠狠地咬在赵京澜的虎口上,挣脱赵京澜扑到江淮身前,揪着江淮的衣领,声嘶力竭:“你去救她啊!你们不是都要成婚了吗!你去救救她,江淮我求你了,你救救六六!”
叶魏紫哭得要背过气去,无力地滑坐到地上。
“以前是我错了,我不该对你凶,不该说你的不是,我错了!我给你道歉!江淮,我求求你了,你去救她,我求你了!”
叶姚黄面露不忍,他的嗓子也已哽咽,蹲下身去扶叶魏紫时,险些站不起来。
叶魏紫一把抱住叶姚黄:“哥,哥,你去救六六!你最喜欢她了,你肯定不忍心看她死的对不对!哥,你快去啊,去救她!”
无论叶魏紫怎么哭,怎么求,得到的全都是沉默。
所有人都清楚明白,这扇门开了,后果会是什么。
叶副将重重地叹息一声,示意赵京澜将哭得脱力的叶魏紫带走。
叶魏紫木木呆呆的,坐在地上仿佛失了灵魂一般,眼睛通红,死死地盯着江淮,哆嗦着抬起手指着他,厉声尖叫:“你不去救她,你为什么不去救她——”
赵京澜快步上前,将叶魏紫打横抱起,抱出营帐。
周遭又安静下来。
营帐外,天色如血,火红火红的,天边红云很美。
刚刚还阴沉的天,突然出了日头,像是嘲讽。
江淮不止一次地想,这会不会是幻觉,是幻觉吧?
可耳边的兵荒马乱,耳边的风声鹤唳,耳边的山雨欲来,都在告诉他,这是真实的。
叶家父子、赵啸澜都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皇帝昏迷,他作为主帅,如今成了唯一的发号施令者。
江淮闭上了眼睛,咬紧牙齿。江淮的嘴唇突然颤抖起来,伸手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胸口,那儿空空****的,护心镜在某次战斗后就碎了,被他小心收了起来。
他抓不到任何东西。
人世间最后一丝温暖,也消失殆尽了。
片刻后,江淮的腿动了动,突然不管不顾地冲向营帐门口。
叶副将冲过来,一把抱住江淮的双腿,“扑通”一声跪下,膝盖重重地磕在满是碎石的地上。
“小少爷,不能开啊!”他叫着这个从小到大叫了无数次的称呼,泪流满面。
“小少爷心系郡主,但是这门开不得啊!”
江淮一脚踹上去,叶副将吃痛,但手下力道不松。
江淮吼道:“让开!把门打开!”
叶副将牢牢抱住他,不住摇头。
叶姚黄面露不忍,别过头去。良久,静静地跪下,和父亲一同跪在他脚边。
赵啸澜重重一叹,背过了身。
江淮声色凄厉:“我说把门打开!”
叶副将说:“小少爷,门开了,上京怎么办?皇上怎么办?黎民百姓怎么办?”
一旦开了门,便是国破家亡,所有人都会死在这里。
江淮倏地僵住。
“当啷”一声,他的佩剑重重地掉在地上。
一股难言的痛苦浮现在他的面庞。
叶副将知晓他已明了,默默地松开手,叶姚黄起身扶起父亲,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极为复杂,同情、怜悯、敬佩、悲恸……所有的情绪凝聚在一个眼神里,重逾千斤。
江淮抬起头,看向营帐外城门的方向。
风里,隐隐约约传来凄厉之声,不知是何人在哭泣。
江淮缓缓弯下腰,捡起佩剑,但是手却一直**着,根本握不住剑。
江淮的眼角全是红血丝,手撑在桌案上,几乎快站不住了。
叶姚黄抬起头看向江淮,只一下,又调转了眼神。
叶姚黄不忍心去看。
安静的营帐里响起低低的呜咽,像头受伤的小兽。
江淮死死地扣住桌案,将呜咽声堵在了嗓子里。
江淮猛地丢开剑,面向城门的方向,突然重重地跪下。
咚、咚、咚——
江淮对着城门方向,用力地磕了三个响头。
痛苦让他发出长长的嘶鸣,嗓子哑到快听不清:“传我令,全力守城,没我命令,谁都不许开门。”
多年以后,史书记载着青霭关一役,史官笔走龙蛇,书写着这场艰难的战役,年轻的将军以少敌多,拼死守住了上京的最后一道防线。
皇帝昏迷,傀儡流窜,南越频频攻城,骁骑军主帅江淮奋力抗敌,命主将叶姚黄于月光岭夜间凫水而出,带领精锐部队向大臧请求支援,主帅江淮为断后,身受三剑,险些丢了性命。
半月后,大臧援兵已至,傀儡虽多但终究寡不敌众.经过数日血战,南越请来的巫蛊师趁乱出逃,南越节节败退,南越帝和南越公主被逼至南越皇城,守门不开。
青霭关外,成了真正的尸山血海。
血傀儡、流民、将士的尸体堆积成山,黑压压的一片几乎没了落脚之地,空气中有种极其浓郁的血腥味,烈风吹来,不能消去半点味道。
到处都是破碎的尸块,到处都是鲜红发黑的血液。
南越使用傀儡攻城时曾放言,倘若守门不开,便将生擒的剩余俘虏全数丢到绝望崖里,活人祭崖。
不知道如今,绝望崖底下有多少枉死的冤魂。
青川河里的血红色,又不知过多少才能彻底涤清。
残阳如血。
兵戈之声如厉鬼,诉说着多少孤魂再也找不到家。
这是最后一场战役,在一波又一波的反复攻势下,所有人都已经筋疲力尽,打到现在,这场仗开始的意义在哪里已经无人深究,战马力竭,精锐伤亡,所有的一切都只等着一个结束罢了。
喊杀声渐停,江淮抬起头,望着眼前巍峨的南越皇城,它平静得像是在等待束手就擒。
江淮等了很久,终于等来了这一天。可他失去的,却再也没有机会重来。
城楼外,大臧与大和的军队逼近,重甲兵先行,他们沉默地看着城门在一次次撞击中渐渐破碎。
一下。
两下。
三下。
“砰——”
南越城破。
身后刀剑声骤响。
史书工整,提笔待写。
离千古留名只差一步。
江淮仰起头,长出一口气。
所有人都在等江淮下一个命令,可他听不见了,也看不见了。
一切越来越乱,越来越模糊。
渐渐地,渐渐地,所见所闻全都成了模糊的碎影。
那影里,是父亲在教育年少的儿子,神情严肃。
“不许哭!男儿有泪不轻弹!”
是妻子在追随离去的丈夫,义无反顾。
“将军!你等等我!你不要丢下我!”
是沉稳的师长在夸赞出色的学生,满含欣赏。
“小少爷将来一定会成长成和将军一样的英雄,到时将军底下有灵也会十分欣慰。”
还有年轻的皇帝,下了死令要斩杀战俘,被阻止后恼羞成怒。
“朕说杀了他们,你为何阻止?你善待战俘,何人来善待我们?朕不允,朕非要杀了他们不可!你不许再为他们说话!”
最后的最后,凝成一个缩影。
是纷纷扬扬的桃花雨下,一个姑娘轻盈地迈步跳上台阶。
每踏上一级台阶,她就笑着喊一声:
“阿淮。”
“阿淮。”
……
流民和战俘,对史官而言不过匆匆一笔带过,更甚者或许只能在野史里找到他们的存在。
没人知道那些被关在门外的人里,其中也有将军心爱的姑娘。
陆舜华身后是敌人的千军万马,前方是死死堵着城门的爱人,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死去。
陆舜华死的时候在想些什么?
在恨他吗?
陆舜华要对他说的那句没说完的话又是什么呢?
江淮狠狠地闭上眼睛。
江淮想起皇帝醒来后下的第一道命令。
“传令,进城后不得杀戮……”
江淮没有说完,话已经碎在喉间,再说不出口。
江淮回头去看,目光扫过身后每个大和战士的脸庞。
每个人的铠甲上都沾满鲜血,风霜打的脸庞满满不甘和愤怒,个个双目血红,持刀握剑的手绷起道道青筋。
江淮的心突然生出一股厌倦。有没有哪一刻,他不为理想活着,不为大义活着,不为忠诚活着。
而是作为他自己,或者说,作为一个姑娘的心上人活着。
越族杀了他们那么多同胞,杀了他心爱的未婚妻,凭什么!凭什么能得到善待?
天道轮回,不是这么个轮回的道理。
“锃——”
利剑出鞘,冰冷的刀锋在耀眼的阳光下闪出雪光。
“传我令——”
去他的仁慈!
欠他的,一个一个,统统都不要放过!
他要他们——
血、债、血、偿!
“屠城!”
寂寥的黄昏下,青霭关前,暮色将江淮影子拉得老长,所有人马已经退去,江淮站在这里一动不动。
江淮在尸体堆里翻找了三天,什么也没找到。
远处有人走过来,踩过一地的尸体,走到江淮的身边。
“我恨你。”叶魏紫淡淡地说。
叶魏紫的面容干净素白,脸色灰败、眼神悲怆。
叶魏紫说:“我知道这件事原本怪不得你,但我没有办法。你抢走了我最好的朋友,除了恨你,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办。”
江淮无言,本来就苍白的脸色更是又褪了最后点儿血色。
叶魏紫轻轻地笑起来,笑声飘**在布满尸体的原野上,苍凉又诡异。
“没遇到你就好了,至少她还活着。”
说完她就走了。
江淮抬起头,看到天空之上飘浮着几朵白云,阳光照在地面上,一切看起来温暖又和煦。
周围是惨烈的尸山血海,他却恍若未见,带着血气的风吹过,江淮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双手。
那上面沾满血腥。
他是杀人凶手。
叶魏紫说的没错,陆舜华没遇到他就好了。
江淮捂着眼睛,仰起头来,透明**从指缝间滴落,他透过缝隙,看到暖阳。
天色依然这样好,半点没因为人间凄凉改变。
恍惚间,江淮想到了多年前,他还是静林馆的小少年,受了伤,被人好好安慰,却还是忍不住哭鼻子,厉声诘问。
那时他问了什么?
——“老天爷有眼吗?没有!就算有,也是瞎了眼!它看得见吗?”
江淮觉得好笑,真的笑出来。
江淮喃喃地问天:“这就是你给我的答案吗?”
风吹过,无人应和。
半月后,骁骑军班师回朝。
这一仗大获全胜,南越彻底归降,归来的将领成了子民敬仰的英雄。
老夫人听闻陆舜华的死讯后一病不起,精神错乱,一会儿念叨着恭谦王,仿佛他人还在世,一会儿念叨着六六丫头,说怕她受欺负,要去地底下找她,给她撑腰。
江淮为她请了无数名医,依然无力回天。
再过不久,陆舜华下葬。
陆舜华的葬礼是江淮一手操办的。没有尸体,只有衣冠冢,入土的前一夜,棺木放在灵堂,棺材里是绣了一半的嫁衣。
陆舜华匆匆离开,不远万里去到青霭关,究竟为了什么,如今也再无从知晓
江淮跪在棺前,静静地烧纸钱。
茗儿走过来,靠近些,轻声说:“主子,阿宋过来求见。”
江淮点点头,示意她带阿宋进来。
阿宋也很不好,踉跄着过来,眼睛都红肿了,扑通一声跪在棺木前,哭着说:“郡主,郡主,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我应该跟着你去的,我没发现,都怪我,我没有发现……”
江淮木然地望着阿宋。
阿宋的声音呜咽,看得茗儿也落了泪。阿宋哭了一会儿,便从怀里拿出一个信封,没去看江淮的脸色,手一横递了过去。
阿宋说道:“这是郡主写的信,没有名字,但我猜应该是给你的。”
江淮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他伸出手,接过信封。信封有点儿皱,里面只薄薄地夹了一层纸,他看了眼,放到怀里没有打开。
阿宋也没在意,他又同棺木说了些话,便抹着眼泪走了。恭谦王府最近也不好,他得回去帮着他爹料理府中事宜。
茗儿送走了阿宋,再回过神去看江淮,发现江淮已经不在灵堂。
茗儿爹低声说:“主子去藏书阁了。”
茗儿一愣,随之有些担心,便同阿爹说:“阿爹,你去看下主子吧,主子的脸色看着实在不好。”
茗儿爹是将军府的管家之一,看着江淮长大,待江淮一向很亲近,闻言点点头,点了灯笼向藏书阁的方向走去。
老管家走到藏书阁内阁时,果然看到江淮背对着自己坐在那儿。
江淮的脊背挺得很直,一如他每次看书写字时那样,但当老管家走近了才发现,江淮竟然直直地盯着桌案上的一张纸,肩膀微微颤抖。
桌案湿了。
江淮在哭。
老管家搁下灯笼,慢吞吞地走过去,灯火明亮,一下子就看到了桌案上的纸张。
上面只有寥寥数语。
“妾已有孕,携吾儿日日盼君归。”
原来,这就是陆舜华没有说完的话。她是带着怎样的心情来到战壕,满心欢喜地想将这个好消息第一时间告诉江淮,又是带着怎样的恐惧无奈地死在了那里。
如今,都不会有人知道了。
老管家默不作声地叹口气,提着灯笼转身欲走。
江淮却再此刻出声制止了老管家,声音低哑,喉头酸涩。
江淮没转身,咬着牙问道:“明叔,你说,今晚六六还会不会来?”
老管家怔了一下。
随即满脸悲悯。
江淮轻声说:“我饿了。”
老管家看得眼睛发酸,心口也发酸,酸得泛疼。
老管家柔声说道:“我让厨房给主子做点吃的,主子想吃什么。”
江淮却不回答,只是摇头,边摇头边哑声道:“我饿了,我好饿。”
江淮似乎很委屈,又似乎终于能够宣泄出胸腔憋了许久的悲痛绝望,他一直说一直说,说到嗓子哑了,说到声嘶力竭。
“我饿了。”
“我好饿。”
“我,好饿……”
可惜从此,凉夜再深,也无人为他捧来一碗热汤。
也再无人会问他那句,阿淮,你饿了吗?
从此。
直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