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和九年,又是一年春好处。

这一年上京不太平。

南越一直安分守己,与大和多年来井水不犯河水,只是不知为何,在新年之初,南越那边便传来消息,说是换了新帝。

新帝的皇位是踩着累累白骨坐上来的,是一条鲜血铺就的争权之路。

据说这位新皇帝原本是越帝的流落民间的私生子,十岁时才被接回宫内,因为生母出身低下,他自身也少了些皇族气派,行事简单粗俗,十分不得越帝喜爱。

没人想到这位不受宠的皇子竟然有胆子篡位,还真的成功了。他将越帝的孩子一个个杀尽,幽禁越帝于后宫,逼迫病重的越帝签了让位诏书。有传言,他与越帝的某位妃子甚至暗中勾结,欺上瞒下,做出罔顾人伦之事。

一时间,朝野动**,人心惶惶。

大和皇帝接了探子来报,皱起眉头,暗骂道:“这个混账东西!”却再无后话。

仍是据传,大和皇帝与这位新任越帝似乎颇有渊源。

此事到底无关大和,虽则动静大,但朝臣听过后不过议论几句便罢,大家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彼此两不相干。

不料,半月后,南越突然下了战书,宣战大和,目的直指隐州十二城。

战书这种礼节性如此强的东西,如今已经很少见于战场,大和皇帝接到战书时气得差点笑了,手掌拍在桌案上,快要把桌子都震碎。

“荒唐。”他咬着牙说出这两个字,仿佛要把人放在齿间嚼碎了吞进去,“想要隐州十二城,那也得有本事拿得下,打就打,我还从没怕过谁!”

皇帝大笑,宛如扭曲的鬼,他无视跪在殿前的一干大臣,猛地拔出自己佩剑,空中挥舞两下,“叮”的一声,利剑没入桌木。

皇帝声音嘶哑:“战吧。”

大和九年,三月,南越单方面宣战大和,两国开战。

四月,赵啸澜挂帅骁骑军,领副将叶涑,双方于嘉陵关相遇,激战七日,最终赵啸澜不敌南越敌军,与叶涑皆负重伤,弃关而走,自此嘉陵关失守。

五月,南越敌军一路攻势猛烈,越过嘉陵关直取岘州、芜州。

五月底,岘州、芜州失守。

原以为这场仗胜券在握,怎料打了两个月,竟是将帅重伤,连失两州一关,打到现在,南越非但不曾退缩,反倒越挫越勇。

再看大和,将帅已伤,赵啸澜之父赵英已年迈,赵京澜不擅战事,朝堂之上,主和派越发壮大,日渐人心涣散,割地讲和之声愈演愈烈。

是夜,将军府藏书阁。

夜色浓浓,陆舜华到内阁的时候,江淮正在斟酒。

面前摆着一张矮桌,上头搁着两三个下酒菜,菜肴里不合时宜地摆着盘如意糕。

难得看到这人认真倒酒的样子,陆舜华存心吓他一吓,才走了两步,就听到江淮说:“来了就过来。”

陆舜华讪讪地一笑,慢慢走过来坐下。

江淮倒了两杯酒,倒得很满,放下酒壶以后静静地看着陆舜华。

陆舜华奇怪:“你这么看我干吗?”

江淮:“你见过叶姚黄了?”

陆舜华一愣。

叶姚黄回京是为护送重伤的叶副将归来,他们父子二人一同戍守青霭关,战事起来时叶家父子便随骁骑军出发。后来叶副将伤重至无力行动,叶姚黄也受了伤,便一同回京,一为护送父亲,二为请求支援。

陆舜华方才去见了叶姚黄,叶姚黄的脸色极差,看起来很不好,叶魏紫也是急得双目血红,奈何叶魏紫身为局外人,不懂行军打仗之事,也只能口头安慰两句。

陆舜华打量着江淮的脸色,心下打起小九九,斟酌着问:“你吃醋了?”

江淮摇摇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说道:“叶姚黄此次回来是为求援,你可知道?”

陆舜华点头:“知道。”

说完,心头涌起一阵惴惴不安的感觉。

江淮又倒了杯酒,再次喝完,他喝得很急,喝得很快,像在借喝酒逃避什么。

陆舜华越发感到奇怪,看江淮的样子不像吃醋,便问:“你怎么了?”

江淮看着桌面,端起酒杯,这次没有再喝,反而向陆舜华遥遥举起。

酒有些烈,他喝得上了头,细长的眼睛看着坐在自己面前的小姑娘。

小姑娘不是小姑娘了,长成了小女人。眼波流转,巧笑倩兮,处处都是让人心意难平的清丽可爱。

转眼到了所谓的大祥瑞年,陆舜华十九了,换作普通姑娘早就是好几个孩子的母亲。叶魏紫与赵京澜这几年波折不断,也终于定了婚期,再过不久就要准备成婚。

陆舜华等了江淮很久,把自己从小姑娘等成了小女人,还在等他。

酒太浓了,也或许是太苦,江淮一时感觉有些恍惚,想到今早朝堂之上皇帝震怒,甩出漫天纸卷,厉声诘问为何无人敢应战,自家的家园难道就真的这么甘心拱手让人。

不甘心,当然不甘心。

南越是江淮最大的仇人,五年等待,利剑终于能够出鞘,他已经快等不及了。可是,他的身后,还有人在等他。

江淮把酒杯靠近陆舜华些,眼神一直盯着陆舜华看,在昏黄的烛火下,陆舜华眼里的感情这样动人。

“六六,我敬你一杯。”江淮的酒量其实不好,但强撑着喝下去。不管怎么样今天是特别的一天,他有理由喝醉。

“谢谢你。”江淮冲陆舜华笑起来,笑容此刻脱去阴沉,竟有几分飞扬俊朗。

“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却依然选了我。谢谢你!谢谢你等我的这些年。”

陆舜华看得有点愣怔,江淮把酒一口干了,陆舜华还没回过神。

但胸口那种憋闷的、毫无着落的感觉,越发明显起来。

陆舜华低下头,呆呆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江淮把酒杯放下,说:“我要上战场了。”

“没关系,也不是第一次了。” 陆舜华低声喃喃着:“反正我等着你回来便是。”

江淮:“这一次,我挂帅。”

陆舜华猛地抬头。

江淮苦笑:“你不是知道吗,叶姚黄此次回来时为请求支援,我主动请缨,迎战南越。”

陆舜华的嘴唇嗫嚅着,几乎要失去说话的能力。

陆舜华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问他:“什么时候走?”

“三日后。”

陆舜华想说点什么,但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莫名的,她想到了祖奶奶经常拜的那尊佛像。

佛香和《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在眼前一晃而过,陆舜华心道明天开始就去佛祖面前吃斋念佛求一求吧,最好还要给江淮准备些东西,以前阿爹好像留了块护心镜,放在……

江淮:“在想什么?”

陆舜华撑着下颌,老实地回答:“在想我阿爹把护心镜丢哪儿去了。”

江淮沉默下来,问:“不生气?”

陆舜华有点茫然:“如果我生气,你能不去打仗吗?”

江淮更加沉默。

江淮的沉默给了陆舜华答案,陆舜华抬起手指,轻轻摸在江淮皱起的眉头,指头划过鼻梁,落在他沾了酒气的唇上。

“你去吧,”她听见自己这么说:“我不气。”

去保家卫国,去战斗,去牺牲。

拼尽全力,捍卫我大和江山。上京在这里,子民在这里,我在这里。

你是大和好男儿,本当如此。

提枪上马,寸土不让。

陆舜华越过桌案,欺身上前,一手扣住江淮的手腕,浅浅地吻下去。

陆舜华的神色带着点温柔缱绻,缱绻里还有三分英气。

“我等你回家。”

陆舜华呢喃着,鼻间闻到熟悉的枯草味:“三天后就是大和子民的将军了,今天,依旧是我一个人的阿淮。”

江淮被陆舜华抱着,胸膛里渐渐生出喜悦,喜悦过后转瞬是更深的绝望。江淮内心有愧,总觉得自己舍弃了陆舜华,这种舍弃是那么轻易。江淮以为陆舜华会难过,会生气,甚至做好被陆舜华打骂的准备,不料迎来这样的温柔。

而这种温柔,更像是一种仪式,告别的意味太浓,江淮急需做点什么,来压制住这种强烈的意味。

江淮将陆舜华紧紧抱住,他们像是树藤,彼此缠绕相贴,纠缠得很紧很紧。

江淮盯着陆舜华看了片刻:“叫夫君。”

陆舜华抬起眼,看到江淮眼中满溢的情绪,声音模糊:“于礼不合。”

一双手摸上陆舜华的下巴,强迫她转过头来,男人的眼神幽暗:“是谁说过,我们之间做的不合规矩的事情还少吗?”

这双眼睛真好看,没有杀气,只有秀气,不像武将,像是文人。

江淮捧着陆舜华的下巴,与陆舜华脸贴脸,额头抵着额头,低声说:“叫我。”

陆舜华侧过头,在江淮的肩膀上狠狠咬下去,终是泄气,呜咽一声,小声道:“夫君。”

江淮眉头都没皱,一下下拍着陆舜华的背给她顺气。

窗外桃花落下,江淮分神看去一眼。

只一眼,想起多年前,陆舜华从树上掉下来,正好落到了他的怀里。

那么巧,真就那么巧。

江淮的人生,曾有很长一段时间,万物冰封,不见生机。

但自那天起,一切突然发生改变。

像此刻,江淮抱住了春天。

三天后,江淮挂帅出征。

此行为鼓舞士气,皇帝陛下御驾亲征,出行时护卫比平日严谨十倍不止。

所幸陆舜华还是见到了江淮。

江淮坐在高头大马上,一身戎装,天空低沉,不时掠过飞燕,现场气氛肃穆,军队缓缓出城。

陆舜华跟在送行的人群里,被挤得几次差点跌倒。陆舜华牢牢地抱住怀里的东西,紧紧跟着,口中喊着江淮的名字。

江淮听到,正巧快行至城门,将士首领都与亲人作道别,江淮看到陆舜华,策马从队伍前转骑到陆舜华面前。

一只手在陆舜华的脸颊上擦了擦:“才几天,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陆舜华憋不住,望着江淮黑漆漆的双眼,霎时红了眼眶。

陆舜华把护心镜一把掏出来,踮起脚“啪”的一下按在江淮的胸口:“你一定要平安回来啊!”

哭声骤然响起来,吓了周围人一跳。

“完蛋了,我要当、当寡妇了。好可怕啊,我还没嫁人,就要守望门寡了……我不想当寡妇,你可一定要活着,要长命百岁!”

江淮:“……”

陆舜华这几天烧香拜佛,夜里不知道惊醒了多少次,次次都梦见江淮鲜血淋漓的样子,吓得再也不敢睡。这些陆舜华没告诉江淮,但精神却一天比一天不济,看着十分憔悴。

借哭泣,借无理取闹,都不过为了打消心头不安。

江淮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哭笑不得。江淮顾不得周围人看热闹的眼光,半弯下腰,指腹抹去眼泪,安慰陆舜华:“我答应你,一定平安,长命百岁,活得比任何人都久。”

“呜……”

“别哭了。”江淮摇头轻笑,摸摸陆舜华的发顶:“等仗打赢了,我回来娶你当将军夫人。”

这句话江淮十六岁时曾经说过,如今再说一遍,却不是如当年只是区区一诺。

不畏生前名,不惧身后事,少年横刀立马,利刃出鞘。

这一战,为护我山河,也为了结一场跨越五年的血仇。

恩恩怨怨总算走到头。

“以后,我们的日子都是甜的。”

轻轻的吻落在眼睑,江淮看着抬眼强忍泪水的陆舜华,说道:“绣好嫁衣,在家等我回来。”

陆舜华点点头。

叶副将走过来,轻声提醒:“该出发了。”

陆舜华哽咽声乍停,咬着帕子不说话。

叶副将将护心镜接过去,塞到江淮的怀中,交代几句,便同大军一道出发。

不知何时,乌云散去,旭日初露。

烈日下,马蹄溅起尘沙飞扬,旗帜迎风而展,金色的阳光洒落在上京城城门口。

东方光芒愈盛,大和战士长枪银甲,气氛肃杀,在这样好的日头下,奔往九死一生的血腥之地。

历史的书册,终究在这一天,展开新的一页。

是做酒池肉林里的奴役走狗,还是做亡国偷生的苟且蝼蚁,亦或是做硝烟战壕里殊死一搏的自由雄狮。

东方既白,一切都会有答案。

大和九年,六月,昔镇远将军独子江淮主动请缨,挂帅骁骑军,领兵援助边境。

帝喜,御驾亲征,士气大受鼓舞。

桃花败尽,春天过,盛夏来临。

六月中,江淮与戍守九横关的赵啸澜汇合,合两军之力,暂时稳住前方局势。

赵啸澜伤重未愈,退守隐州,叶姚黄挂主将,渲汝院文官赵京澜随军出征,任副将。

六月底,南越直指九横关,双方血战七日,骁骑军险胜,南越兵退数十里,然而大和军势亦不乐观。

七月十六,南越派先行军趁夜烧毁粮草,骁骑军粮草辎重,不堪重负,南越援军赶至,骁骑军无力抵抗,痛失九横关。

消息传回上京,一时人人自危。

叶魏紫找陆舜华说起此事,眉目间忧虑一天天叠加,成了彻底的焦头烂额,甚至没有注意到她的针线扎破了手指。

血流到衣裙上,她看了两眼,喉头涌起一阵恶心干呕。

陆舜华捂着嘴,掩饰性地咳了咳,安慰叶魏紫:“不会有事,我相信江淮。”

叶魏紫想要说点什么,陆舜华扶着额头,又说道:“你也要相信姚黄。”

叶魏紫嘴唇嗫嚅着,狠狠地点了点头。

七月二十七,战报传到上京,胜败皆有,双方你来我往,互相胶着。南越皇帝似乎丝毫不在意颓势,筹划着一场又一场血腥的屠戮和进攻,骁骑军兵力尚能抗衡,先倒下去的却是人心。

打到现在,时间越久,人心越散。

一而再,再而衰,三而竭。

几场险胜和惨败后,从某天皇帝下令斩了一个逃兵开始,骁骑军便愈加松散,失了战斗的精气神,成日萎靡不振。

形式开始险峻,在勉力夺回九横关后,江淮不慎中了敌人的暗箭,箭斜斜擦过心口,只破了皮肉,未伤及心肺,但箭上抹了毒,江淮一病不起,军中留言甚嚣尘上,压力越发沉重。

江淮身负重伤,全力一战,勉强夺回芜州,皇帝亲自上城墙,却听到几个小兵小声议论,思念家乡以及希望皇帝割地讲和。

皇帝没说话,转头看着他们,心头想法万千,莫名少了丝当初斩落逃兵的狠戾。

打了那么久的仗,皇帝和士兵一样,都累了。也许他错了,不应该继续打下去,现在失去的不过嘉陵关和岘州,再打下去,或许……也许讲和也不是不可……讲和、割地……

“一派胡言!”

男人的声音沙哑,连日的病气和带病杀敌让他气息虚弱,江淮紧紧地攥着手里的长剑,另一手扣着胸前,似乎在抚摸什么。

江淮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站在城墙之上,面对黄沙千里,声音响亮,一字一顿,气势如虹:“我大和将士,只有战死,绝无后退!”

说完,却再也站不住,猛地咳出一口鲜血,晃了两下,被皇帝用力搀扶住手臂。

“不碍事。”江淮苍白着脸,摇头道:“能赢的,表哥,你信我。”

不要讲和,不能讲和。

江淮看向前方血红残阳,气喘不断:“去借大臧的兵,与他们谈条件,请求支援。不管这一仗能不能打得漂亮,也一定得赢。”

江淮转头,看着年轻的皇帝,目光炯炯,坚定不改:“陛下还在,上京也还在!我们——抵死不退!”

还有一句未说出口的话。

陆舜华,也还在那里。

还在等他回家。

八月初五,江淮伤重,死守芜州,仍不敌南越,骁骑军回天乏术,连连大败,退至隐州。

隐州与青霭关相连,南临绝望崖,北临青川河,距离上京不到三百里,是上京的最后一道防线。

一时间,上京动**。

八月底,骁骑军先行军偷袭未果,折去将领三人。南越拦截前往大臧求援的士兵,堵了后路,军中元气大伤,隐州十二城大半失守。

消息传回上京,叶魏紫刚准备告诉陆舜华,推门进去却发现她伏在桌上睡着了。

手臂下压着的,是绣了一半的嫁衣和提笔刚写完没多久的家书。

叶魏紫望了许久,叹口气,重又关上门出去。

九月中,江淮出战,与叶姚黄行声东击西之计,大败敌军于青霭关。

或许上天开眼,颓废许久的骁骑军因这一仗重新鼓舞了军心,势如破竹,接连打了好几场胜仗。

九月二十五,江淮带领先锋战队,夜袭敌方军营,里应外合之下,生擒敌方主将与军师。

这一擒,擒出了转机。

机会到来,一喜一忧。

喜的是战况越发明朗,主将抗不住酷刑,交出南越军力分布图,忧的是军师抓错了人。

抓到的军师原来是女子假扮的,皇帝知道抓了个假的军事,气得要斩杀了那个女人,不料却被倒戈的敌方主将透漏出个天大的秘密。

假军师是女子假的扮没错,但这个女子的身份却极为尊贵,乃是南越前朝公主。敌方主将是南越公主娘家表哥,平民出身做到将军位置,他此行并非扛不住酷刑,而是怕他们对南越公主不利,方才倒戈。

皇帝听后,眸色渐深,问江淮:“她一个女人,跑到战场上来找死?”

江淮说:“据说是越帝下令,非要她和自己一同出征。”

“那她又为何逃跑?”

江淮停顿了一下,说:“她怀孕了。”

皇帝心中一跳,问:“谁的孩子?”

江淮垂下眼睑,答:“越帝的。”

“越帝?”皇帝拧眉道:“他和前朝公主?”

江淮垂站在一边,微微点头。

骂了几句,皇帝气顺了,皱眉道:“传令下去,好生照顾她,不得有闪失。”

“是。”

九月底,南越与大和战事越发激烈之时,南越突然以极其卑微的姿态讲和,越帝亲入大和军帐,与大和皇帝私谈一日,归去后便收兵,退后三十里,承诺不战,归还大和所失土地及所有战俘。

消息传来,上京紧张的气氛为之舒缓。

陆舜华时隔一月收到江淮寄来的家书,险些落泪。

信上简单的几句话,交代自己平安,让陆舜华多照顾自己,声称战事已结,不日归来。

叶魏紫见她这副模样,倒没笑陆舜华,叶魏紫和赵京澜互诉衷肠后便算定了终身,叶魏紫与陆舜华是感同身受,每次收到赵京澜的信时,也是这样激动。

仗打完了,南越退兵了,他们赢了。

江淮要回家了。

陆舜华抑制不住自己激动的心情,战事吃紧时她不好意思总是写信给江淮,怕扰乱江淮作战的心绪,现在战事告结,陆舜华巴不得能抽出几千几万张纸,把自己这几个月的心情事无巨细地统统写上去,把她所有不敢说出口的焦急和担心全都让他看一看。

刚提笔写了两句,瞥见叶魏紫瞅过来的眼神,陆舜华红了脸,伸手捂住信纸,急急忙忙地遮掩。

“妾已有……”叶魏紫促狭地念着,挤眉弄眼问她:“有什么呀?说来让我也肉麻一下。”

陆舜华恼羞成怒,气得拿笔戳她:“你不写?我就不相信你不写给赵二公子。”

叶魏紫拍拍手:“写什么呀,明日我就出发去青霭关了,到时候见了他直接告诉他就是。”

陆舜华一愣,问道:“你要去青霭关?”

“求我阿爹带我一起去的,反正前方战事已了,真要打起来,城门一关我先跑了就是,怕什么!青霭关这么近,战场又如何,我阿紫可是将军虎女,才不怕!”

陆舜华心念一动,把手中的信纸折了折,装进信封里塞到嫁衣底下,踌躇了会儿,问:“阿紫?”

“怎么了?”

“你能不能,带我同去?”

陆舜华去青霭关的路程并不顺畅。

祖奶奶肯定不会同意她走,但好在前几日她又出去礼佛,留给了陆舜华足够的时间。陆舜华偷偷留了信,说自己要去叶家小住几日,无论是阿宋还是其他人,都不要来找她。

等他们有所察觉时,载着叶魏紫和陆舜华的马车已经到了青霭关门口。

叶魏紫探出马车外,说道:“你何必那么心急,其实过阵子他们就回来了。”

陆舜华捂着嘴:“你不也是。”

“我和你不同,你看你,明明不能坐马车还非坐,一路上吐个没完。”

陆舜华道:“我不是因为……”

叶魏紫问:“什么?”

陆舜华摇摇头,神色淡淡的:“没什么。”

陆舜华轻轻抿起嘴角,摸了摸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这些天来陆舜华强忍不适,没有和任何人说,就是为了能够第一个告诉江淮。

陆舜华想把这个好消息让江淮第一个知道。

叶魏紫放下车帘,转过头打量陆舜华,突然说:“我怎么觉得你好像胖了点儿。”

陆舜华不动声色地反问:“有吗?”

“有。”叶魏紫笃定地道:“腰粗了好多。”

“可能最近吃的多了些。”

叶魏紫:“南越退兵的确是件高兴事儿,的确该多吃点,只是我看你最近吃什么吐什么,除了腰粗哪哪儿都瘦,等会见了你们家将军,他肯定得心疼。”

提到江淮,陆舜华脸色都好了些。陆舜华在心里默默想着,等会儿见到江淮应该怎么告诉他。

说起来,他们都不小了,战争结束了,有些事是该定下来。

没想到转眼间,都过了这么多年。

天有些暗,她们走下马车,叶副将扶着叶魏紫,低声说:“郡主,他们还在前方议事,烦请郡主等候。”

“无妨。”

陆舜华站到城门边,仰头看了看快消失的日头,叶魏紫左顾右盼,因为议事的人里并无赵京澜,叶魏紫欢喜地就要去找赵京澜。

叶魏紫想拉上陆舜华一起去,她却拒绝。

“你先去吧,找人陪着我就好。” 陆舜华用手撑住后腰,笑着说:“等会儿我直接去找阿淮,你也放心地去看赵二公子吧。”

赵京澜早几月前从副将调任军师,军师与将帅不同住处,恰好是两个相反方向。

叶魏紫想见心上人的心情大过一切,笑眯眯地道:“好啊,那等会儿我来找你。”

“好。”

叶魏紫走后,陆舜华带着身后的护卫慢慢走进关门,她看着“青霭关”三个石碑上的大字,心情有些复杂又有些释然。

日头完全消失了,她走得很慢,一步步地走到将军营外,隔了些距离站在尖锐的木制拦路桩外,守哨的士兵不认识她,没有给她放行。陆舜华刚想提步上前解释,脚忽然顿住。

她的眼红了。

风吹过那人的披风,江淮穿着铠甲的模样有些陌生,眉宇间多了些她不熟悉的冷漠,长剑佩在腰间,风霜打的面容颇为深刻。

他瘦了。

战场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怎么能不瘦?

陆舜华撑着后腰,背后的风吹来,有股灼热的气息,她在风里,长发被风吹得四散。

她张嘴,用尽力气喊道——

“阿淮!”

江淮倏地一震。

江淮开始以为自己听错了,却仍旧下意识去寻觅声音的方向,抬眼四顾后,很快,他发现了站在远处的女人。

陆舜华披着黑色的长衫,含着泪,眼睛红红的,就这么近乎神奇的出现在江淮面前。

江淮的心像是忽然被锋利的刀锋划过一下,小小的细缝喷涌出热血,热血上头,骨骼里比起喜悦竟然疼痛居多,因为太久没见,因为太过想念,他几乎无法判断这是不是他的幻觉。

陆舜华看着江淮,又喊了一声:“阿淮。”

这下,连身边的赵啸澜都听见了。

江淮有些茫然,看着陆舜华许久,才想起应声。

“你……你怎么来了?”

陆舜华思绪翻涌,在短短的对视间,陆舜华什么话都忘记说了,只知道看着江淮。

江淮的脖颈翻涌出青筋,是用力咬着牙忍耐的结果。江淮的脸色似乎很痛苦,但细看之下又像是承受不住的狂喜,眼里全是红血丝,嘴角勾出奇异的线条,僵硬极了。

赵啸澜咳了一声。

陆舜华惊醒过来,她摸着小腹,摩挲着那个尚未出世的小生命,笑着说:“阿淮,我有话要对你说。”

江淮:“什……”

“报——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