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淮廷冷郁的视线,随着他的话,又慢慢移到他面部醒目的青紫上。】

1943年底,苏清雉挣扎许久终于入了党,南京也下了那年的最后一场雪。

下得很大,极鲜见的大雪,一觉睡醒,窗外除了一片白什么也看不见,家门口都快被埋了。苏清雉如今还是保持着前线三年养成的作息,早早便醒了,习惯性化完装便开始准备出门买早点。他和小袁同志两个人都不会做饭,早中晚三顿向来是出去对付,谁想到今日大门一拉开,苏清雉首先看到的就是一个男人站在半拉雪里,手里烟头明明灭灭。

是个苏清雉没见过的男人。

长的很好看,个子也高,只是皮肤有些黑。露在蓝色大衣外的脸被雪映衬着看起来都是黑黑的,和苏清雉在前线那几年带的最黑的兵都差不了多少。好在他五官线条硬朗,双目炯然明澈,眼波流转之间颇有意气风发之感,看着也**不拘,是纯男性化的那种好看。

他似乎在那儿站了很久,肩上都落了雪。

听到开门声,顿了顿,朝苏清雉看过来,他也没说话,面色沉郁,眼神阴鸷得像是钩子。

若是其他人被他这么看着,估计气势上便先弱了几分,只不过他面对的是苏清雉,同样不那么好惹。

苏清雉见来者不善,索性双手抱臂,靠在门板上上下打量他。

“你谁啊?”

那男人掐灭烟头,轻轻掸掉肩上掉落的雪。

“你就是周敬水?”

苏清雉歪着脑袋,好笑道:“怎么?你来我家堵我,不自报家门,还问我是谁?”

“哦对,忘了做自我介绍。”男人英挺的五官微微皱起,眸色越发深沉,“我是楼济堂,知乙的未婚夫。”

“楼济堂?你是桂系楼家的?”

小袁同志对自己的出身并不避讳,她曾提起过袁父是地方军阀,她是为了逃婚才来的南京,而她大哥替她选的那未婚夫她虽然没说是谁,但十有八九应该也是军阀。自北伐战争后,各地的军阀势力几乎都被瓦解,那些大名鼎鼎威震四方的人物也被一一收复,唯独桂系军一直活跃至今。

桂系军实力强悍,战斗力分毫不输中央军,连那时鬼见愁的军统杀手都要对他们礼让三分……而楼家,就是在桂系几大民兵中战斗力也是一骑绝尘,靠着战场上蔑视危机贪婪暴虐的“狼性”而出名,是正经从山沟沟里杀出来的一支队伍。

“看来你听说过我。”楼济堂随手戴好礼帽,帽檐压住极短的鬓发,让他看起来还算是文质彬彬,和苏清雉印象中的“楼家军”相去甚远。“我们也没什么好说的,让知乙出来见我,我有话要对她说。”

说话间他就要绕过苏清雉进门,苏清雉伸手“砰”地一声把门带上,拦住楼济堂的去路。“楼先生想多了吧?小袁是我太太,楼先生想见她,不该先问我的意见么?”

楼济堂面色不太好看,“她是我未婚妻,没经过我的同意,她不能嫁人。”

“还经过你的同意。”苏清雉嗤笑,“你是她爹还是她妈呀?楼先生,我不得不提醒你现在是新社会了,你那套军阀思想已经不通用了,小袁她想嫁谁就嫁谁,她不喜欢你,你逼到家门口也没用。”

楼济堂显然被这话戳中了痛处,“你让她出来见我!我要听她亲口说。”

苏清雉突然想起,方致远说过学校里有男人和小袁拉拉扯扯,看来就是面前这位楼先生。小袁近来表现也确实有些奇怪,送他出门,时常还要追到家门口,不管有没有人也要帮他整理领带。弄得他还怪不好意思,这么一看,大概就是刻意做给某人看的。

苏清雉转头将大门落了栓,径直走向早点摊位,侧身经过他时,漫不经心开口警告:

“楼先生,这是在我家门口,请你放尊重一些,小袁还在睡,我得给她准备早餐,你声音也小点,别吵了她休息。”

话一出口,楼济堂几乎被瞬间点燃,“你住口!”他怒吼着,拎着苏清雉的衣领一拳便挥过来。

苏清雉灵活地一把挡住他的拳头,“说了让你小声点,别吵了她休息。”

楼济堂反手一个下勾拳,速度快得在耳畔生风,苏清雉偏头堪堪躲过。楼济堂好歹是战场上拼杀出来的,目光阴得像蛇,两下看出苏清雉破绽在左手,便重点袭向那处,拳拳到肉,苏清雉抬肘反击,倒没落得下风。

楼济堂野路子出来的,招式缠人,苏清雉一个黄埔系正规军,在他面前竟吃不了好。不过楼济堂打得也同样吃力,眼角挨了一下后便高高肿起,还是不要命地继续打。

苏清雉也是红了眼。

哪有人一见面就上来打人的,打得还这么不要命,出手比他都狠。

原本楼济堂只知袁知乙结了婚,但一直克制着没去往深处想,如今亲眼见到面前这个叫周敬水的男人,再加上他的话,将楼济堂胸中的不忿与暴虐瞬间点燃。

袁知乙躲着不见他,甚至连续几天没去学校,他便追到了家里来,冒着雪等了一夜,等来的却是这个自称是她丈夫的男人!

反观这周敬水,长得獐眉鼠目,眼皮肿得像是睁不开,趿拉个拖鞋就出门了,衣服穿得也不板正。听说他在军统时被人陷害,呆不下去了才去的香港,在香港过得也不好,好不容易翻了案回到南京,也只是个比行动员高些的副站长而已。

“小楼子!住手!”

袁知乙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们身后,手里拎着苏清雉的外套,惊慌失措的甚至破了音。

楼济堂闻声立刻住了手,阴狠的表情瞬时变了,看起来甚至还有些委屈,嘴角流着血,右眼也肿得高高的,衣服被扯得皱皱巴巴,其实他这副样子实在不能算好看。

“知乙……他先动手的。”他声音软得和方才不像一个人,居然还卖起了乖,苏清雉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揉着青紫的脸颊,转头淬了口血,骂道:“你他妈的说什么屁话呢?狗先动手的。”

袁知乙大概是气极了,喝停楼济堂之后,便再没往哪处看一眼,径直走向苏清雉,拉着他查看伤口,小脸上都是愧疚,“哥,你有事么?要不要去医院?”

“没事儿,他比较严重吧。”苏清雉不动声色地踩掉地上那口血,“小袁,你朋友来了南京怎么不告诉我,咱们夫妻俩也要尽尽地主之谊啊。”

袁知乙脸色有些难看,“他不是我朋友。”

“对!我是她未婚夫!什么朋友!”楼济堂在那处叫嚣着,面上装得可怜巴巴。

苏清雉才发现他对着袁知乙的时候,原本的标准腔调还带上了点口音,瞬时便给他添了种淳朴憨厚的乡土气质。“知乙,真的是他先打我的,我都没怎么还手。我已经很久没跟人动过手了,我没骗你,我现在在学校念书。”他不依不饶地示弱。

“你闭嘴!”

袁知乙大概是真的生气了,苏清雉第一次听她这样讲话,向来温和性格柔软的人生起气来,还是很有威慑力的,苏清雉和楼济堂一时间都吓得闭了嘴。

“哥,是我的错,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她将手里的大衣披在苏清雉身上,脸红红的,看表情像是要哭了。

“小袁,你别着急,我真的没事儿,我就是出来买个早点,谁想到被这疯子缠上,不过哥到哪里都吃不了亏,没事的。”苏清雉贴心地将她掉落的鬓角别回耳后。

楼济堂那边又炸了锅,也不说话,嘴里哼哼唧唧地扶着墙就要往下倒。

袁知乙扶着苏清雉,走过去踢了他一脚,“让开!”

楼济堂被踢得脸发绿,咬咬牙,最后还是沉默着给他们让开一条道。

他在雪里冻了许久,耳朵都是红的。

“知乙……”

苏清雉和袁知乙走远,厚厚的雪里留下深深浅浅的四排脚印,他的声音也掩在雪地里,被反射出的耀目日光吞噬。

苏清雉隐隐约约听到了,他顿了顿,斟酌着开口:“小袁,他……你说过你大哥逼你嫁人,那人就是他?”

“嗯。”袁知乙低着头,看不出喜怒。

“他这个人,还挺有心机的,但是不多,演技拙劣,也暴怒还阴晴不定……不过看起来,对你倒是挺上心的。”苏清雉自认评价得很客观。

袁知乙跺脚,“哥!”

“好好好,不说不说。”苏清雉好脾气地妥协。

果然只有这种时候,少年老成的小袁同志看起来才会真正符合她的年龄。

袁知乙脸颊发烫,许久才抬起头,睁着黑白分明的眼,“哥,你放心,我会和他说清楚,不会让他再来打扰我们的工作和生活。”

苏清雉无奈,“不碍事,年轻人嘛,总会有这些那些的纠葛,你如果摆不定就告诉哥,哥来替你解决,别忘了我不止是你的战友,更是你的上级和朋友,还是你哥。”

袁知乙点点头,“嗯我知道了,哥,谢谢你。”

“这有什么?走,哥带你去吃点好的,别被个流氓影响了心情。”苏清雉拉着袁知乙就往酒楼里走。

酒楼门口人流如织,袁知乙抬头一看,明晃晃的三个大字——

福寿楼。

袁知乙正迟疑着,就见那个挺拔的身影自酒楼厅堂中走出,视线停留在她与苏清雉交握的手上。

“走啊,怎么不进来?”苏清雉回头,见她停下了有些莫名其妙。

钟淮廷冷郁的视线,随着他的话,又慢慢移到他面部醒目的青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