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相信你】

钟淮廷微微眯起眼睛,正色道:

“不是叛变,也不是归顺,你要相信,自己只是走上了一条更正确的,更适合自己的路而已。有人会把这称作投诚,可是‘羲和’同志,何谓诚?不同道路上的人有不同的解释,你只是投向了祖国和民族,忠诚于祖国和民族。从前作为军统,你扛起枪,是为了保家卫国,为了尊严;但如今战事接近尾声,你依旧没有放下枪,是为了早日结束战争,为了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能快些光复,为了这个遍体鳞伤的民族能快些痊愈……”

一席话说完,他整个人便像是陇上了一层圣光,像是出现在苏清雉的梦里。

将苏清雉胸中长久以来的郁结和困惑尽数瓦解,心情都因此松快了不少。

“也是。”苏清雉笑着点点头,“我发现,你很适合做动员,就大街上那种游说民众的演讲,特别适合你。或者就给人答疑解惑指点迷津,就算命或者寺庙里当和尚那种,估计能宽慰不少人。”

钟淮廷闻言脸色变了,“你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我是在想,战争结束之后你的归宿。”苏清雉不以为然,“你看,打不了仗了你也做不了间谍了,就没办法再做你那些小生意发国难财啦,你要是没钱怎么办?就做我说的这些,是你今后的职业规划。”

“‘羲和’同志想得倒还挺长远。”钟淮廷忍不住出言讽刺。

苏清雉冷着脸摆摆手,“没有没有,为同志将来着想,是我应该做的。”

“不过,我如今发国难财,但‘羲和’同志既光明磊落,又乐善好施,往后在和平年代,我若是落魄了,同志可否看在往日情分上,接济接济在下?”钟淮廷望着他,眉毛挑得一高一低,神色极是古怪。

苏清雉只装作没听出他的嘲讽,大度点头,“看在你是为了组织,才做小生意赚黑钱的份上,我就既往不咎原谅你了,但是接不接济的嘛,这还是得看你表现。”

他入了党心情好,甚至开起了玩笑,还走到木椅上坐着,翘着二郎腿双手抱臂嘲笑似的看着钟淮廷。

钟淮廷偏头看着他,突然上前两步,抓着扶手将他整个人连带着椅子一起拉过去,木椅在地下摩擦着发出“刺啦”的声响,苏清雉挣扎着要起身,钟淮廷已经用双手禁锢着他而后整个人压下去,炽热的气息喷薄在他脸上。

“怎么样才算表现好?”

“你有病吧?画像党旗都还没揭呢!众目昭彰的你要干什么?”他离得太近,近到苏清雉一阵心慌。

钟淮廷被骂了也不恼,低下头轻轻啄了一口,无视苏清雉通红的面颊,笑道:“那我去把它们揭了,你等我。”

“等什么等!”苏清雉猛地站起来,一把将他推出老远,“快把我那些档案一起毁了,别到时候被搜出来。”

纵是有了准备,钟淮廷还是被他蛮力推得撞到墙上,后背狠狠磕上坚硬的墙体,疼得脸都变了。

“……力气真大。”

“废话。”苏清雉把这当成是对自己的夸赞,不以为意道,“行了,东西烧了吧,我先走了。”

说完又绕回来,“等等,给我些酒,我在你这福寿楼待了这么久,身上没点酒味就出去,也太说不过去了。”

钟淮廷疼得咬牙,“行啊,我们小苏同志成长了,想得比我都周到,不是生手间谍了。”

“废话!谁像你呀?在仙乐门待了一夜,装着宿醉回来,身上半点酒味都没有,也就是我那时候被狗迷了心窍,不然早拆穿你了。”苏清雉逮着机会反唇相讥。

钟淮廷不知是想到什么,笑起来,神色也变得温和许多,“因为我相信你。”

苏清雉不明白,“相信我什么?信我不会向江成德检举揭发你?”

在这间封闭的地下室里,有什么深埋多年的秘密在灯光下缠绕着发酵,有人想和盘托出,有人问出口却开始后悔,甚至一意孤行地想装聋作哑。

钟淮廷望着他,眉目沉静,“不止。”

“算了,我早知道你就是吃准了我不会做对你不利的事,我还不了解你么?”苏清雉挥挥手,示意自己不想再多说,“行了,记得把东西毁了,时候不早了,我先走了。”

他又在包间里喝了些酒,确认衣服上染了足够浓的酒味才离开。

日本人的电讯测向车在马路上缓缓驶过,环形天线不知疲倦地打着圈。据说是如今战事焦灼,南京的地下党又活跃起来,各方电台越发肆无忌惮,鬼子前线上落了下风,却也依旧不愿收敛,这侦测车开得更是愈加频繁。

他们的无线电侦测技术,在这两年里又进步了不少,已经能把范围精确控制在2里(1000米)之内,近来听闻又有不少重庆和延安方面的抗日力量落入敌手。

只有在这种时候,才愈发深刻地体会到敌后工作的重要性和隐蔽性。

他们落网之前,苏清雉甚至不知道在南京还有这么多奋斗在抗战情报一线的战士,他们可能在任何岗位上,甚至可能是身边的任何人——任何看似与此毫无关系的人。

前些天,苏清雉目睹住他家隔壁那位圆滑市侩的牙科医生,被身着黄绿色军服的鬼子押解着进入敞篷军车,面上是不同于往常的坦**。

街上很热闹,很多人围观,皆是神色肃穆。

据说那医生是躲在家中发电报时被逮捕的,日军闯入家门时,他从容地发完了电报的最后内容,甚至向组织说明了自己已然暴露,他的电台和代号从此静默。

他的代号是“脸谱”。

也是沦陷区很知名的一位地下战士,苏清雉曾听说过的,传递出了很多重要的情报,挽救了数以百计的战士性命。

曾以为“脸谱”同志在什么重要的机关工作,例如“21号”、或是日本宪兵司令部,没想到“脸谱”在如此平凡常见的岗位上,“脸谱”就在苏清雉的身边,离得那么近,就是曾和苏清雉因为车辆停靠问题吵过架的那位牙医。

他让苏清雉想起从前的自己,不被人理解,没办法辩驳,至死孤独。

作者有话说:

憋不出来,摆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