鳌拜被康熙囚禁两个月,却在狱中羞愤死去,康熙有些后悔,将鳌拜所有亲眷尽数释放,也让谒必隆重新复职,后宫中人再也不敢怠慢东珠与曦月两姐妹。

同年,博尔济吉特慧儿连续发病几次,反反复复,都不见好转,索性也不肯吃药了,赫舍里芳儿得知后比她的贴身婢女春竹还急,匆匆赶往永寿宫。

博尔济吉特慧儿一闻到药,便摇了摇头,只道:“太苦了,不想喝。”

赫舍里芳儿仍劝道:“慧姐姐,良药苦口利于病,别让芳儿日日跟着你挂心啊。”

博尔济吉特慧儿对药依然排斥,见赫舍里芳儿还是一直催着她,烦躁起来,将药打翻竟撒了她一身,大声道:“我不喝药。”

春竹一脸惊愕,生怕赫舍里芳儿会因此动怒,却见赫舍里芳儿只是一脸担忧,吩咐她又去熬一碗药来。

博尔济吉特慧儿忍不住道:“我这性子注定让自己的路越走越窄,你又何故要多次来自讨没趣?”

赫舍里芳儿叹了口气:“慧姐姐的心太过柔软,心中最怕的恐怕不是别人对你不好,而是怕别人对你太好。”

博尔济吉特慧儿听完有些气恼:“我只恨你太懂我,若你不懂我,我便能狠下心来伤害你,直到你离我远远的,也能还我一片清静,我这样的人,只适合一人独处。”

赫舍里芳儿急拉起她的手,忙道:“慧姐姐何故如此?我对姐姐是真心的。”

博尔济吉特慧儿一向清冷的目光有了些许暖意:“我虽不是阅人无数,但也能识出个好歹,你若不是真心相待,我一个字都懒得与你说,何况是说了那么多。”

赫舍里芳儿闻言十分动容:“好姐姐,既然你能懂我的心,想必也能明白,芳儿真心希望你好,姐姐躲在房中自苦,最终折磨的还是姐姐自个儿。”

博尔济吉特慧儿叹息一声:“大多数人的一生之所以苦恼,就是太计较得失,求不得苦,放不下也苦,她们不明白,有些东西,原本就不属于她们,何须强求?还有些东西原本她们也曾未得到,又谈何失去?而我苦恼于眼中根本容不下半点污秽之物,可我脚下却沾满尘土,我愿与你交心,只因你的心是干净的。”

她顿了顿继续道:“这后宫中的女人皆有所求,有的人期盼帝王恩宠,却不知古往今来,大多是红颜未老恩先断,执念太深便易伤,有的人期盼自己能给家族带来荣耀,却不知这荣耀的背后是多少漫漫长夜与数不尽的孤苦,有的人期盼能找到靠山,在这后宫能有一席之地,她们却不知靠山山倒,靠人人跑,这世上谁都靠不住,还有的人仗着权势,狐假虎威,感觉自己地位受到威胁,便狗急跳墙,可万物皆在变,哪有什么可以变成永恒?”

博尔济吉特慧儿直视着赫舍里芳儿:“你这一生追求的不过是虚名一场,你想要成为一代贤后,可惜历史上有那么多位贤后也只能写在这冰冷的书卷上,寥寥数笔,剩下的便是后人看着那一抔黄土再留一声哀叹,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何况是我们这些待在深宫中的女人?”

赫舍里芳儿怔住了,半响竟说不出一句话来,良久才道:“姐姐这么一说,竟深深戳到妹妹痛处了,倘若真将这人生看透了,真将这人心看透了,往后的日子可怎么活?”

博尔济吉特慧儿不由苦涩一笑:“以前我看着他人的脸色长大,是别人不让我好过,后来终于不用看他人脸色行事,我偏偏又让自己不好过,古今圣贤留下来的这些道理,我不是不晓得,但有时候却真想就这么去了,可终究还是放不下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多疼我呀,如今太皇太后年纪越来越大,我不寻思着在她身边尽心伺候,却只想干戳她老人家心窝的事儿,我良心又何安。”

赫舍里芳儿忙止住她,一脸心疼:“慧姐姐,你别说了,芳儿只愿你快点好起来,恨不能替你疼,替你苦。”

博尔济吉特慧儿轻轻握住她的手:“这些苦的药,我从小便喝,喝得我都烦了,也厌了,我甚至都不知道来世间走这一遭是为何,直到遇到了你,芳儿,我忽然发现在这里也没那么难过了。”

赫舍里芳儿顿时红了眼,将药再次端到她的面前:“慧姐姐,芳儿求你了,不为别的,算为了芳儿好不好,芳儿每天都来陪着姐姐。”

博尔济吉特慧儿也红了眼睛:“好。”

从那以后,赫舍里芳儿每日都会来永寿宫,亲自照顾博尔济吉特慧儿,一日她见博尔济吉特慧儿病了还在专研《易经》,忍不住惊道:“慧姐姐为何研究起了玄学?”

博尔济吉特慧儿又翻了一页:“突然来了兴趣,便拿过来看了看。”

赫舍里芳儿想从她手中夺过《易经》:“慧姐姐身体不好,还是别看这些了,太过伤神,不如芳儿给姐姐弹一首曲子,助姐姐安眠。”

博尔济吉特慧儿看着她忽然心生悲悯:“芳儿,你那么好,不该如此,可被皇上爱上的女人仿佛注定会受到诅咒,他们为了家族责任,为了子孙兴旺可以娶很多女人,但这一生却只会爱一个女人,前有宸妃,后有董鄂妃,皆不得善终,芳儿,如今皇上如此专情于你,究竟是你的幸还是你的不幸啊?”

赫舍里芳儿想到以前在法海寺所求签文,心里猛然一颤,自古佳人多薄命,闭门春尽杨花落,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赫舍里芳儿急急稳定心神,微微一笑:“自然是芳儿的幸运,至少让我能在有生之年,求得一个知心人,被他珍之,信之,疼之,爱之,足矣,岂能再奢求长长久久?”

博尔济吉特慧儿叹息一声:“你倒是洒脱,你说皇上会如何?太宗得知宸妃病逝的消息,整日以泪洗面,郁郁寡欢,不久后便抑郁而终,先皇得知董鄂妃一死,心如死灰,生无可恋,最终也是撒手人寰。”

赫舍里芳儿咬咬唇:“真正爱一个人爱到骨子里,便是要为她死么,我并不这么认为,我觉得恰恰相反,如果真正爱一个人,就应该为她好好活,死极容易,而活却十分艰难。”

博尔济吉特慧儿问她:“若世间太苦,连心中唯一眷恋的那一缕温暖都没有了,如何能好好活?”

赫舍里芳儿摇摇头:“苦来自心中,若为一人而苦,算不得什么,若为众生而苦,才是我的知心人,我爱上的人岂是那般狭窄心胸?若真如此,不如不爱。”

博尔济吉特慧儿苦涩一笑:“爱一个人很难,爱众生更难,自你入宫后,皇上从未再召后宫中任何一个嫔妃侍寝,皇上连装装样子的闲情都没有了,如今他的眼里,心里都是你,恐怕再也看不到任何人,比起太宗和先皇,皇上对你的宠爱有过之而不及,如果有一日,你如宸妃,董鄂妃那般薄命,那皇上又该如何?”

赫舍里芳儿终于抑制不住自己的悲伤,问道:“姐姐为何要与我说这些?”

博尔济吉特慧儿这才放下手中的《易经》,悲从中来:“什么为真实,什么为虚幻?什么能停留?什么能长久?其实命运给每个人都开了一个玩笑,谁也无法挣脱,我常常会想,也许我们从一出生,就是为了受苦,酸甜苦辣一一经历,到头来还是发现苦更多,有些人选择自欺欺人来麻痹自己的心,有些人选择糊里糊涂来苟且度日,还有的人靠自我安慰来知足常乐,而我活得总是太清醒,就连我这身躯壳也是我最厌恶的,那般沉重,何时才能让我变得轻盈许多。”

赫舍里芳儿还要开口再劝,被博尔济吉特慧儿止住:“好了,你之所以痛,是因为我说得皆是事实,那你又何苦多费唇舌劝我,你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多劝无益,回去吧。”

赫舍里芳儿回到坤宁宫,博尔济吉特慧儿的话一直在她耳边挥之不去,康熙走近她身边,她都全然不知。

康熙从后面拥住了她,一脸温柔:“芳儿为何事烦忧?看得朕好心疼。”

赫舍里芳儿回过神来,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没有。”

康熙亲了亲她的脸颊:“都写脸上了,朕可很少瞧芳儿这般神情,你曾经说过,无论遇到何事,我们都要相互倾诉,两人承担比一人承担轻松许多,如今芳儿是为了何事?能否说给朕听听。”

赫舍里芳儿已恢复如常,只道:“并没有多大的事,就是忽然在想,人一出生便注定要死去,那么人活着的意义又是什么?所谓生离死别是绝大多数人不愿意承受与面临的人间悲剧,可生老病死原本就是生命的常态,谁也不可逆转,谁都无法改变,这让芳儿不由感慨万分,为何这世间能有春光,还要有寒冬?能有朝阳,还要有黑夜?能有花开?还要有花谢?”

康熙听完一怔,转而一笑:“芳儿原来在思考如此深刻的问题,朕还真的不能解答,不过朕觉得,有芳儿在的每一日,只有灿烂朝阳,哪会有漫漫黑夜,只有温暖春光,哪还有寒冬凛冽,朕也只想与芳儿共看花开花谢,白头到老,死都同穴。”

赫舍里芳儿忍不住掉下泪来,这让康熙有些手无足措:“是朕说错什么了吗?你怎么哭了?”

赫舍里芳儿忙摇头:“芳儿只是喜极而泣,今日看了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戏曲,思虑良多,梁山伯死了,祝英台明明可以好好活,却选择自杀殉情,真正爱一个人便是要为他付出生命吗?可为什么祝英台就不能好好活,也许梁山伯希望祝英台活着呢?”

康熙紧握着赫舍里芳儿的手柔声劝慰道:“朕的芳儿何时变得这般多愁善感了,祝英台与梁山伯的故事本身只是一个传说,他们双双化蝶的那份凄美,让世人为之感动,可传说只是传说。”

赫舍里芳儿微微一叹:“可就是这个传说,引得古今中外多少痴心人争先效仿,上演了一幕幕生死相随,芳儿在想,他们失去伴侣的时候,固然心痛万分,可当他们选择结束生命的时候,可曾考虑过身上要承担的责任,可曾想过也许自己的才能可以报效国家,可以造福于万民,可曾考虑过身边一群关心他的亲人与朋友,知道了该有多痛心,又可曾想过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们却为了一个情字,背负了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罪名,那这情字实在是太害人。”

康熙沉默良久,半响才道:“芳儿,你话中有意,可朕并不想多猜,前路本不可知,但无论会遇到什么,朕只想握着芳儿的手一起走下去。”

赫舍里芳儿抽出手转而抚着康熙的脸,轻声道:“玄烨,你既然懂得我的意思,我自然能明白你的想法,可芳儿还是太过贪心,想找玄烨讨要一个承诺,芳儿入宫第一次生辰,你曾许我三个心愿,前两个被芳儿许过了,第三个我还未许,现在可还算数?”

康熙点点头,缓缓道:“你说。”他忽然感觉口中干涩,心中竟然隐隐有些害怕。

赫舍里芳儿一脸认真:“玄烨,若有一日,芳儿不能陪你了,你一个人也要好好走下去,无论芳儿的人身处何方,芳儿的心也会一直陪伴玄烨左右,不离不弃,看着玄烨开创出一个空前绝后,无比繁华的太平盛世。”

康熙拥她更紧,心里紧张万分,眼睛中全是不舍:“别说了,没有如果,朕也很贪心,想找芳儿讨要一个承诺,朕要与芳儿同寿齐天,活到头发都白了,牙齿都掉光了,我们还活着。”

赫舍里芳儿噙着泪笑了笑,点点头柔声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