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夜里, 金色的树叶浸染月光。
而他的嗓音,似乎也像月光一样,清澄、遥远,气息温柔, 近乎不真切。
“……什么?”
柳拂嬿怔忡地站在原地, 以为自己听错了,下意识地反问出声。
“什么意思?”
稍顿, 她不自觉地举步, 朝薄韫白走近了些许。
伴随着动作,白色的长裙徐徐**起, 落叶的影子映在上面。
见到她走来,男人微不可闻绷紧的唇线,似乎稍稍放松了几分。
他喉结缓慢地滑动了一下,像是在克制内心的情绪。
少顷,抬起眸来看她。
“意思就是,”
“忘掉那份假结婚的合同, 也忘掉你承诺过的所有责任。”
“从现在起,你自由了。”
说到这儿, 他话音稍顿了下。
片刻后, 理性的口吻里, 也带上了前所未有的郑重。
“然后,也是从现在起。”
“不是作为甲方, 也不是作为你木已成舟的丈夫。”
“而只是单纯作为一个, 倾慕你的男人,”
“柳寒露。”
“我想要追你。”
-
已经回到卧室良久, 剧烈的心跳仍未平息。
耳畔不住地回**着他的声音。
每一个字,每一处停顿, 好像都混在了月光和沉香木的气息里。
然后,一清二楚地,刻在了她的记忆之中。
可是,尽管他说得那么清晰明白,柳拂嬿还是觉得脑海里一片混乱。
好像常识被倾覆,整个现实世界,都颠倒了过来。
偌大的不真实感涌上心头。
那个站在风云顶端,人尽皆知,资产数以亿计的天之骄子。
刚才和她表白了?
不是出于合约,而是出于真心。
他要和她,成为真正的夫妻?
柳拂嬿指尖微颤着,蹲下.身体,拉开了床头柜最下方的抽屉。
那纸合同一式两份,而由她自己保管的那一份,此刻就静悄悄地躺放在这里。
六千万的债款早已还清,这纸合同上的白纸黑字,几乎全都是针对她的约束条款。
曾经,陶曦薇还因此而说过,有钱人真的很残忍。
可如今,薄韫白手里的那一份,已经被机器碎得干干净净了。
掌控权彻底落在了她的手里。
柳拂嬿无意识地翻开合同。
合同前面是约束条款,后面的附页,则是两人的资产名录。
她只有几幅傍身的画。
而薄韫白名下的资产,密密麻麻,望不到头。
柳拂嬿垂眸看着这些字块,良久之后,微颤的呼吸,也渐渐平静下来。
毕竟,两人资产和社会地位的偌大悬殊,是这样清晰而具体地出现在眼前。
和薄韫白伪装夫妻的这些日子,纵使和其他人接触不多,但几场例行的宴会下来,她到底还是窥探到了不少,这个圈层的生活习惯。
但凡能成为夫妻的,大多都是门当户对,彼此扶持,利益的链条比情感更坚固。
有些是因利而合的联姻,有些是因利而不能分散的逢场作戏,就像薄崇和陆皎那样。
而且,薄崇也曾质疑过她。
尽管那番话说得难听,可基本上就是她的现状。她家境不好,母亲恶习缠身,生父又身份未知。
这样的她,真的可以永远陪在他身边吗?
秋夜的风带着凛冽的清寒,从开了条缝的窗户里钻进来。
柳拂嬿忘记了要去关窗,只是无意识地,抱住了自己的双臂。
身体里有两个自己。
一个叫嚣着,想要期待,想要拥抱他,想要相信永恒。
另一个自己却在哀叹,不要期待,不要改变现状,不要靠近未知的伤害。
两种颜色的回忆侵入脑海。她想起,自己曾有多少次以为终于驯服了生活,就有多少次再度坠落泥潭。
她最擅长的场面,从来不是万事胜意,而是期待落空。
她最习惯的结局,从来不是如愿以偿,而是事与愿违。
可是,可是。
柳拂嬿紧紧抿着唇,小心翼翼地将那本协议放回了抽屉里。
放回去的一瞬间,雪白的纸张封面,忽然凹下两颗温热的湿痕。
视野模糊了一片,她咬紧了牙关。
无论怎么强迫自己心如止水,却依旧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办法,遏制心底的雀跃和期待。
从小到大,她有过一些愿望。
不被摔碎的画具,不被泼墨的裙子,不再滥赌的母亲,不被骚扰的家。
可是,薄韫白和这些心愿都不一样。
在她迄今为止的生命里。
他是最盛大的晴天,最耀眼的礼物,最灼热的理想。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过往所有的人生经历,只教会了她一件事。
在开始期待的那个瞬间,她也一定会,不可抑制地开始绝望。
一定会,不可抑制地做好,会失去一切的心理准备。
-
一夜无眠,柳拂嬿不得不五点就起床,敷了片厚厚的急救精华面膜。
然后就这样,在满脑子的胡思乱想里,生生捱到了早上七点。
想到一推开门,就可能和薄韫白照上面,心跳也立刻开始紧张地飙升。
她在门口做了好一阵的心理建设,总算鼓起勇气,走了出去。
许是她起得太早的缘故。
客厅里没有人,餐厅里也没有。
她本以为薄韫白还没起来,可电光火石间,忽然有一个莫名的念头掠过脑海。
柳拂嬿顿住脚步,转而朝书房走去。
门是虚掩着的。
在她努力不发出声响,小心翼翼地从虚掩的缝隙里挤进去的一瞬间。
秋风穿堂而过,雪白的纱帘被秋风鼓起。
纱帘之下,罗汉塌上,斜倚着那个连睡颜都清矜好看的男人。
他仍穿着昨夜的衣服,看得出没有回房。
眉心似微微蹙起,睡得并不算安稳。
怕他睡在窗下着凉,柳拂嬿走上前,轻轻叫了他两声。
少顷,男人低垂的眼睫抬起来,漆沉眼眸望她片刻,散漫的眼神逐渐聚焦。
然后,扯了扯唇,倏尔笑了。
时气已经转凉,可不知为什么,看到他的笑容,就觉得夏天好像还没有过去。
柳拂嬿摸了摸自己熬了一夜的脸颊,有些心虚地问:“怎么了?”
“睡醒的第一眼就看到你。”
他笑意更深:“挺好。”
柳拂嬿想了想:“以前没有过吗?”
他淡淡扬了扬眉,语气带着若有若无的强调意味:“从来没有。”
听出他说话也没什么鼻音,应该是没有着凉。柳拂嬿放下心,一边起身关窗户,一边柔声道:“上楼去睡吧。”
男人扬起下巴看她,下颌至脖颈处,连成一条流畅利落的弧线,微微凸起的喉结带着几分才睡醒的慵懒,像暖调的玉,映在秋日的辉光里。
就这么看了一会儿,他忽然问:“那你陪我吗?”
柳拂嬿一怔,动作也顿了顿。
只是寥寥几个字,却莫名带着依赖和贪恋。
叫她一听见就放心不下。
一夜未睡,柳拂嬿的头脑有点发胀,此刻更被他的语调弄得有些晕。
她用干燥的喉咙咽了一下,正要说“好”。
又听他带着温清笑意道:“开玩笑的。”
薄韫白站起来,将身上披了一夜的衣服随意搭在一旁,嗓音清矜散漫。
“说过要追你,我是很有诚意的。”
一听他提起这件事,柳拂嬿更觉得头脑有些天旋地转。
她紧张地捏了捏手指,正想说点什么。
却见薄韫白已经往门外走去,语调随意地问她:“今天也吃吐司煎蛋?”
-
面对着热气腾腾的餐碟,柳拂嬿深吸一口气,主动切入了正题。
“我、我昨晚一直在想。”
“你和我说的那件事。”
闻言,薄韫白手中刀叉一顿。
金属轻轻碰撞瓷盘,发出清冷的响声。
与此同时,他眼中掠过些微不可见的情绪,但片刻后,又尽数掩盖了下去。
男人掀起眸,神色语调都和往常一样,并不给她丝毫压力。
尾音晕着秋日晨光的温和,轻声道:“嗯。”
柳拂嬿眼睫低垂,微微颤了颤,像翅膀上落了霜的墨蝴蝶。
“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稍顿,她鼓足勇气,说出了昨晚反复萦绕在心头的惧意。
“如果我答应你之后,外界,比如说你家里,还有那些知道协议内情的人,给你施加很多压力——”
她抬眸:“你会不会变?”
男人轻轻放下了刀叉。
看似表情如常,可如果细心看就会发现,他之前一直隐有动摇的眸色,终于一点点变得安定下来。
而后,唇畔微不可闻地,扯出了一抹笑意。
他正要作答,却又听见柳拂嬿的下一个问题。
“还有,如果以后发生了其他的事,你会不会走?比如说,一个人回欧洲去?”
她坐得笔直挺拔,可脑袋却一点一点低了下去。
鬓发垂落,遮住了眼眸。
双手无意识地攥着裙角,光滑的丝缎上扯出了几丝褶皱。
嗓音似乎也带了一丝鼻音。
不再像以前那样,冷若冰霜,拒人千里。
而像是消融的雪水,从芦苇上生动地滚落下来,带着几分脆弱毕现的试探。
她低声问:“如果你知道了我更多的事情,一些不太好的事情。”
“你会不会……”
“就不喜欢我了。”
话音落下,她并未立刻就得到答案。
可片刻之后,却有一个白花花的东西,穿过了她一直低埋着头的阻隔,来到了她的眼前。
眼尾处传来柔软而微痒的触感。
她一怔,反应了两秒,才知道那是什么。
薄韫白用纸巾折了只白天鹅。
此刻,这只天鹅正啄在她的眼尾。
吸去了,她隐秘的那一点点泪光。
见她抬起头,眸底终于生动了几分,薄韫白这才温声提醒她。
“我昨晚用的词,好像不是喜欢。”
“好像是爱。”
他收回手,将那只天鹅轻轻放在柳拂嬿的手边,然后好像又临时起意似的,干脆直接塞进了她手心里。
少顷才开口,嗓音温润,清沉。
“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
“无论人或事,没有什么因素能改变我。”
柳拂嬿握着那只天鹅。
它上面带着薄韫白的体温,似乎也染上了他那副明亮又桀骜的气质。
浑身雪白,永远骄傲,永远不低头。
这个人,和其他所有人,都是不一样的。
少顷,她听到薄韫白一字一句地问她。
“你记得婚礼那天,我们对彼此的誓词吗?”
“无论贫穷或富有,疾病或健康,美貌或失色,顺利或失意。”
“我愿意永远爱你,尊敬你,保护你。”
“一生忠心不变。”
伴随着他的话音,无名指上的婚戒,也变得极有存在感。
她好像回到了上个夏天,站在无尽的花海里,听他诉说温沉的誓言。
他又重复了一遍那句话。
他说:“柳寒露,我愿意。”
鼻腔被泪意浸润得发酸。
柳拂嬿努力不让哭腔模糊了自己想说的话。
努力地,一字一句,清晰而郑重地回应他。
“我也想,想用同样的方式去爱你。”
“虽然我之前从来没有往这方面想过。”
“因为我觉得我们距离太远了。”
说到这儿,她泪汪汪地抬起眸,像一个被欺骗了的小孩子一样。
“而且你明明也让律师提醒过我,不能往那方面想的。”
薄韫白苦笑,嗓音低哑地哄她。
“都怪我。”
其实大概从两个月前,他就开始后悔这件事了。
柳拂嬿坐在原位,好像做了一场大梦似的,嗓音里有雾气般的迷茫。
“可是,我现在还是觉得很不真实。”
“我们虽然已经结婚了,可是,连恋爱都没谈过。”
她忽然想起同事对相亲遇到的普信男的吐槽,就拿出来举例子。
“比如说,我都不知道你约会的时候,会主动开启哪方面的话题。”
薄韫白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餐桌的这一边。
旁边也没有空椅子,他就蹲跪在柳拂嬿身边,耐心地给她擦眼泪。
闻言,他嗓音亦带着几分疑问。
“……我也不知道。”
稍顿,又补充:“我没有和人约会过。”
柳拂嬿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又小声道:“我也没有。”
说完,却听他带着笑意反问:“那你主动提起这个话题,是在邀请我出去约会吗?”
柳拂嬿眨了眨眼。
她虽然泪眼朦胧,脑袋倒还转得飞快。
“约会的话,不应该是主动追求的那一方提出邀请吗?”
听完,他好像低低地笑了一声。
尾音稍微拖长,带着极为宽和的纵容。
“好。”
说着,他便掀起眸,轻声问:“柳寒露,你愿意接受我的邀请,和我去约会吗?”
透过朦胧的泪光,柳拂嬿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张开了双臂。
“那你抱抱我。”
薄韫白短暂地怔忡了下,唇畔笑意更深,将她湿哒哒的脑袋拢进了怀里。
她的头发带着一股冷调的香气,发丝细碎漫散,戳在他脖颈和侧颊上,微微地发着痒。
柳拂嬿不知道这些,只是觉得他的胸膛宽厚温柔,叫人不自觉地就想多蹭一蹭。
在他怀里靠了一会儿,剧烈起伏的情绪也逐渐安宁下来,只剩下绵长又温暖的甜蜜感。
她在薄韫白怀里点了点头,轻声道:“嗯,那我们去约会吧。”
-
约会的时间定在下午,因为两个人昨夜都没怎么睡。
定好时间之后,柳拂嬿转过身上楼,觉得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但这份空落也只持续了一秒。
因为随即,薄韫白也站起了身,然后——
把她送到了她的卧室门口。
柳拂嬿穿着睡裙,站在自己的卧室门前,觉得有一点奇怪。
这个气氛,很像是表白成功的男朋友,送她回家。
但这就是他自己家……
她抿了抿唇,决定无视这个问题。
于是回过头,轻声道:“那我先进去了。”
虽说两个人之前也不是没有睡在同一张**过。
可是,如今他们的状态不太一样了。
第一次约会都还没开始,就睡在一起,好像是有点顺序上的问题。
薄韫白似乎也猜到了她在想什么,笑着道:“嗯,做个好梦。”
稍顿,又叮嘱她:“不用特意定闹钟,睡够再说。几点醒来就几点出门。”
柳拂嬿心里一暖,轻轻点点头。
转身去按门把手时,忽然又有一句话,不吐不快地滚落到了嘴边。
她想了想,还是回身看他,轻声道:“其实之前我就想说了,你真的很会照顾人。”
薄韫白像是没料到她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唇畔扯了扯,又被他看似不经意地抿去。
“可我好像不太会。”
柳拂嬿看着自己的脚尖,过了一阵,又小声道:“也不知道该怎么当别人的女朋友。”
薄韫白垂下眸,看着她此时此刻的模样,又想起刚才的那句“那你抱抱我”,话音带着几丝被她咬定了的无奈,温声给她宽心。
“放心。我觉得你很有天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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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房间里,心跳雀跃又轻盈。柳拂嬿盖上被子,在**辗转了好几圈,觉得其实精神这么好,不用睡也没关系。
但想到睡个好觉对皮肤很重要,皮肤又对颜值很重要,便还是敦促自己闭上了眼睛。
陷入梦乡的前一秒,她拿起手机,给陶曦薇发了个消息。
[薄韫白和我表白了]
等再度睡醒已经是下午,虽然窗外秋意萧瑟,她却一点也没有那种好像被全世界抛弃了的寂寞感。
点亮手机,陶曦薇已经留言十几条了。
[什么???]
然后是一长串的[啊啊啊啊]
还有表示激动心情的表情包。
在一阵语不达意、语序混乱的风波过后,终于能看到几条通顺的信息。
[我就知道你们两个会走到这一步的!]
[我天哪,我在办公室里不敢尖叫,我现在就去洗手间!]
[我到洗手间了,我还没有笑出声呢,忽然听到隔间有人在哭……]
柳拂嬿实在没忍住,弯了弯唇。
她简洁地回了一句:[我谈恋爱去了],然后给薄韫白发语音。
“我睡醒啦。”
发完这一句,她又听了一遍,听到一个陌生的“啦”。
她没多想,又随口道:“我和曦薇说了我们的事情,她好激动啊。”
发完再听一遍,听到一个陌生的“啊”。
柳拂嬿对着手机沉吟了一会儿,揉了揉面颊。
也不太明白,为什么今天自己嘴里会溜出来这么多活泼的拟声词。
几乎没等几秒,薄韫白的消息便发了过来。
“嗯,我也找好地方了。”
“等你准备好,我们就出发吧。”
快速洗漱后,柳拂嬿坐在了梳妆台前。
她化了个温婉风格的淡妆,不过挑眼影的时候,没有用大地色系,而是换了一个几乎崭新的“桃花盘”。
口红也是如此。在惯用的色号上犹豫了一会,她拿起另一只几乎没怎么用过的“斩男色”。
但这个词好像已经是一个很过时的概念了,也不知道颜色有没有过时。
柳拂嬿抿了抿唇,谨慎地涂上这只口红,对着镜子看效果。
总算化完妆,她打开衣柜挑衣服。
平常都没有感觉,只有今天,她第一次觉得满柜子非黑即白,颜色都有点太暗了。
挑了好一阵,才选中一条白色的毛衣裙。
一切准备就绪,她打开卧室门,见薄韫白已经等在那里了。
也不知何时来的。
男人一身休闲款式的黑衬衫,勾勒出清隽温润的身形轮廓,他倚在走廊旁,壁灯柔和的光晕洒在他肩上,光影交织间,慵懒矜倨的氛围感直接拉满。
“你什么时候来的?”柳拂嬿问他。
“嗯……”他沉吟片刻,挪用了电视剧里的经典台词,“刚到?”
这个疑问语气逗笑了柳拂嬿,稍顿,她清了清嗓子,柔声道:“久等了。”
男人不置可否,垂眸看她:“那你怎么补偿我?”
不知道为什么,他说话的时候,柳拂嬿好像闻到一丝甜润的水果气息。
她仰脸看着他,目光像柔软的毛笔,细细勾勒过他的眼角眉梢。
想了想,她道:“一会出去,主动牵你的手?”
闻言,壁灯浅金色的光芒似乎漫入了男人的眼中。他眉尾轻轻扬了扬,道:“还有呢?”
你想得美,没有了。
柳拂嬿正要这么说,唇瓣忽然被温热的呼吸封住了。
这个吻很快,也很轻,唇齿交缠间,薄韫白将一个柔软的东西渡到她口中。
柳拂嬿茫然地用舌尖去尝。
原来是一颗荔枝味的软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