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夜原本在城郊的一个酒庄里应酬, 接到电话后,跨越了半个江阑,风尘仆仆地赶了过来。
即使是这样,等他踏进薄韫白说的那家会所酒吧, 还是花了半个多小时。
“太晚了。”
薄韫白漠然掀眸:“如果你再不来, 就不用过来了。”
沈清夜看了看还未彻底暗下来的天色,疑惑道:“你回这么早, 回去哄你老婆睡觉?”
薄韫白抿了抿唇, 语调仍是平时那副矜倨淡漠的样子:“晚了她会担心我。”
就从这句话里,沈清夜莫名听出一丝欲盖弥彰的骄傲。
他无言地理了理衬衫领子, 坐到薄韫白对面:“那你叫我出来干嘛?回家跟你老婆腻歪去呗。”
薄韫白没理他,朝后靠过去,平直的肩背陷进柔软的真皮沙发里,看起来挺矜贵也挺散漫。
可低垂的眼睫里却透着一股倦怠,好像遇到了什么事儿。
面前那杯波本应该也放了不少时候,杯壁上结着雾滴, 看起来没被人碰过。
沈清夜忽然感觉,这人今天不是来喝酒的。
之所以到这儿来, 好像也就是图个安静。
他沉默地看了薄韫白三秒, 拿出手机:“兄弟, 我能给你拍个照吗?”
听出他话里一本正经的玩笑意味,薄韫白掀眸, 漆沉的压迫感带着几分威慑。
沈清夜偏偏不退让, 特起劲地抬起摄像头对准了他。
“物以稀为贵,我把这照片保存起来, 以后肯定有用。”
业界谁人不知,薄韫白这种站在风云顶端的天之骄子, 但凡遇到任何难题,永远借力打力,化险为夷。
谁见过他这个样子。
肯定又是因为他老婆。
夫妻嘛,床头吵架床尾和,沈清夜打算抓紧机会。
他面对着其实连锁屏都没打开的手机,佯作在调整焦距和角度,嘴里说着:“好,这个状态很好,不要笑啊,你笑了这照片就毁了。”
“……”
薄韫白揉了揉眉心:“闹够了吗?”
沈清夜笑了下,这才停下动作:“那你进正题吧。”
薄韫白垂下眼睫,冷白指尖轻敲两下杯沿,少顷,才低声开口。
“我在想。”
“我当初和柳拂嬿签协议,”
“是不是做错了。”
这话非同小可,沈清夜简直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自从结了婚,他眼睁睁看着这人尽管嘴上说着契约,性情却变了不少。晴天给人打伞,雨天接人下班,一向随性自我的人,忽然有了软肋,也有了挂念。
沈清夜怔愣片刻:“你在说什么?”
少顷,一向没个正形的沈清夜,也罕见地摆正了姿态,反驳的话一串接着一串冒出来。
“不是,你那么喜欢她,别说我还没瞎,就连我六岁的妹妹都看得出来。”
“结果你现在跟我说后悔签协议?后悔跟她结婚?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吗?”
“你到底怎么想的?”
薄韫白漆沉眼睫未抬,手指搭在盛放方冰的酒杯上,像是没有触觉一般。
指尖很快就被冻得发白。
丝丝冰凉而噬骨的痛意传来,他却恍然未觉似的,低声道:“因为她和别人不一样。”
沈清夜没听懂这句话什么意思。
他随口接了句:“对你来说当然不一样。”
“我的意思是,”
薄韫白眸色愈沉,嗓音有些哑。
“她受过很多伤害,这个世界对她很不公平,可她还是一直在努力地尽自己的责任。”
“尽女儿的责任,老师的责任。”
“她很小的时候,她妈妈就在外面欠债,那些债主的压力和敌意,也全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听完,沈清夜沉默了一阵。
其实他也知道一些柳拂嬿身上的风言风语。
可直到从薄韫白口中听到这些话,许是被他语气里深沉的情感所感染,沈清夜这才忽然意识到,没有人生来就是那么淡漠的性格。
都是事出有因的。都身不由己。
可他还是不解。
“她确实过得很辛苦,但这和你后悔签契约有什么关系?”
薄韫白低声道:“因为现在,我发现她好像又在为了我,努力去尽妻子的责任。”
这句话信息量极大,沈清夜沉默半晌,表情不由地有些失控。
他磨了磨牙:“……其实你是来找我秀恩爱的吧?”
薄韫白没看他,继续道:“我感觉,她从来没有为自己活过。”
“不知道如果她没有这份责任,没有协议的束缚,”
“如果她可以自己选择,”
“她还会不会接受我。”
沈清夜总算听懂了他的意思。
大概深爱一个人,就是会不由自主地,考虑到这些很微末的细节吧。
希望彼此的感情都是纯粹的。
希望对方不要受到一丝一毫的委屈。
可与此同时,又希望自己能因为是自己,而不是别的什么东西,被对方坚定地选择。
沈清夜看着地板发了会儿呆,感同身受地想起自己的多年单恋,无奈地扯了下唇。
沉默良久之后,才低声问薄韫白:“那你问过她吗?”
薄韫白垂眸道:“协议才签了不到半年,在这个状况下问,对她不公平。”
沈清夜无言地叹了一声。
“那你打算怎么办?”
薄韫白没有立刻回答,侧过身,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
最后一抹金色的夕光即将消失殆尽,深紫色的烟霞像熟透的葡萄汁,夜幕即将落下。
他随手拿起桌上那杯波本,一口喝尽。
酒液清苦,冰凉而辛辣地滚入喉咙,但他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仍是那副矜倨的模样,好像没什么感觉似的。
离开前的最后,他轻描淡写道:“就这几天,我打算解开我们之间的枷锁。”
“然后,让她自己做选择。”
-
薄韫白回到云庐水榭的时候,天光将尽而未尽,并未完全黑下来的天幕上,已经升起了金白色的月亮。
他按下了大门的指纹锁。
柳拂嬿真的哪里都没有去,还留在客厅等着。
上了一天的班,她实在很累了,裹着一张薄毯躺在沙发上,身躯缩成小小的一团。
手里还举着手机,眼睛却已经睁不开了。
然而,听到动静,她还是立刻从沙发上弹了起来。
朦胧的双眸像被石子扰乱的湖水,在星点涟漪之后,又回归了透彻的清明。
“你回来了。”
柳拂嬿看一眼落地窗外的天色,白皙面庞上露出笑意。
“你真的很守承诺。”
她掀开薄毯走过去,见身形清落的男人站在玄关处,黑沉的眸底映出淡淡的光点,眉宇轻舒,和出门前的感觉不太一样,
好像已经放下了什么心事。
“心情好点了吗?”
她关心地问。
薄韫白似乎心不在焉地嗯了声,解开了衬衫的第一颗纽扣,视线却一直懒淡地低垂着,并没有在看她的眼睛。
意识到他在看自己的唇瓣,柳拂嬿有点紧张地抿了抿唇。
尽管昨夜已经发生过那样的接触……
但好像主要还是醉意和夜色,给她增添了几分无法无天的勇气。
而此时此刻,两个人都很清醒地站在客厅里,柳拂嬿立刻被迟来的害羞感挟持了意识。
“你……”她不由自主后退一步,干巴地想转移话题,“你喝酒了吗?”
“嗯。”薄韫白答得轻描淡写,见她后退,自己上前一步。
他步长比柳拂嬿的更长,如此一来,两人之间的距离没有拉远,反而缩近了。
柳拂嬿一怔,大脑空白着,又想往后退。
结果这一次,后腰处忽然传来滚烫的触感,她直接被男人拦腰抱了过去。
“不要走。”
尽管吐息间带着淡淡的酒意,薄韫白听起来还是很清醒。眼眸低垂着,漆沉眸底似映照着月光,清亮而澄明,用一种近乎理性的语调叫她。
“寒露。”
“我可以吻你吗?”
柳拂嬿睁大了眼睛。
男人穿着平整而挺括的黑色衬衫,肩背平直,肌肉轮廓清朗,像披着一身月光。
这样的他,本该出现在集团会议室的主位,或者在财经杂志的封面上。
而不该是扣着她的腰,如此堂而皇之地索吻。
柳拂嬿耳边燃起淡淡的彤云,她没说话,只是阖眸,仰起脸,微微踮了踮足尖。
视野被关闭,触感便更加清晰。
能尝到他口中波本威士忌的清苦气味,牙齿的轮廓像硬质的玉,以及比唇瓣更粗砺的舌尖。
食髓知味,不止他是,她也是。
前一夜的感官记忆忽而苏醒,她这才发现,刚才薄韫白温文有礼的语调不过是个谎言。
此时的他哪里还有半分理性,不过是将心底的渴念掩饰到了极致。
不知过去多久,似乎发现了她因为窒息而有点腿软,男人喉间溢出一声很低的笑,这才放过了她。
只是仍拥着她的腰,与她额头相贴,温声问道:“今天很累吗?”
“……”
柳拂嬿被他吻得有点迷糊,过了阵才意识到他在问什么,语气里还带着几分茫然。
“挺累的。”
她渐渐想起白天的事,颦起眉道:“开学第一天嘛,学校开会,系里也开,反复提醒我们要保证课堂质量,做好传统文化的传承和创新,与流行趋势相接轨什么的,还有一大堆文件要填。”
这种工作内容对薄韫白而言相当陌生,家常话的叙述又带着几分琐碎,但他还是听得很认真。
柳拂嬿说着说着,又幸福地叹息了一声。
“而且这个学期课好多,都是大课,我负责好多人。你不知道,现在的孩子越来越熊了,早上还抓了一个在教学楼里滑滑板的。”
薄韫白想起国外学校的那些群魔乱舞,感觉对比之下,滑个滑板进教室实在不是什么大事。
于是学着她的口吻问,“这样就算很熊了吗?”
“是啊!”
柳拂嬿认真地看向他,漂亮的长眸里掠过几分不可思议。
稍顿,又道:“不过,这可能也说明现在的孩子心思越来越灵活了吧。其实也是好事,搞艺术需要天马行空的创造力。”
她兴冲冲地拿出手机,柔声道:“我昨晚还刷到一个我的学生,在社交平台上分享她做的小屏风和灯笼,赞数特别高。”
说着便打开了一个视频。
古色古香的背景音乐里,一个年轻姑娘穿着汉服,一笔一笔在宣纸上绘出图案,再灵巧地把它们粘贴在木头做的支架上。
柳拂嬿按下暂停键,语调明亮地微微扬起,指着屏幕道:“这个竹叶的画法,就是我上学期亲手教过的。好看吗?”
视频应该就是用普通手机拍的,清晰度不算太高,主要看个意境。
但仍能看出竹叶的形状颇为逼真,形似神更似,在斜风细雨中宁静屹立,很是清雅端方。
薄韫白温声道:“好看。”
稍顿,又不知为何,提起了好久之前的事。
“之前我上你的课,只学会了画半朵牡丹。”
他话题跳得有些突兀,柳拂嬿抬眸看他,试探着问:“那等之后有空,我教你画一整朵的?”
闻言,男人眸底晕开微不可见的笑意,漫声应了句“嗯”。
言语间,半晚上的事件悄悄过去,柳拂嬿不由地打起了哈欠。
薄韫白问她:“明天几点去上班?”
柳拂嬿看了看新学期的课表,肩膀塌下去,没精打采地说:“还是八点。”
“早点休息吧。”薄韫白说,“明早我送你。”
-
第二天,柳拂嬿揉着眼睛下楼的时候,见薄韫白已经连早餐都做好了。
除了之前受到她好评的吐司煎蛋、咖啡之外,还做了一碗莓果燕麦粥。
见她下来,薄韫白关掉了墨水屏的阅读器,温声道了句“早”。
咬下温热香脆的吐司的那一刻,柳拂嬿明白了,为什么有些男人就想找一个贤惠的老婆。
吃过饭,薄韫白拿起一把很眼生的车钥匙。
柳拂嬿出门一看,看到一辆灰扑扑的宝马,似乎是特意从什么地方调过来的。
“上次你说车太扎眼,”薄韫白问她,“这辆可以送你进去吗?”
柳拂嬿沉吟片刻:“这辆好像也五六十万?”
薄韫白垂眸,片刻后又道:“那过两天,我去提辆奥迪?”
“不用了不用了。”柳拂嬿赶紧打断他,“这辆就很好。”
八月从日历上撕去,时间来到九月初。暑热还未完全消散,几分萧瑟的秋意,却在不知不觉间笼罩了江阑。
车子驶向江阑美院,看到街旁的零星落叶,不由让人想起“一叶知秋”的典故。
校门口人来人往,经过了一个暑假的休息,大家的精神状态貌似都很饱满。
柳拂嬿在校门口下了车,立刻就看到不远处三两个结伴走来的同事。
觉察到对方炽热的目光,她并未立刻回应,而是先向薄韫白道别。
男人离开后,几个同事热闹地凑了过来。
“柳老师,刚才是你老公送你来的吗?”
柳拂嬿见其中一个人甚至参加过婚礼,也瞒不了什么,大大方方点了点头。
参加过婚礼的那人一脸艳羡:“你们没见过,柳老师老公可帅了,长得特绝,明星都没有那么帅。”
“是吗?”
闻言,另一个人好奇地看过去,可车子已经看不见影了。
那人又讳莫如深地道:“而且还不是一般人。”
众人立即起了兴趣:“有多不一般?干什么的?”
那人正想回答,忽然对上柳拂嬿的目光。
她的目光很沉静,也很有礼貌,却含着一种淡淡的警示意味。
“……好像是搞金融的吧,”
那人囫囵收回了话头,模糊地说:“总之特别厉害。”
走进办公室,正好撞上两个她以前的课代表小跑着出门。
柳拂嬿还记得他们的名字,挨个叫了一声,却见那两人嘻嘻哈哈地答应完,对视一眼,也不说来干什么的,就跑没影儿了。
她狐疑地走进门,问闻瀚:“那两个人什么情况?”
“还不就,学生的小心思呗。”闻瀚笑着说。
见她不解,又提示得更明白一点:“快到教师节了,来搞侦查的。”
柳拂嬿一怔,这两个学生她这学期已经不教了,没想到对方仍惦记着自己。
心里涌上些喜悦,但很快她又颦了眉:“收学生的礼是禁止的。”
闻瀚夸她:“柳老师洁身自好。”
又道:“所以他们打算搞点别的花样。”
柳拂嬿垂了眸,心头却晕开些淡淡的期待。
有了这份期待,枯燥乏味的文书工作好像也变得有趣几分。她动作轻盈地给电脑开了机,忽然听见走廊里涌出热闹的祝福声。
似乎是隔壁办公室,就乔思思那间。
柳拂嬿不爱凑热闹,但乔思思跟她关系匪浅,开学第一天又没来学校,她有些担心。
于是走过去,看了一眼。
没想到,就这一眼,她居然看到赵林牵着乔思思的手,两人正在办公室里发喜糖。
一向沉郁而不起眼的赵林,今天罕见地穿了身暗红色的西装,头发用发胶抹得很立体,不再遮住前额,脸上也有几分笑容。
他这气质大变,简直堪比整容,要不是脸上还戴着那副熟悉的黑框眼镜,柳拂嬿险些认不出来。
再往他身旁看,乔思思穿着一身宽松的雪纺裙子,皮肤也比以前好了不少,有种容光焕发的感觉。
乍看起来毫无异状,仿佛只是吃得稍微富态了一点。
柳拂嬿有点震惊地停在了门口,有那么一瞬间,忘记了自己过来的目的。
少顷,乔思思注意到她,双眼放光地扑了过来。
“大美女!”她亲热地凑近柳拂嬿,“我还打算去找你呢!来,吃喜糖!”
一大把沉甸甸的巧克力、奶糖和水果软糖,一股脑地塞进了柳拂嬿的怀里。
她迷茫地眨了下眼:“你俩这是,已经结了?”
“嗯嗯!趁着暑假事情少,我们俩在双方的老家那边各办了一场婚礼。”
说着,又低声对她道:“你也知道,我这肚子,不能拖。”
柳拂嬿低头看向乔思思的腹部,那里还不怎么显怀,但她心头涌起一股感动的情绪。
不过为了不让别人看出来,她又很快地收回了视线。
“祝贺你们。”她主动抱了抱乔思思,又看向赵林,温声道:“新婚快乐。”
乔思思还是第一次见她这么亲近自己,有点受宠若惊地睁大了眼睛。
少顷,她脸上溢满了笑容,用胳膊肘捣了捣柳拂嬿,小声道:“你呢?你什么时候生呀?”
她语气里带着期待:“到时候咱们两家的小孩可以做个伴,我知道好几个老师的孩子都经常在学校里玩。”
柳拂嬿一怔,耳根红了红:“怎么就已经说到来学校玩了,你这都给我一杆子指到哪儿去了。”
乔思思好奇地看着她,有点不解地问:“都结婚了,脸皮怎么还这么薄呀。”
稍顿,又故意说:“新婚夜都过了。”
听见这句话,那场迟来的新婚夜又涌入脑海。
琐碎又旖旎的记忆,也蓦地苏醒过来。
柳拂嬿侧颊更烫,不好再说下去,赶紧把乔思思推到了赵林怀里。
“你要好好照顾她啊。”她看向赵林。
这场意料之外的怀孕,似乎阴差阳错地,照亮了两个人的生命。
闻言,赵林笑得温厚而沉稳,低声道:“一定。”
有了这桩喜讯的鼓舞,纵使工作冗杂,柳拂嬿还是觉得一上午过得飞快。
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响起后,她在工位前站起身,把耳机和水杯放进包里。
闻瀚从外面进来,拎着个外卖袋子,兴冲冲问她:“小柳老师今天做的是什么菜式啊?”
柳拂嬿怔了下,弯了弯唇:“没做。”
闻瀚有点意外:“你之前不是一直都做好饭,带过来吃的吗?”
柳拂嬿站在靠窗的地方,淡金色的阳光落在她身上。她很快地背上包,动作有种中学生放学似的雀跃。
她曼声道:“以后我都回家吃。”
-
虽说学生们好像暗搓搓地准备了什么惊喜,但教师节这天,碰巧是个周日。
柳拂嬿睡到自然醒,懒洋洋地回复了一波微信祝福,出门时已是日光高照。
不知道薄韫白在不在家。
才往楼上他卧室的方向看了一眼,柳拂嬿忽然听见门铃声。
打开门,物业保安笑得像春风一样温暖,将新鲜欲滴的花束递给了她。
柳拂嬿接过来。
这是一束很大的花束,她抱在怀里,上半身便被严严实实地挡住了。
花束品味不凡,精致的白色硬纱包裹着烟粉色的卡布奇诺玫瑰,其间还掺杂着淡色的郁金香,浅红色的瓶子草。
清香的花露气息萦绕在鼻尖。
她正安静地看着花,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回过头,见薄韫白刚从楼上下来。
“喜欢吗?”
柳拂嬿怀里满抱花束,仿佛抱着一整个夏末时节最后的绚烂,幸福地点了点头。
男人唇畔晕开笑意:“节日快乐。”
看着他清隽的眉眼,柳拂嬿总觉得有些琢磨不透。
自从那一夜以来,他们之间的氛围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他会向她索吻,也会偶尔拥她入怀。
就像现在这样。
男人一身淡烟灰色的家居服,很简约的设计,却愈发显出他气质清落矜倨,身形颀长好看。
然后,就这样散漫地走了过来,从背后抱住她,手掌覆在她捧着花束的手上。
柳拂嬿不敢乱动。
他的下颌抵在她肩窝里,隔着纤薄的睡裙,能感到他皮肤上的温度,还有一点坚硬的胡茬。
“干什么?”她柔声问。
薄韫白不答,唇畔蹭了蹭她的耳根,带着些酥痒发麻的触感,一路往下。
眼看这个细碎的吻就要延伸到锁骨下方,柳拂嬿有点惊惶,又叫他:“薄韫白。”
他停下动作,枕在她肩窝里,掀眸看她。
“……至少等我把花放下。”柳拂嬿小声道。
尽管距离领证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可直到这段时间,她才终于有了做一个新婚妻子的感觉。
只是,在每个清晨互道早安的时候,在同桌吃饭的时候,在他开车接送她上下班的时候。
柳拂嬿总觉得他有话要说,可最后却什么都没有说。
他对她一如既往地温柔。
而这种温柔,和之前在镜头面前的深情款款不一样。
似乎还沉淀着一种很深沉的,叫她不明白的东西。
在家的时候,他多半时间都在书房。
之前柳拂嬿怕打扰他,如果发现他在书房,就不会主动去找他,即使不得不经过书房门口,也会放轻脚步。
可后来,有天她蹑手蹑脚经过书房门口的时候,门忽然从里面打开。
薄韫白倚在门边,漫声问她:“进来吗?”
柳拂嬿一怔:“我进去干什么?”
他好像不太满意这个回答,放低了声音道:“进来陪我。”
柳拂嬿有些摸不着头脑地进去了。
从那以后,他们总是一起待在书房里。
薄韫白有时会处理一些公司内部的文件,她总觉得很机密,根本不敢往他电脑屏幕那边瞟。
但这人一点也不防着她。
久而久之,柳拂嬿也有些麻木。有时见他在沙发上睡着了,会帮他把笔记本电脑合起来。
在教师节那个周末过去后,柳拂嬿收到了学生们的教师节礼物。
是一本以她为主题的自制画集。
画得很精美,也很用心。每一张的风格都很独特,她珍惜地放在了床头柜上。
九月来到末尾,秋意越来越浓。
这天,两个人也在书房里消磨时光。
薄韫白似乎有正事要做,手里翻着一本白色封皮的文件,感觉是什么重要的合同。
想到可能又和博鹭的什么集团机密有关,即使这个大白本有些眼熟,柳拂嬿依然没有细想。
她戴着一只耳机,靠在沙发的另一边,无所事事地刷着视频网站。
没想到,少顷,薄韫白贴了过来。
“在看什么?”
“刷到一个很讲究的餐馆。”
柳拂嬿把屏幕递给他看。
“这家店也在江阑,据说才新开不久,请的都是在法国拿过米其林三星的厨师,餐位也很少,每天只限定十桌。”
“但口碑很好,预约都排到猴年马月去了。”
这种很有噱头的店最适合拿来拍视频,大家都想一睹究竟。
但柳拂嬿不觉得薄韫白会感兴趣。他平常去的应该都是这种档次的店,不说别的,就一开始江阑塔上的那家餐馆,她到现在也没见过哪个博主能上去拍视频的。
可出乎她的意料,薄韫白垂眸看了一会儿,低声道:“看起来不错。”
稍顿,又问:“我们也预约一下吗?”
柳拂嬿有点震惊,不知道这个店到底哪里吸引到他了。
退一万步说,就算真想去,以他的资源和人脉,无论要去哪儿,又哪里用得上和普通食客一起等预约。
柳拂嬿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心底的疑问。
“你想吃的话,难道不是明天就能去吗?”
薄韫白不解地看向她。
“为什么?我又没有超乎现实的能力。”
柳拂嬿不得不诚恳地和他解释:“以我们平常人的眼光来看,你目前这个有钱的程度,已经是一种超乎现实的能力了。”
说起这件事,她又想起更久之前的一些回忆。
“我们第一次一起吃饭那天,你不是让我搜一下你的名字吗。”
“其实回去之后,我又搜过好几遍。”
柳拂嬿回想着当时的心情,曼声道:“我那时候觉得,你真的离我好远。”
“感觉就像那种活在都市传说里,或者名人传记里的人。”
“你知道吗,我硕士刚毕业的时候,跟一家文创公司合作,帮他们设计了一套联名文物IP的文具,赚了十万块钱。”
“我那时候觉得,我真的好了不起,赚了好多钱。”
“结果见到你,一搜,发现你的资产居然是以亿为单位的。”
“亿啊,是十万的好多好多倍。”
柳拂嬿垂了眸,仿佛自己也觉得有些好笑似的,轻声道:“要不是后来又在海边,看到你活生生地出现在我面前,我甚至怀疑,之前的一切就是一场梦。”
听到“活生生”三个字,薄韫白不动声色地挑了下眉尾。
虽然听起来有点怪。
倒也不是不能理解她的意思。
就在她说话的时候,他一边听,一边随手点开了那个餐厅的预约平台。
预约信息映入眼帘。
填入手机号和姓氏后,便跳出一个新的页面。
薄韫白垂下眸,眸底漆沉,看不出什么情绪。
“预约的话——”
“要排到三年零四个月之后。”
“是一个星期天。”
听到要等足足三年,尽管已经在评论区做足了心理准备,柳拂嬿还是忍不住有些咋舌。
稍顿,男人掀眸看她。
语气里带了些微不可闻的严肃。
“可以吗?”
柳拂嬿凑过来看屏幕:“那我要看一看,是不是我比较忙的时候。”
她说着便解释道:“我们有几个月会固定比较忙。如果学院有事情,或者画展比较密集的时候,周末我可能也得加班。”
说完这些,她忽然想到什么,话音顿在唇边。
“……三年?”
“三年之后?”
一个事实跃入脑海,她语调降了温,沉默着看向薄韫白。
“嗯。三年。”
他垂着眸,乌黑眼睫在面上投下一层淡淡的阴影,叫人琢磨不透。
可除此之外,神色看起来和平时也并无区别,似乎不觉得有哪里不对。
秋夜的风从窗外漫入,浸着一层薄薄的凉意。
柳拂嬿收回视线,低声开口。
“可是,我们的结婚时限,不是只有两年吗?”
“按照协议,两年之后,我们就不再是夫妻了。”
薄韫白沉声道:“我记得。”
稍顿,又道:“我也记得,协议上说过,在这段关系里,不要掺杂私人情感,避免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是啊。”
柳拂嬿低下眉,少顷,淡淡地扬了扬唇。
“是啊,所以,三年之后,我可能也就不在江阑了。”
薄韫白掀眸看她。
“如果不在江阑,你会在哪儿?”
“……你知道的,我一直想过平静的生活。”
柳拂嬿低声道。
“听说苏城前两年就立项,说要办一座高规格的美术学院,去年已经开始建了。”
“我当时听到消息的时候就想过,等学院建成,我就去那边应聘。”
薄韫白看着她的眼睛。
一开始,只是看重她清冷的性格,淡泊名利的品性,觉得会是个理想的合作伙伴。
又碰巧,彼时她最需要的,正是他最不缺的东西。
所以才签订了契约。
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
他开始不想再看到她疏离淡漠的样子。
只希望她无忧无虑,自由恣意。
他垂下眸,摩挲着手旁那本合同的封皮,手指修长,泛着淡淡的冷白色,像浸透了秋夜的月光。
稍顿,却听到她轻声询问。
“对了,三年之后,你会去哪儿?”
薄韫白扯了扯唇,咽下已到唇畔的答案,温声反问她:“你觉得呢?”
柳拂嬿没有多加思索,看着他道:“你还是会留在江阑,继续当继承人吗?”
“还是和现在一样,住在这种连单价都贵得吓人的豪宅里,和经常出现在电视上的那些名流交际、应酬——”
她轻轻地笑起来,意有所指般扬起尾音:“然后,一年去参加好几个世纪婚礼?”
这个词确实是有点被用得泛滥了。
听出她语调里淡淡的揶揄,薄韫白的笑意也深了几分。
可是少顷,她微微扬起的话音落了回去。
带着某种大概连自己都不知道的落寞,和着窗外树梢的黄叶,一同飘落了下来。
“其实我记得的。”
“一切事了,你还是会回欧洲去。”
男人眸底掠过一丝微诧。
这确实是他曾经的打算,也曾随口对她提过一句。
唯一没有想到的是,她至今还记得。
“可我改主意了。”
安静的房间里,响起他冷沉的声音。
薄韫白垂下眼眸,拿起一直放在手旁的那本合同,递给了她。
秋风穿堂而入,替她翻开了扉页,白纸黑字映入眼帘。
原来那不是公司的合同。
而是他们曾在暮春时分,签订的那本协议。
柳拂嬿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拿出这个东西,呼吸稍稍一窒。
少顷,他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柳寒露,我后悔了。”
“我不想再遵守我们之间的这份契约了。”
尽管有了模糊的预感,可一时之间,柳拂嬿还是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债款已经还清了,余下的条款,是要他们扮演两年的夫妻,恩爱缱绻,相濡以沫。
不再遵守契约,是什么意思?
他现在就要和她离婚吗?
这个猜测涌上心头的瞬间,窗外夜风摇动,乌金色的树落下一大片寂寥的雨。
其实她的反应,应该是松了一口气吧。
一片混乱的意识里,柳拂嬿凭借着仅剩的理性这样想。
她一直觉得,尽管眼下在江阑沉浮,可她总会在某一天回到苏城,当一个籍籍无名的国画老师,照顾年事渐高的柳韶。
如果可以,再买一个小院子,在门前种一棵银杏树,养一条可爱的小狗。
就这样,一天一天,度过平静而没有波澜的生活。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
此时此刻,她再想到这样的图景,却好像并没有以前那么期待了。
下一瞬,薄韫白站起身,高大身形遮住光线,也打断了她的思绪。
望着他无言的背影,柳拂嬿的指尖有些冰凉,不自觉地交握着双手。
就这样,看着他走到了碎纸机的旁边。
然后,好像只是随手丢弃什么不重要的东西一样,将那本合同扔了进去。
安静的吞噬声里,签过两人姓名的纸张,变成看不出字迹的碎粒。
她呼吸轻窒,手心发潮。
无言的沉默里,就连心脏的跳动,好像也变得粘稠而冰凉。
不知过去多久,薄韫白转过身,看着她。
窗外的月光是淡淡的金白色,像冷调的铂金,晕开他锋利的轮廓。
清落而隽永,像一幅淡然而高华的丹青水墨。
而那双矜倨而桀骜的眼睛,含着深不见底的情绪。
月华流转,沉香木书柜气息幽微,染上他清沉嗓音。
“柳小姐。”
他用回了最初签订协议时的语气。
可下一个瞬间,柳拂嬿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说——
“选择权都交给你,我只有一个问题想问。”
“我可不可以,违约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