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河西来,在这里似乎漫不经心地往北拐了一下,便把一大片滩涂让给了南岸。芒种一过,渭河流域就进入了汛期,上游的洪水挟裹着泥沙滚滚而下,这里地势平坦,泥沙就沉淀堆积,这片滩涂越来越大,最终和南边的土地连成了一片,但当地人还是称这块土地为野河滩。

这片滩涂生长着各种水草,每到夏秋之季,葳蕤的水草长得一人多高,密不透风。许许多多的鸟把这里当做家园,每到清晨和黄昏,不计其数的各种叫不上名的鸟儿在空中盘旋飞翔,黑压压的一片遮住了天,清脆的叫声隔几里地都听得清清楚楚。走兽也在这里安了家,野兔、獾和水獭不必去说,狐狸和狼也成群结队的在草丛中出没。就连终南山深处的金钱豹和老虎也来这里觅食。当然,这都是很早以前的事了。

谁也记不清,不知哪一年哪一月来了一对年轻夫妇,男人剽悍英武,女人聪慧漂亮。他们在野河滩上落了脚,割下水草晒干搭起草棚,掏鸟蛋,打野兔,采集野谷子谋食,过起了安乐祥和的日子。再后又有三三两两的逃难者也在这里落了脚。草棚一个挨着一个,连成了一片。草棚的前后左右的水草被割掉了,**出的沃土被开垦出来,种上了庄稼。荒芜多年的野河滩有了人的欢声笑语。

过了一年多,野河滩上的庄稼又要成熟收获了。突然来了一队官兵,说是搜寻捉拿一个逃犯。野河滩的十几个男主人都默然地看着官兵,手中都紧攥着正在干活的农具家什。为首的官兵头目拿出一卷纸,打开,上面是一个年轻汉子的画像。头目对着画像一一打量面前的男人们,突然一指那个最先来野河滩的剽悍英武小伙,大喊一声:“就是他,抓起来!”

小伙完全可以逃脱,可他没有跑。他聪慧漂亮的妻子这时提着竹篮来给他送饭。女人已经怀孕了,快要分娩,腆着大肚子,步履蹒跚。女人看到官兵,一脸的惊恐之色,依偎在男人的身边。小伙搂住她的肩膀,安慰道:“甭怕,万事有我哩。”他对那头目说:“我媳妇马上就要生孩子了,等她生了孩子,我就跟你们走。要杀要剐随你们。”

头目说:“你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不行!你拐走了人家的老婆,还伤了人,我不光要抓你,还要抓她归案!”

原来那女人是一个大户的小妾,男人是大户的护院。两人偷偷相爱了,难分难舍,私奔出逃,不料被人发现,男人打伤了追者,带着女人逃了出来,在野河滩上落了脚。不曾想到,大户告到了官府,官府派兵搜寻到了这里。

小伙再三恳求头目高抬贵手,放过他即将临盆的妻子,说是杀人不过头点地,何必苦苦相逼一个怀孕女人。头目十分强霸,不动恻隐之心,指挥兵卒上前逮捕他们。小伙勃然大怒,拼命抗争。他果然身手不凡,赤手空拳打倒了七八个兵卒。头目见擒他不住,一咬牙命令兵卒,活的擒不住就拿死的。小伙最终寡不敌众,死在兵卒的乱刀之下。女人痛叫一声,夺过一把钢刀抹了脖子,倒在了心爱人的身边……

这也是很早以前的事了。

说来真是奇怪,自从那件惨案发生后,野河滩的住户不但没有减少,反而有所增加。随着时间的推移,来野河滩落脚的人越来越多,草舍一座挨着一座,连成了一大片。这里天南海北的人都有,南到两广,北到内蒙古,东到黑龙江,西到塔里木,他们操着不同的口音谝闲传唠嗑摆龙门阵拉家常。但似乎都遵守着一条规定,谁都不追根问底去打探对方的隐秘。当地土著都说,在野河滩安家落户的不是犯案在逃的,就是杀人放火的,要么是躲债私奔的,没有什么好鸟。说归说,可他们见了野河滩的人还是笑着脸说话,以礼相待。虽然当地民风剽悍,但也淳朴。

转眼到了民国,早年的空旷野河滩已发展成了野滩镇,草舍早已换成了大瓦房,街道也有了好几条,人口超过三千,是渭河边上为数不多的大镇。

野滩镇的地理位置十分特殊,地处渭河南岸,却划归渭河北岸的渭北县管辖。早在明代就是如此,一直沿袭下来。几代政府不知作何考虑,不得而知。如此划归有一个弊端,南岸的终南县无权管它,北岸的渭北县鞭长莫及,很难顾上管理它。因此野滩镇处于无政府状态,也因此野滩镇向来是滋事生非之地。再者,如前面所说,这里居民的先祖十之八九都是强悍之徒,后辈儿孙的血管里都流着先人的血。故而,野滩镇向来民风剽悍,不安分守己者居多。其三,野滩镇东西北三面都是大片滩涂,土地肥沃,水源丰富,不光长好庄稼,也生长其它东西,譬如罂粟(俗称大烟),在这里就有大片种植。这里的气候很利于罂粟的生长,虽说出产的大烟膏质量不怎么好,但产量极高,因此获利颇丰。一伙不安分的人居住在天高皇帝远的野河滩,自然是啥东西能卖大钱就种啥东西。政府禁烟多年但一直未能禁住野河滩镇种植大烟。大烟的种植竟然给野滩镇带来一片商机,镇上的饭铺、茶馆、妓院、赌局、烟馆……应有尽有,一家挨着一家,家家生意红火兴隆。野滩镇在这一带富裕是出了名的。有钱本是好事,但却让贼人惦记着。

时令到了小满,正是割烟的时节。烟贩子云集在野滩镇,一时间野滩镇热闹起来,比过大年还红火。就在这时盘踞在黑熊沟的杆子头周豁子率众出了山。周豁子出了山直奔野滩镇,只要得了手,黑熊沟几百号人一年的吃喝穿就全都有了。

野滩镇虽是一块让人眼馋的肥肉,但要吃到嘴却不容易。那是强人聚集之地,他们也常常去别人的碗里抢食吃,岂容他人来抢自己的丰收果实。县政府虽不怎么管野滩镇,但还是在镇上设立了镇公所,委派了镇长。现任镇长是野滩镇的土著,姓苏,名万山。苏万山是个很有能力的人,他上任之后就着手抓治安,成立了一个自卫队,是专门对付土匪的。自卫队人人手中都有快枪,队长名叫铁锁,是个拉屎也攥拳头的角色,十分了得。这一带敢明火执仗来打劫野滩镇的也只有终南山的周豁子。野滩镇的自卫队早就防着周豁子。还未开刀割烟,铁锁就派出暗探去山口监视周豁子的举动。周豁子几乎每年都要在大烟收获之时来打劫野滩镇,他们不能不防。周豁子刚一出山,暗探就报回了消息。野滩镇的自卫队便做好防卫抵抗的准备。

前两年周豁子曾几次围攻野滩镇,皆因野滩镇的自卫队及时得到消息做好了防御准备,周豁子都铩羽而归。因此,周豁子恼恨在心,耿耿于怀。今年周豁子憋足了劲,咬牙切齿地说:“今年我要打不下野滩镇,就不是人日的!”

周豁子吸取了前几次的经验教训,集中兵力攻其一处。他把匪卒分成了三队,两队轮番进攻野滩镇,一队留作预备队,如有意外情况发生,随时可以投入战斗。多年的土匪生涯把周豁子锻炼成为一个打仗的行家里手。

野滩镇的防御力量也不弱,铁锁的自卫队有百余人,七八十条枪,还有二十几杆火铳土炮。除了自卫队,镇长苏万山把全镇的青壮年汉子都召集起来,说明利害,若是土匪打进镇子,家家在劫难逃,号召大家拧成一股绳,拿起刀枪参战,保卫镇子。这些话就是不说,谁也都明白。野滩镇大有血性汉子,当即就拿起土铳猎枪大刀长矛去参加战斗。

战斗很快就打到了白热化程度,枪响声如同过年放鞭炮一般,十里外都听得见。为防土匪打劫,野滩镇的先辈们在镇四周筑起了城墙。野滩镇地处滩涂,土质为沙土,很难筑墙。筑起的城墙颇似一道沙土梁,虽然低矮,但毕竟是一道屏障。自卫队倚仗着低矮的城墙作顽强的抵抗。周豁子的人马没有炮火,因此低矮的城墙成为最大的障碍,使他们难以跨越,五六名匪徒倒在了城墙之下。匪徒们红了眼,嗷嗷叫着拼命往上冲。野滩镇的参战者都看得出,周豁子这回是憋足劲来的,攻势十分凶猛,志在必得。野滩镇这边虽说人多势众,但毕竟是乌合之众,且缺乏训练,难敌那些亡命之徒。铁锁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冒着硝烟枪弹找到苏万山,着急地说:“镇长,狗日的周豁子这回是要跟咱拼命,咱怕是抵挡不住。”

苏万山把长衫挽在腰间,猫着腰双手扒着城墙豁口往下看。他看出形势的险恶,脸色变得蜡黄,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急切地说:“铁锁,你说咋办?”他不懂打仗的事,只有依靠铁锁。

铁锁说:“让人渡河去县城告急求救,保安大队开上来镇子就有救了。”

“我早就差人去了。”

“那咋还不见救兵来?他们不会见死不救吧?”

“也许他们正往来赶呢。”

“依我看还得再差人去催救兵。”

“那你就赶紧差人去!”

铁锁差了一个可靠的汉子去县城告急求救,一边率众拼命抵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