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翟哲呈上奏折十日后,宁绍军镇一百骑兵护送范伊及总兵七岁的儿子翟天健前往南京。
冬月,陈子龙携首辅马士英手谕并十万两白银来宁绍犒军。
而此时宁绍镇大营已移居至偏僻的天台山。
巡察完冬季里热气腾腾的兵营,看着镇定自若的翟哲,陈子龙生出一种遗憾。虽然是新募的兵,但看训练中的气势和劲头,听见钱塘江潮般汹涌的歌声,如此强军竟然只能放在浙东偏僻之地闲置。
“翟总兵,会有你北伐的那日的。”
“当然!”翟哲拍掌大笑,“若卧子兄当了首辅,也许会有那一日。”
陈子龙心中一慌,“这种事开不得玩笑。”
稳定心神,他再想想,还是说出惋惜之意,“让你埋在浙东之地,实在是屈才了。”
“不屈,浙东是个好地方,卧子兄不知道我浙东现在有几位王爷吗?”翟哲曲着手指头数了一遍,“周王、崇王在绍兴,鲁王在台州,难道不是好地方吗?”
弘光帝登基后,这几位王爷原本想请命留在南京避难,但弘光不许,把这几人都发配到浙东各地。
皇家的事请,怎么能擅加评论,陈子龙苦笑一声,不再说话。
送走陈子龙,这边的银子手里还没捂热,很快被放入宁绍总兵府的总账中,购买粗铁,打制铁甲、鸟铳。借助围剿白头军的机会,宁绍军镇把金华府和衢州等地的工匠全部征集入卫所,日夜不停制造军备。
士卒的口号,操练鸟铳的响声让天台山下不得安宁。
天台山地方虽偏,但名声可不小。南朝梁佛教高僧智顗在此建寺,创立著名的天台宗,至隋朝时又受敕令建国清寺,山上有清修僧人若干,常常脚踩草鞋上下,从兵营之侧经过,两者互不来往。
这个春节宁绍军镇没有假期,海风肆掠下,士卒仍然要在主官的催促下熟悉练习各种兵器和战阵。
范伊留在南京渡过了除夕,她与翟哲之间有书信来往,但翟哲不敢让她回来。因为几乎可以确定,左良玉在开春之后很可能要顺江而下,进犯南京。
朝廷的军饷按时到达,往南京军器局和兵仗局领取兵甲也还很顺畅,只是那些兵甲和火器的质量实在不敢恭维。宁绍军镇工匠有限,今年才募集的这一万兵暂时没办法配上盔甲。
翟哲知道马士英一定在盯着自己,所以很少回宁波府,多数时间呆在天台山兵营。很久没和军中士卒一起操练了,既然在兵营中,他也再次感受了左若的疯狂训练,左若也没对他客气。
山中不知岁月。
元宵节过去没多久,江南的气氛更加紧张。
马士英再命陈子龙携五万两银子前来犒军。
宁绍军镇大军老老实实呆着天台山下,翟哲每三天一份奏折,禀告近日练兵详情,真正的目的在安朝廷之心。
天气一日比一日暖和,山上的青草抽出嫩芽的时候,从宁波府往台州的兵营的官道上,十几匹战马飞一般奔走。
骑士拍打的急,战马奔腾的欢。
一行人到了兵营外,出示令牌,守卫放入往中军大帐禀告。
宗茂一路小跑,方以智紧跟在他身后。
到了中军大帐门口,方进引入,宗茂急匆匆冲进去,见到翟哲,高呼道:“高杰死了!”
“什么?”翟哲吃了一惊。
“高杰领军往河南归德做北伐之势,往河南总兵许定国营中被杀,许定国投向满清去了。”
江北四镇,高杰的兵马最盛,一直有北伐之意,但其他几人都不支持,因此独自领兵北上,没想到首级变成了许定国的投名状。
翟哲心中冰冷一片,不是为了高杰之死,而是因为谁也不能相信了。军镇互不信任,互相提防,这仗还怎么打。
宗茂从衣袖中掏出一张布告,说:“大人,还有一件事,左良玉起兵了!这是檄文。”
翟哲接过来,细细看完,扔到一边,前怒未消,骂道:““奉太子传国密诏”,“清君侧”,弄来弄去还是这般花样。”
宗茂也咬牙切齿道:“若不是东林党那些撺掇,左良玉未必会行如此行径。”他对大明没什么认同,但在强敌环伺下,自家还在窝里斗,谁也看不下去了。
翟哲看见跟在身后神色尴尬的方以智,问:“方以智,你如何看?”
方以智挣扎了片刻,叹息道:“左侯犯大错了!”他仍然绝口不提东林党错,让翟哲又生气又警惕。
党争之祸,即使是方以智这般受过磨难的人仍然抹不过去。反过来想,若他不是与东林党有溯源,方以智也不可能逃入他的兵营。
“方以智,依你看,我该不该起兵!”翟哲从座位上站起来,脸有愠色。
方以智两腮的肌肉紧绷,脸色稍有扭曲,半天后,像崩石般吐出两个字,“不该。”
“你错了!”翟哲怒斥,“若不是朝廷因为我与东林的关系,若不是首辅不信任我,我该起兵去击溃左良玉。”
宗茂用同情的目光看着方以智。
这半年,他与方以智同管宁绍军镇的军需,账目到了方以智手中清清楚楚。哪日发出稻米多少,卫所产出兵甲、鸟铳多少,皆烂熟于胸。让他这个眼高于顶的人也暗自佩服。
“大明之祸,江南之难,东林复社有罪否?”
方以智瞪大眼睛,嘶吼道:“有,但这天下何人没有罪?军镇无罪吗?陛下无罪吗?”
“既然都有罪,东林与阉党有区别否?”
方以智默然,“一丘之貉!”
翟哲挤出一丝笑容,“希望你莫要忘了今日说的话。”
翟哲又交代了些事情后,宗茂很快离去。不久后,荒僻的宁绍军镇突然成了江南的焦点,朝廷的使者,东林党人都在往这里跑,翟哲命孟康封锁往天台山的道路,只有持节的使者才能进入。方以智回到宁波府后自请望舟山岛,逃避昔日的好友。
春意渐浓。
天台山平日只有和尚才会出现的小道上,一行人在悠闲的行走。翟哲、左若、逢勤和李志安四人一路上指点各处景色,交口称赞。
天台山悬岩、峭壁、瀑布众多,一路鸟语花香,众人目不暇接,急迫的军务带来的紧张一扫而空。
“此处堪比世外桃源,难怪古时曾有隐士躲在终南山中自抬身价。”翟哲兴致不错,话外有意。左良玉起兵以来,朝廷对宁绍军镇格外照顾,赏赐不断。
左若、逢勤等人没有翟哲那么放松,他们几人都知道时局的变化。
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清虏在中原追击的顺贼望风而逃,他们还要等到何时?但他们都猜不透翟哲的想法。
几人各怀心思,一路爬到了山顶的国清寺,见三四十个清瘦的僧人低头垂目,有诵经,有打扫僧房,有劈柴挑水,各司其职。
四人到了寺院门口,一个知客僧人合掌走出来。
“阿弥陀佛!”
翟哲上前合掌还礼,“在下是山下军营中的翟哲,请问行云禅师在寺中吗?”
“方丈五日前外出云游,将军来的实在不巧。”
行云禅师是天台宗有名的高僧,翟哲本想一见,听说不在,稍有遗憾。
四人在知客僧的引导下礼拜国清寺各殿中的诸佛菩萨,各上了几柱香才辞别下山而去。
都是杀人如麻的人,到了佛祖面前上香怕也没什么大用。
南京城的消息不断发向浙东,萧之言急的像热锅里的蚂蚁,但也只能无可奈何。没有翟哲在身边,面对山崩地裂的的局势,他茫然失措,不知该如何是好。
左良玉大军号称八十万,声势浩大,马士英慌乱中一边调集江北四镇兵马前去抵御,一边安抚浙东的翟哲。
江淮空虚。
四月十日,黄得功破左良玉于池州,四月十四日清军多铎部六万破徐州,攻入淮河,包围扬州。
消息传到南京是两日后,信使快马加鞭五日奔向浙东天台山下兵营。
翟哲擂鼓升帐,等众人都来齐了,命柳随风把江北的消息告知诸将。
帐中诸将,脸色没有一个不变的。
左若的右手在轻轻颤动,平日最嘈杂的孟康也没了声音。
太快了,快的令人窒息。
江北四镇足有二十万兵马,江淮之间有十五万大军,竟然连点像样的守城战也没有。
翟哲脸上覆盖一层阴霾,手握刀柄站立半天,终于下令:“大军起营,连夜开拔往杭州,车风率一千两百轻骑速往南京接应萧副将。”
帐篷收上拖车,战马套上嚼子。
士卒各持刀枪铳炮,成队列连夜往杭州府方向行军。
车风率轻骑像风一般离去,翟哲给他的命令从桐庐山路往北,绕开钱塘江,从广德府往南京,这条道路水道少山路多,虽然绕了个大弯,但免除了过河的麻烦。
翟哲率大军行进四日到达钱塘江边,对岸浙江总兵方国安陈兵以待。
浙江巡抚任天成得知宁绍军镇动静,命人过河送来书信一封,“奉朝廷之命守卫钱塘江岸,无兵部召令,翟总兵不可率军离开宁绍。”
无论翟哲表现的如何乖巧,马士英从未对他失去防范之心。坐到他这个位置,怎么可能凭借翟哲几封奏折,夫人和儿子,便把身家性命和国本交给对别人的信任里。
这是几个月前翟哲给朝廷奏折的承诺,但现在局势大不一样。翟哲手书一封信再送过河,但任天成和方国安态度坚决,没有朝廷的命令,宁绍镇兵马绝对不能过钱塘江。
帐中诸将传阅浙江巡抚的信件。
“方国安麾下有两万兵马,各位以为如何?”
李志安和逢勤均不说话。
左若单膝下跪求令:“愿为大人攻下杭州。”
“几日可破?”
“三日可破。”
书信在帐中转了一圈又传回手中,翟哲用两根手指夹住,稍一用力,“兹”的一声,断成两截,他手中动作越来越快,那封信最后化作片片纸屑飞洒飘落在地面。
“大事尚可为否?”
帐中诸将哑口无声,左若跪在地上,垂头看着胸口。
宁绍镇有四万步卒,兵力虽众,但新兵不少,方国安在对岸以逸待劳,这场仗即使打了也未必能如左若说的那么顺利。长江防线尚未失,朝廷若是听说宁绍军镇进军,会做出什么反应?
况且,况且还有留在南京的夫人和儿子,翟哲后背的衣衫已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