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离开凝碧宫后,史思明抚摸一下“神马王”的头,冷笑道:“哼,再跳弹也没用。在阿咪眼里,朝义和他的部属们还不如你呢……呜呜,小黑牛,你活力真足啊,稍微一碰,就忽忽生气了?发脾气了?使性子了?普天之下,还有谁敢对阿咪顶嘴?哥喜欢你这骄横样!哈哈哈,等着瞧好吧,攻下长安后,阿咪要让李隆基老哥——奸细探听清楚了,要不是充当禁兵的神策军给力,早就被现任唐朝皇帝李亨老弟毒杀了!现在,那个老顽童成天呆在一架奇特的驼轿中巡游大街小巷,反思反省反悔!哎呀呀,我那风流成性的玄宗哥哥现在只会带着哭腔念叨‘错的不是朕,是天下!’哈哈哈……”

忽然,洛阳城外传来一声凌厉恐怖的牛吼。凝碧宫被震得簌簌发抖。

“神马王”受到惊吓,缩回头,瞬间瘫软下。

史思明下令士兵昼夜燃放鞭炮,连续一月,牛吼声才消失。

史思明却没有胜利喜悦感,他掐住阿嗜尼小耳朵问:“小老头,据说,当年一头发怒的大青牛从安禄山的肚脐眼钻进去了,是不是真的?阿咪听说过蛇吞象,但绝不相信大青牛能从肚脐眼里钻进去,瞎掰!当年,长安太极宫两仪殿的开凿活动,你是亲历者,如实说说!别撒谎,欺君之罪可要砍头的哟!”

阿嗜尼机械地点点头:“儿臣亲眼目睹,确实看见一头大青牛四蹄冒火,钻进去了。”

“安禄山在凝碧宫被儿子杀死时,你也在场,大青牛从他肚腹中又跑出来了?”

阿嗜尼连连点头:“对啊对啊,大青牛跑出时浑身冒黑烟,哥被臭晕了。”

“斩杀安仁执时,又有人说看见了大青牛?”史思明脸色发青,提高音量。

阿嗜尼惶恐不安,摇摇头,结着又点点头。

“你不是在现场吗?到底看没看见?”

阿嗜尼急中生智,如此回答:“额被安仁执割成两半,他佩带的一半看见了大青牛,圣上配带的一半什么都没看见,其实,他根本不相信世上会有这种魔幻的牛。”

史思明忽然大笑起来:“哥也不相信!可是,进入洛阳后,哥连续做恶梦,见安仁执那小子牵着一头大青牛觝阿咪,哥用刀砍掉了牛角,却被牛尾巴缠住脖子,喘布上气来,于是,就憋醒了……”他的情绪倏地跌入万丈深渊,变得忧郁凝重,“哥向来只相信牛耳尖刀,它才是最高的王,哥从不信邪,但洛阳这地方……别有用心的人散布谣言,洛阳既落阳,太阳都落下去了,史思明就彻底黑了……哥就是不信邪,哥要在洛阳城外修筑一座月城,太阳落下去,还有月亮照耀嘛……”说着,他又忽亢奋起来:“哥一定要攻取长安!哥要坐在唐朝皇帝宝座上,让李隆基老哥和李亨老弟率领文武大臣向哥跪拜,并且高呼‘吾皇万岁万万岁’,声音要整齐,洪亮。无论谁,只要敢跑调或弄出岔音,统统杖脊两百,打个屁滚尿流!”

史思明畅想一阵,忽然问:“瞧额这记性,刚才想说什么来者?”

阿嗜尼倏地想起夫蒙灵察。当年,他为什么不自立为皇帝?

史思明见他发呆,拿起挑灯用的细长铁钳,在火上烧红,在黑色大痣上烫一下。阿嗜尼疼得失声大叫起来。他眼泪汪汪,委屈地望着幸灾乐祸微笑的应天皇帝。

“还不赶快提醒提醒,朕打算说什么来者?”

阿嗜尼脑海里一片空白。他轻轻抚摸被烫伤的大痣,不顾“神马王”嘲笑,哭哭啼啼,掩盖内心慌乱。耳朵根发热,发烧,发烫,似乎替他着急。

史思明等不到答案,愤愤地将铁钳再次放到灯火中烧红。

未等抽出,两只耳朵同时抢答:“圣上一直打算说:‘洛阳将士皆燕人,久戍思归,上下离心,击之可破!’可是,您还没张口,骆悦臭卖弄,他先说了。”

阿嗜尼的耳朵竟然说话,太雷人了吧?

史思明惊讶地望着他。阿嗜尼肯定地点点头。他知道这句话的严重后果,应天皇帝追究起来,割掉两只耳朵也无妨。

“乖乖,真成了顺风耳?即能听到朕之心声,又能探测到凝碧宫外的言论?”史思明饶有兴致,“你能确定,骆悦真的这样说了?”

两只耳朵异口同声:“千真万确。”

阿嗜尼阻止不住,急得两手使劲捋“神马王”。

史思明奸笑几声,“嘿嘿,骆悦老贼,这次,你在劫难逃,朕要让你死得心服口服!”

他冲侍卫皱皱眉,挤挤眼,卖萌。

两天后,骆悦就被五花大绑到凝碧宫。

史思明召集群臣,严厉训话:“大燕军队齐心协力,连续攻克多座城池,获得财物俘虏不计其数,在即将攻取长安之际,竟然有心怀叵测之大将散布谣言,扰乱军心,本屌丝——”

众臣惊讶地望着他,发出一串长音:“噫吁戏!”

“阿咪——哥——朕是说,今日一定要调查清楚,无论该屌丝背景多深,定斩不饶!”

阿嗜尼两只耳朵受命陈述案情:“……我们筚路蓝缕,条分缕析,搜集到无比繁杂的重要信息,但根据圣上旨意,与本案无关者全部过滤,直奔主题!骆悦求功心切,围绕‘洛阳将士皆燕人,久戍思归,上下离心,击之可破!’这一话题,首先在柳泉驿向十三批装扮成道姑、尼姑、卦姑、牙婆、媒婆、师婆、虔婆、药婆、稳婆的女兵进行绘声绘色示范性演说,然后,挨个考核,全部过关后,将成绩优秀者派往长安,其余分赴闻喜、陕州、泽州、河阳、怀州、魏州、潼关等地散播。时隔不久,唐朝境内各郡县、乡村都在传播这种信息:史思明并不可怕,他是泥牛,过不了环绕长安之八水,其大臣、将领都是鼠窃狗盗之徒,如蚁附膻,貌合神离,只要李光弼从河阳出兵,绝对秒杀叛军,收复东都洛阳,毫无悬念。”

“闭住你们的鸟嘴!”史思明按捺不住忿怒,跳起来,揪住骆悦鼻子斥骂:“老匹夫!大燕军攻城略地,攻无不克,你却煽惑人心,哥要处你以车裂之刑,诛连九族,服不服?”

骆悦甩开他的手,鲠直脖子,挺起头大喊:“不服!”

“你这个二球,服气过谁啊?”史思明哇哇怪叫,连声喊杀。

田承嗣急忙求情:“陛下!骆悦非但不能杀,相反,应该重奖。”

“为什么?”

“目前,大燕军对担心的是持久战,李光弼老奸巨滑,龟缩河阳,坚守不出,我军进退两难。朔方节度使仆固怀恩刚愎自用,所部回纥将士素来散漫,不服指挥,与副帅李光弼貌合神离,为摆脱其管辖,必然怂恿陕州观军容使宦官鱼朝恩催促出战。鱼朝恩,废人也,然其善观风色,深悉上窜下跳之道,虽奈何不得李光弼,却会巧妙给力朝廷,更有骆悦营造之舆论鼓吹,唐肃宗求胜心切,定会催促李光弼出兵。只要他们前来攻打洛阳,必败无疑。”

“此话当真?”史思明怒气打消。

田承嗣说:“大战在即,杀将不利。暂且将骆悦羁押,以三月为期,如果李光弼仍不出,卑职愿捐出魏州刺史之职及所有军功,为骆悦抵罪。”

史思明犹豫不决,问计众臣。大家含糊其辞,不明确表态。

忽然,大青牛吼声暴起。

周挚急令士兵在城头燃放鞭炮驱邪。两种声响互相攀比,竞赛,压制,不断提高音量,凝碧宫震得瑟索发抖。正午时刻,大青牛吼声消失,鞭炮却还激烈地爆响。周挚慌忙下令制止。史思明与众臣面面相觑,他们耳朵被震聋,觉得混杂刺耳的噪声还在耳边萦绕。

这时,身着黑红两种色服装的使者进到大殿。

来自范阳的红色使者带来喜讯:唇彩生了九个侏儒,相貌酷似阿嗜尼。

来自汴州的黑色使者带来恶讯:守城士兵兴起自杀潮流,他们从城头倒栽葱跳下、集体自焚、虐残肢体、暴饮暴食、招惹毒蛇蜘蛛,将以前对付敌对官军的残酷手段用在自己身上,死相极惨。最残酷,也是影响最大的自杀事件有三次:其一,天官赐福日,五十二名士兵排列成心型图案,以表演魔术名义,同时将牛耳尖刀深**入心脏;其二,地官赦罪日,七十三名低级军官同时像鸵鸟那样将头插进松软的黄土中;其三,水官解厄日,九十六名随军家属及性工作者跳河淹死。

史思明揉揉耳朵,倾听半天,叹口气,拿起阿嗜尼,说:“朕耳朵被震聋了,你听听,他们在唠叨什么事啊?实事求是说,可别颠倒黑白哦。”

阿嗜尼思量着如何充分使用本次话语权,上嘴唇却迫不及待报告喜讯,下嘴唇自作主张,将恶讯如实相告。

史思明脸色一沉,喝令将黑衣使者乱棒打出,让红衣使者再次宣布喜讯,直到每位大臣耳朵重新发挥作用,山呼万岁。史思明发表简短讲话后,宣布退朝。

到后宫,他端详九侏儒画像,反复比对阿嗜尼。除了稚嫩孱弱之小针头与精明强干之“神马王”相形见绌,五官、眉毛、头发、皱纹、大痣、老年斑等其它特征竟然完全相同。文臣武将、富商匠师纷纷携重贺喜,并一致提议,为九小王子分别命名赑屃、螭吻、蒲牢、狴犴、饕餮、蚣蝮、睚眦、貔貅、椒图,以对应“龙生九子”之祥瑞。史思明正在斟酌,一名黑衣使者闯入后宫,大步流星走过来,说与李光弼、王思礼对峙的邙山前线中出现自杀式袭击怪象,士兵三五成群,赤身**,离开掩体,嚎叫着向官军营地冲锋,结果纷纷被射杀。

“都是瞎说!一派谎言!”史思明大为震怒,喝令卫兵将使者拉到后花园,用皮绳勒死。之后,他发布诏令,要为“神马王”纳七十二妃,各位大臣、将军须将爱女送到凝碧宫候选。

他对阿嗜尼说:“小老头,瞧好吧,阿咪能在马上打天下,也能在马上治天下。阿咪非常清楚这些大臣和将军,他们都是小挂件,随时随地寻找新的挂靠,哼哼,阿咪要把他们牢牢绑在身上,哥还要——”

史思明盯着门口,脸色忽然变得阴沉可怕。

阿嗜尼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刚才被拉出去的黑衣使者以先前姿态走过来,跪倒,镇定自若报告:“陛下,邙山前线士兵自杀式袭击现象愈演愈烈,根本遏制不住。”

史思明伸手要过马鞭,缠绕住使者脖子,嘿嘿冷笑,一边暗暗用力:“乌鸦嘴!无厘头!看阿咪如何关闭你的信息。”

黑衣使者不屈不挠:“陛下,王思礼被加守司空,他立即举荐辛云京继任为河东节度使,辛云京又表奏张光晟为代州刺史。相比之下,大燕军将的政治前途却杳远渺茫。”

史思明哇哇大叫,给力,施暴。

使者气息奄奄,哀求说:“……陛下,其实王思礼死了,肃宗赠太尉,谥曰武烈,命鸿胪卿监护丧事……”

史思明恶狠狠地说:“阿咪最恨让哥在直千岭蒙羞的王思礼!最恨!”

他丧心病狂,勒索。使者伸臂蹬腿,挣扎一阵,瘫软。史思明令人将尸体拉出去,悬挂在城门口示众:散布谣言者,格杀勿论!

深夜,熟睡中的阿嗜尼被“嘭嘭嘭”的敲击声和争吵声惊醒。“神马王”呈**状态,桀骜不驯,甩甩打打。上嘴唇、下嘴唇哆嗦。两只手抖动。两条腿抽筋。两只鼻孔蠢蠢欲动。左耳朵跑到右耳朵跟前窃窃私语,似乎讨论该不该唤醒应天皇帝。

阿嗜尼睡眼惺忪。或许是梦幻。他想继续睡眠。左眼却坚持不闭,监视门口。右眼一眨不眨,密切观注史思明痛苦表情。两只耳朵私语演变成交流、交谈、喧哗、惊叫、呐喊。上嘴唇和下嘴唇迅速窃取成果,一起报警:黑衣使者来了!

史思明紧皱眉头,却仍然处在沉睡中。黑衣使者越来越近,即将到达卧榻前,忽然,“神马王”射出一股银白色尿液,准确冲击到史思明不规则收缩的鼻孔中。

史思明剧烈咳嗽,打喷嚏,迅即起身,顺手抓住佩刀,大声喝问:“谁?”

黑衣使者坦然禀告:“陛下,自杀式袭击现象蜿蜒到河阳、怀州、魏州、泽州、陕州、河阳等地,将士惨死无数,赶快退兵吧。”

史思明惊讶地问:“你是谁?声音为何如此熟悉?”

“哥是安仁执啊!”

“你不是被阿咪勒死了吗?”

“前几天你处死的使者是先皇安禄山和皇兄皇帝。”

史思明用刀尖从衣架上挑过阿嗜尼,“小老头,你听,是不是安仁执在说话?”

阿嗜尼惶恐地点点头。

史思明抽出衣带,恶狠狠说:“阿咪从来不信邪!”

遂将黑衣使者缢杀,并亲自在花园里挖掘深坑,埋葬。

第二天,他上朝声讨安禄山父子种种罪恶,最后,却突然宣布谥安仁执为“哀皇帝”。

众大臣如坠烟海,不知该如何表态,便假装咳嗽、打喷嚏。于是,凝碧宫内外充斥着各种音色的咳嗽声、喷嚏声,很快遍及大燕国境,并且向邻邦传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