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在犹豫,岑参却像一团风暴,旋进荒漠。我内心焦灼,望着英姿飒爽的军队,猛然想起衣衫上怀素草书气势,万分激动,情不自禁地赋诗唱诵。士兵应和,声震荒原。乐庭环大为赞赏,邀请我到幕府,不做杂诗,唯以诗歌鼓舞士气。士为知己者死,我当即答应。不久,乐使君调往任甘州太守兼建康军使,迎战蕃贼,我慷慨同往。在甘州,乐使君又招募毛押牙等能诗会文的才子,与副军使向应龙等人同心同德对抗蕃贼。蕃贼攻破肃州,包围甘州。毛押牙提议乐使君效仿当年肃州刺史刘臣壁致书蕃将尚赞摩之举,致信赞摩子尚修罗,令其罢兵。我坚决反对,尽管尚赞摩曾在宴会上亲自向刘臣壁许诺“愿为铁石,永罢相侵。”但蕃贼粗鄙少礼,反复无常,不能轻信。向应龙也坚决反对。后经游大德等名僧斡旋,倡导和谈,乐使君遣毛押牙为使面见尚修罗,一去不复还。

蕃贼无信义,拔掉甘州周边城堡烽台,逐渐缩小包围圈。

有天深夜,明月当空,乐使君邀请我在杏树园中喝酒。他劝我往敦煌避难。

我以剑断木,表明意志:“云奇虽为一介文士,但从不畏生死,如有二心,当血染此剑!”

乐使君悲伤地说:“城破在即,我等武将戍卒为国捐躯,回归尘埃,义同天理。君乃国胆民心,千载难逢一二,怎可轻易丧命于野马蹄下?”

我潸然泪下,朗诵完《北庭西郊候封大夫受降回军献上》,慷慨陈词:“周留后!如若出动北庭‘强弩军’五千协助杨节度,即可阻挡蕃贼进犯,又能收服失地!本判官不才,愿为将军写诗颂扬!”

乐使君面无表情,定定地望着我。

“沙陀!尔等食唐禄多年,遭逢灾难,理应赴难,何故反叛朝廷,与虎狼为伍?”

乐使君悲痛地一拳擂在桌子上,“杨节度命休也!”

我猛然醒悟,问:“使君?何故如此?”

“昨夜,我梦见树冠覆盖西域之胡杨被大风吹折,今天,你又被岑参灵魂附体,此为不祥事啊!”乐使君拉起我,泪光闪闪,“在新玉门关检阅部队时,你朗诵《北庭西郊候封大夫受降回军献上》,完全是岑判官神情……我对他太熟悉了,当年,他在北庭节度府即兴朗诵这首诗歌时,我是最年轻的近身侍卫,纪录全诗,‘胡地苜蓿美,轮台征马肥。大夫讨匈奴,前月西出师。甲兵未得战,降虏来如归。橐驼何连连,穹帐亦累累。阴山烽火灭,剑水羽书稀。’后来,我护送岑判官回长安,至长泉,泪别,他忽然凄凄一笑,指着泉水说:‘羊年,我将在此被杀,魂归大漠。嘉州刺史同时也被罢,之后四年,现实之身将在吟诵《北庭西郊候封大夫受降回军献上》中客死益州某旅舍!’唉,那时,我很年轻,怎么会相信人的灵魂会与身体分离呢?”

果然,半月后,传来杨休明遭到刺杀的消息。吐蕃军队攻势更加激烈。我誓死要求参加保卫战。甘州城失陷前夕,我被人用药迷醉,辗转送到敦煌。乐使君、向将军、幕僚及游大德等名僧全部被俘。有些人们则传说,乐使君带领残部进入漠北开展游击战,又说他自称野马王子,在西域招募军队,准备收复沙州及河西全境。

当初,乐使君为我的前途精心设计过。他写信给邓家证明我的身世。到敦煌后,由于亲生父母已经去世多年,邓家拒不相认。我请求吴绪芝引荐进周鼎幕府。他很为难。敦煌面临战争困境,为节省开支,大量裁减幕僚文官,在此风尖浪口,实在无法逆规行事。他建议我帮助摩诃衍大法师抄经度日,以观时变。

我不愿消耗生命,直接找到周鼎,请求编入兵籍。

周鼎调侃说:“听说你的两次《重走岑参出塞路》艺术行为都半途而废,凡事应该都有始有终,我建议你完成两个艺术作品的后半部,名叫‘返回长安’,好不好?”

我羞愧难当,只能拒绝。

周鼎又说:“名相宋璟第八子宋衡幕府中有阎姓录事新死,如愿顶替其名,可为僚佐。”

我别无选择,忍辱答应。以后,人称我为阎录事。

蕃贼进攻瓜州时,宋衡以举行名为《有功而返:岑参在天宝八年和至德二年的两次回归》的军事拉练为幌子,图谋逃奔长安。部队到达独利河边时,他才告知真相,让我将军事拉练变成艺术行为,并以举荐我当嘉州刺史相**。我严词拒绝。宋衡及随从张弓举剑,威胁说,如不从,就地射杀。这时,天空突然电闪雷鸣,大雨倾盆。骆驼受惊,载着骄子四处逃奔,人群慌乱,妇女儿童哭声大作。我借机逃回敦煌,向周鼎据实相告。他竟然诬陷我出卖宋衡,判腰斩,立即执行。正在这节骨眼,他被阎朝缢杀。之后,阎朝宣布我无罪。一连串的偶发事件使我误以为身在幻境。我凝望晴空皓月,问毛押牙:“我们是否在梦中相逢?”

不知何故,毛押牙“王顾左右而言他”,对我不理不睬。

我说:“阎录事已经死了,活着的是诗人马云奇。”

事实证明,声明毫无意义。以后,还是没人叫我阎录事,也无人喊我马云奇。围城期间,我如同游走在人间的鬼魂,被透明而无形的网疏离,隔绝,拒斥。白天,我总以为自己已经死亡,晚上,种种现象却又提醒我还活着。我曾试图跟随摩诃衍大法师出家学禅,他每次都闭目默念:“摩诃衍即莫贺延,莫贺延即摩诃衍,都是虚妄的沙漠。”

结盟消息传来,我激烈反对与蕃贼和谈。但谁倾听我的声音?结盟后,我被蕃兵绑架到月牙泉接受尚修罗单独召见。他询问毛押牙的背景,我只字不答。他说谁也改变不了沙州投降的事实。我说白云飘来还会飘走。他说本帅虽然不喜欢诗歌,但愿意支持你搞所谓的行为艺术。我说我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他说已经俘虏到乐使君、向将军等人,软禁在灌水上游山林中,如果你不再写诗辱骂蕃人,也可以享受同等待遇。要不然就同其他幕僚及游大德等名僧一样,戴上铁枷,押往野马泉俘虏营进行改造。我说顺其自然。尚修罗笑说赞赏呢的血性,然后派四名粗俗蕃兵将我押往青海临蕃。他们选择经过祁连山大斗拔谷路线进入青海,意图非常明确,让我亲眼目睹瓜州、肃州、甘州大量农田被圈成牧场的吐蕃生活情景。沿途地望有异,凄惶相同。老城荒废,百草杂生,街巷坍塌,拥塞无人,昔日良田,孤坟寒鸦。纵有人烟狗吠处,也是蕃贼歌吹连绵不绝,我悲痛万分!伤感郁闷中,怀素字迹再次如泪光闪跃。

夏末,我被带到灌水上游一片阔展的湖泊边。蕃兵吹响几牛角号,湖中芦苇丛中划出两条独木船,中间站立者竟然是乐使君和向将军。他们都穿怀素书写过的那件衣衫,手里握着笔,墨汁如泪,滴滴掉落。虽然看不清他们的表情,我分明感觉到笔在颤抖。三三两两装载战俘(皆身着怀素衫、手握毛笔)的独木舟从四周划向他们。我疑心这是幻觉。白云飞渡,群鸟绝音,桨板与水面的摩擦声——它们与当年怀素在我衣衫上书写的音响何其相似!集结完毕,一阵短促的牛角号,独木舟迅速散开,湖面恢复平静。接着,向将军乘坐的独木舟隐入芦苇**,乐使君也缓缓消失。我流着泪轻声念诵:“知君桃李遍成蹊,故讬乔林此处栖。虽然灌木凌云秀,会有寒鸦夜夜啼。”

旁边一位蕃兵突然用唐语说:“把这些东东写到这片布帛上吧。”

我惊讶地望着他。

“我本来世唐朝士兵,凉州陷落时,全家被俘,身不由己。”蕃兵说。

我以手沾锅灰,迅速书写完。他卷起,绑在箭头上,射向芦苇丛中。箭杆飞向虚空的情景使我恍然觉得身在慈恩寺。

当初,怀素为何请我喝酒?为何提议要我学习二张?

离开湖边时,四位吐蕃兵替换原来的押解军士。我们继续前进。进入祁连山大斗拔谷,看见曾经陪同乐使君视察过的旧时城堡上飘扬着蕃人旗帜,我再也无法克制内心悲痛,吟诵《至淡河同前之作》:“念尔兼辞国,缄愁欲渡河。到来河更阔,应为涕流多。”

蕃兵听不懂,却唱起了忧伤的歌曲。

秋天,我被押解到青海湖北面名为野猫川的俘虏营,见到很多因不肯屈膝投降而被羁押的破落官和甘州、肃州、凉州等地的幕僚。尤其与游大德和尚意外相逢,悲不自胜,写下《诸公破落官蕃中制作》:“别来心事几悠悠,恨续长波晓夜流。欲知起坐相思意,看取云山一段愁。”诗歌勾起大家苦处,朗诵几句,都伤心哭泣。

当晚,两位甘州建康军军官相继投湖自杀。

“不能再写这种诗歌了!你见过怀素的书法吗?”游大德和尚对我说:“青海湖、临蕃两地羁押地羁押者多是破落官、幕僚和僧人,他们深处牢狱,心醉如泥。你必须让他们从阴郁悲伤中解脱出来。本来,我不必来这里。之所以选择苦难最深的临蕃,乃是要用佛法沐浴他们受伤的心灵。到这里后才发现,这项使命如同在戈壁滩上种西瓜,太难了。我想,汉字,特别是飞舞的汉字能够唤醒他们的温暖记忆,重新恢复人的尊严和勇气。”

我恍然大悟,郑重地点点头。我换上“怀素衫”, 连续三天三夜,坐在青海湖边凝望。实际上,这是每个囚徒到达羁押地后必须经历的一道酷刑,有些人熬不过去,栽进湖里淹死。对我而言,则是难得的禅定,坐忘。多年来,我首次忘却童年被拐卖、少年被逼迫读书、青年仗义疏财、中年颠簸流离以及长期经受的皮肉之苦与精神之痛。我的身躯、心灵与白云舒展翻卷,同波光欢欣闪跃,思绪翩然,酝酿《怀素师草书歌》。

夜里,我兴奋地朗诵给游大德。他听了后,摇摇头,说诗虽好,但不是目前最需要。

他盯着我的衣衫,眼睛发亮,说:“字迹中有俗家先祖二张的风韵,很超脱。哦,你知道这些字所表达的内容吗?”

低下头,说:“许多高士看了后,都说是野草杂树般的乱字,无法组合成诗文。很惭愧,我也努力过多少次,怎奈才力有限,实在难以为诗。”

游大德一边仔细看,一边轻声朗读:

“……遥望白云出海湾,变成万状须臾间,忽散鸟飞趁不及,唯只清风随往还。生复灭兮灭复生,将欲凝兮旋已征。因悟悠悠寄寰宇,何须扰扰徇功名。灭复生兮生复灭,左之盈兮右之缺。从来举事皆尔为,何不含情自怡悦。殊方节物异长安,盛夏云光亦自寒。远戍只将烟正起,横峰更是雪犹残。白云片片映青山,白云不尽青山尽,展转霏微度碧空,碧空不见浮云近。渐觉云低驻马看,联绵缥缈拂正鞍。一不一兮几纷纷,散不散兮何漫漫,东西南北任为驰,上下高低恣所宜。影碧池水萤虫低,光浮绿树霰凝枝,欲谓白云必从龙,飞来飞去龙不见。欲谓白云不从龙,乍轻乍重谁能变。一重未过一重催,一畔萦岩一畔开。栾巴噀酒应随去,子晋吹笙定伴来。披襟引袖遽仰风,欲为吹云置袖中。云飞入袖将为满,袖卷看云依旧空。雷殷殷兮雨濛濛,成阴润下云之功。倏然云晴销四极,所润宁知白云力。大贤济世徒自劳,一朝运否谁相忆。不知白云何所以,年年岁岁从山起。云收未必归石中,石暗翻埋在云里。世人迁变比白云,白云无心但氛氲。白云生灭比世人,世人有心多苦辛。旋生旋灭何穷已,有心无心只如此。当须体道有贞素,不用浮云说非是。望白云,白云缭乱满空山。高低赋象非情欲,余遂感之心自闲。望白云,白云天外何悠扬。既悲出塞复入塞,应亦有时还帝乡。”

读完,他欣悦说:“全部字句可以组成一首长诗,共六十六行。目前,就按照这个结构传诵吧,期望把破落官们从野马尘埃中区别开来。”

“诗歌名字呢?”

他思忖一下,说:“暂时就叫作《白云歌》吧!希望他们能组合出更超脱的诗歌。”

从这天夜里开始,“怀素衫”上的文字如同萤火虫,闪闪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