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州与北庭之间那片曾经阻挡我西行的荒漠中,吐蕃大元帅和他的铁甲部队全部变成胡杨树。让他们在孤寂酷热中伫立三千年吧。我根本不在乎这是梦境、期望还是实有。我的内心忽然涌起潮水般欣喜,遏制不住,便在临蕃关押地像**的公狼那样仰天长啸:

“生为唐民,死为唐鬼,任蕃贼千刀万剐,也不会屈膝两朝!”

我尽力使声音高亢,怪异,悲惨。其它囚犯中的“公狼”纷纷应和。漆黑夜空中,充血的嚎叫四处扩散。吐蕃兵叫骂一阵,睡觉去了。他们知道没有谁能从地牢里逃出去。

本来,我不会模仿公狼吼叫。进入临蕃地后每位囚犯都必须学会发出这种充满野性渴盼的呐喊,不然,很快就会融进尘埃里。我首次嚎叫时没有丝毫耻辱,陌生,仿佛自己本来就具备狼性,只是以前没有适合的发泄环境而已。其他囚犯大概也是如此吧。

我本出自敦煌大户邓家,少时贪婪粟特商队携带的百戏乐舞,被诱骗到东都洛阳,转卖给马姓药材商作养子。从那时开始我被称为马云奇。养父家底非常丰厚,他一心要我参加科考走上仕途,光宗耀祖。但我更喜欢像李白那样过诗酒相伴的生活。养父去世后,我变卖家产,六成散给穷人,四成捐赠龙门石窟,然后一身轻松,负剑西行。

第一站是长安。“醉僧”怀素每天午时三刻在慈恩寺前表演书法,在墙壁、衣物、器皿、车马、服装上任意挥写,已持续五年。这位和尚的草书风格自张芝、张旭,如雄鹰怒飞,剑舞风翻,我早有耳闻。我到达慈恩寺时,他正在饮酒,也不抬头,递过一角杯酒。我喝了。是正宗的敦煌张氏葡萄酒。众人惊讶地望着我。他们窃窃私语,说只有李白、杜甫用此角杯喝过酒。怀素又递来第二角杯,定定地望着我的剑柄。我再次喝下。他很快盛满第三杯,莫名其妙说:“取经,比不过法显、玄奘;写诗,比不过李白、杜甫;打仗,比不过高仙芝、封常清。我们向张芝、张旭学习舞字吧。”我坚定地摇摇头。午时三刻已到,他扔掉角杯,拿起毛笔,在我衣衫上狂躁地书一阵,将笔投向虚空,说:“人各有志,顺其自然吧!”

夜里我脱下衣衫,字迹坚实如甲胄,隐约飘逸酒香。我不辨其意,便收而藏之,继续西行。到达凉州,杨志烈——他兼领河西与伊州、西州、庭州两镇节度使,正组织军民抵抗吐蕃军队。我热血沸腾,投笔从戎。杨志烈在我陈述雄心壮志时始终一言不发。最后才忧郁地说:“目前部队最急需的是棉衣、铠甲、弓箭、粮草而不是诗歌,即便十万李白、八亿杜甫亲临河西,颂诗千亿,又有何用?”

多年来,我首次听见有人如此轻慢李杜,非常气愤。可恨的蕃贼!是他们野蛮地摧毁了人们对诗歌的信念。我决定在杨志烈辖地凉、甘、肃、瓜、沙、伊、西、庭八州范围内创作行为艺术作品《重走岑参出塞路》,唤起西部将士的豪情和信心,抗击蕃贼。

我的这件作品如此构思:在节度衙门举行首发式,独自唱诵岑参作品《凉州馆中与诸判官夜集》。然后从凉州出发,边走边唱,沿着天宝八年岑参以幕府书记身份随同安西四镇节度使高仙芝驻守焉耆、龟兹、于阗、疏勒等地的路线,向所有戍堡将士再现岑参诗歌精神,并用长矛在大地上书写。与此同时献上我的步韵同名诗作。

实施行为艺术的这天早晨,当太阳照耀大地,雪山熠熠生辉,城墙上羌笛军乐响起时,我穿上“怀素衫”,站在节度衙门前高声朗诵:“弯弯月出挂城头,城头月出照凉州。凉州七里十万家,胡人半解弹琵琶。琵琶一曲肠堪断,风萧萧兮夜漫漫。河西幕中多故人,故人别来三五春。花门楼前见秋草,岂能贫贱相看老。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须醉倒。”

行人匆匆忙忙,各行其是,并不理会。

我举着书写有“重走岑参出塞路”的横幅,开始西行。

穿越沙碛时,迷路了。不管朝哪个方向走,都是胡杨木枯死后被阳光与烈风磨砺成的奇形怪状魔掌,令人恐怖。尤其令人迷惑不解是的每个魔掌都在蠕动,窃窃私语。它们权衡利弊,秘密协商,交接数字,激烈争吵,粘稠热风,浓厚恐惧……

我昏厥过去。深夜,一阵急促脚步声将我惊醒。接着,传来杨志烈急迫召唤声:“走吧,快回吧!”我糊里糊涂,跟着黑影子飞快地跑。不久,远处隐约传来鼓乐与欢笑,并且可见隐隐绰绰、迥然孤立的玉门关关城。他指着东方说:“你到那里看盖将军吧!”

他像旋风般地漂向戈壁深处,我大声问,“你去哪里?”

“本节度已被沙陀人刺杀,无颜进关,自贬荒漠,受罚!”杨志烈身影和声音迅速消失。

我浑浑噩噩,跌跌撞撞,向歌乐声中走去。

关城内外张灯结彩,士兵皆欢畅饮酒,争唱《玉门关盖将军歌》。

我焦急地呼喊:“快报主将,节度使杨志烈被沙陀刺杀了!”

他们对我视而不见,继续打闹,饮酒,歌唱:“盖将军,真丈夫。行年三十执金吾,身长七尺颇有须!玉门关城迥且孤,黄沙万里白草枯。南邻犬戎北接胡,将军到来备不虞。”

我捶胸顿足,大声呼救:“吐蕃贼兵已经攻破凉州,威逼甘州,请速派士兵救援啊!”

营帐内,灯红酒绿,歌舞升平,“五千甲兵胆力粗,军中无事但欢娱。暖屋绣帘红地炉,织成壁衣花氍毹。灯前侍婢泻玉壶,金铛乱点野酡酥。紫绂金章左右趋,问著只是苍头奴。”

“求求你们,出兵吧!”我声嘶力竭,仍然疾呼,嗓子变得沙哑。

歌女与众将士欢宴,旁若无人,“美人一双闲且都,朱唇翠眉映明矑。清歌一曲世所无,今日喜闻凤将雏。可怜绝胜秦罗敷,使君五马谩踟蹰。野草绣窠紫萝襦,红牙缕马对樗蒱。玉盘纤手撒作卢,众中夸道不曾输。”

“河西危急,西域危急!”我的微弱声音淹没在欢笑中。

将士以剑拍甲,与舞女齐声合唱:“枥上昂昂皆骏驹,桃花叱拨价最殊。骑将猎向城南隅,腊日射杀千年狐。”

唱毕,一位大将走到我跟前问:“你是谁?什么事,如此焦急?”

我拼尽力气,从疼痛的喉咙中挤出丝丝声音:“我来塞外按边储,为君取醉酒剩沽。醉争酒盏相喧呼,忽忆咸阳旧酒徒……”

众人大笑起来:“哈哈哈,他在抄袭岑参军!”

我羞愧地低下头喃喃更正:“救援甘州,救援肃州!”

再没人听我诉说……

后来,运送杨志烈灵柩的士兵在老关城外发现奄奄一息的我,带往甘州。

我对荒漠奇遇只字不提。其时,原凉州长史杨休明刚刚被唐代宗任命为节度使,他正打算将治所由甘州移至沙州。我打算继续创作行为艺术作品《重走岑参出塞路》。我向他讲述了新的构思:这次,缩小范围,走到岑参作安西北庭节度使封常清判官时的驻节地北庭,与周逸等将士共同朗诵《北庭西郊候封大夫受降回军献上》,然后,请他们派出铁甲将士陪同我返回敦煌,由信任节度使杨休明指挥朗诵,并且与粮草衣物一起,传到各地戍堡烽台,形成声浪的长城,重振唐军声威,以抗蕃军。

没想到,杨休明苦笑几声,“目前部队最急需的是棉衣、铠甲、弓箭、粮草而不是诗歌,即便十万李白、八亿杜甫,亲临河西,颂诗千亿,又有何用?”

我浑身一震,觉得不祥——他的理论为什么与前任节度使完全相同?这是否预示着他们最终的命运相同?行为艺术作品要不要继续?

如果部队没有灵魂,将士只不过是坚硬铁甲包裹着的腐肉!

我毅然决然,举行孤独的首发式之后,继续孤独前进。

这次目标明确,内容单纯。我要从新玉门关出发,沿着当年玄奘西行的路线穿越莫贺延碛沙漠,绕开汉朝玉门关外那片令人生畏的魔鬼荒漠,抵达北庭。为了突出重振军威的主题,我让《北庭西郊候封大夫受降回军献上》贯穿行为过程中的每个环节。离开甘州节度衙门那天,风沙大做,但我毫不动摇,依然出发。

路上我只做两件事:祈祷不要迷路,朗诵《北庭西郊候封大夫受降回军献上》。我发誓,朗诵从没出过差错,可我又迷路了。戈壁荒漠中的石头、枯树、荒草、骨架、壕沟、废堡等路标都不可靠,我再次陷入那片魔鬼荒漠。困惑状态、绝望情景几乎与上次完全相同,只不过带领我走出迷宫的是岑参,抵达的安全岛是新玉门关。

晋昌太守兼墨离军使乐庭环正在新玉门关举行盛大阅兵。我驻足观赏。岑参劝我放弃行为艺术。我认为这位“岑参”大概是实施某种行为艺术的业余作者,所以沉默以对。

岑参诚恳说:“我确实是那位两度出塞的诗人。当年,回归长安后,我先是被杜甫推荐出任右补阙,接着转为起居舍人等官职。现在,即将出任嘉州刺史,得知消息,我上奏朝廷,请改派边地西州或伊州刺史,为唐军效力。但诏令迟迟传不下来,我迫不及待,私自到跑到敦煌来阻拦杨休明。因为周逸企图篡夺河西兼领伊西庭节度使,他安排招募到三十名突厥沙陀恶徒要在长泉刺杀巡游西域的杨休明!我想劝阻他,可是,谁相信人话?我真希望自己提前死几年,这样,可以托梦诸将士,但我现在的身份是行吟诗人,还要请你动员乐使君,请他协助阻拦杨休明西行!”

我发火了:“河西与西域互为依存,危急关头,岂能惧怕刺杀就畏缩不前?如果他有顾虑,我愿意作为使者而非行为艺术家前往西域!再说,当年,你不也两次出塞吗?”

“周逸确实怀有狼子野心!时代发生变化,高仙芝、封常清等名将的英烈高义日渐式微,在此历史坐标中,你苦心孤诣模仿我,尚且不能,何谈重振大唐精神?”

“你不是岑参军!你不是!”我愤怒至极,朝他吼道:“你不能阻拦任何人!真正的岑参已经出任嘉州刺史,作为行为艺术的策划人、实施人,我必须完成《重走岑参出塞路》!”

岑参说:“这样吧,请允许我以你的名义完成这件作品——我了解杨休明的性格,他不可能改变西巡计划,我陪同他前往。你还是跟随乐庭环将军开创属于自己的诗风吧,只有那样才不至于迷路。你可以不听我劝告,这一切都将成为云烟。唯一重要的是,我将你带出了魔鬼荒漠。那是等待吐蕃军队的迷魂阵,希望你别再闯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