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秋夜的明月在后半夜被乌云徐徐遮盖。
漆黑无底的苍穹之上落下雨滴, 后来雨落地越来越密,彻底掩盖了仅剩的暗淡。
乱葬岗上,横尸遍野。
无数腐尸在此时被大雨冲刷成团, 糜烂的气味碾进尘土。
通身漆黑的巨大秃鹫迂回在雨中,雨声与凄厉的叫声融汇在一起, 诡秘且阴森。
而就在那堆砌到没有人型的尸山中,一道人影在地上艰难挣扎。
失了右臂的戚允珩双目被大雨冲刷到睁不开眼,可他依旧紧咬牙关, 用那被磨损到血肉模糊的左臂一寸寸往前移动。
被打断的双腿提不上一丝力气,唯有左臂的力量拖动身体前行, 连带着在泥土上留下长长的痕迹。
半空中盘旋的秃鹫越来越多,如此夜色更是它们常来聚集之时。
这些秃鹫以尸体为食,戚允珩拖连带出的血腥味引得它们兴奋盘旋。
尖锐的长喙啄进他皮开肉绽的右臂残面, 戚允珩霎时间高昂起了脖颈。
“唔......”
暴起的青筋从侧颈一路往下,大雨冲刷了血迹,他痛苦地翻动身体想要甩开缠绕着自己的秃鹫, 却不想越是挣扎, 那秃鹫便愈发兴奋。
忽然一支箭羽穿破夜色,秃鹫哀鸣一声斜斜跌落地面。
与此同时数支箭羽再出, 另外几只观望的秃鹫全数惊飞,唯剩大雨依旧, 再无声息。
戚允珩匍匐在地大口喘气,发冠早被扯落,长发被雨水浸湿狼狈地贴在侧脸。
“属下等参见少主。”
一众黑衣人收回弓箭单膝跪地,身前站立之人为他遮住了倾盆大雨。
戚允珩极尽全力地抬头, 顺着站定在自己跟前的赤金靴寸寸上移, 对上了一双苍劲的眼眸。
“你......你是.......”
他也曾是七品官员, 自是识得这人是谁。
左相弓腰,身旁立马有人扶着他缓缓跪了下来。
他垂眸:“少主。”
戚允珩从来都知道他们并非善类,但今日却也是第一次见到其幕后之人。
“......竟然是你。”他眯起眼。
“少主受苦了。”
左相解下肩上斗笠想要为戚允珩披上,却不想被他猛地挥到了一边。
“我说过......不与乱臣贼子为伍咳......”
左相也不恼,抬起布满层层褶皱的手指拾起斗笠再次为他披上,这一次戚允珩再没有反抗的力气。
“我们是乱臣贼子?谁又是正道?”他问。
戚允珩呼吸艰难,眼皮沉重到快要抬起不起来。
“大胤自是......皇族卫氏......尔等奸贼,岂可侮!咳咳......”
戚允珩嘴唇泛白,单手撑着地,勉强让自己不那么窘迫。
“皇族卫氏?”左相重复着他的话,历经三朝的老臣沧桑的眼眸中极尽清明,“少主如今下场,亦来自卫氏皇族!”
“何为乱臣,又何为明君?”左相直直地盯着他,“您是前朝皇太子之孙,他们才是乱臣——”
“闭嘴!”戚允珩手掌蓦地收拢。
即便是身处囹圄,那双黑眸在此时竟也生了几分冷冽。
五六十年前便灭绝的前朝拿来当说辞,他觉得荒诞至极。
“您真的以为,只要自己成为嘉钰军主帅便可与卫君樾抵抗吗?”
许是上了年纪,左相的身子有些不稳,他被两方搀扶,看着骤然安静的戚允珩,继续道:“你遭受的一切皆是因为从根本而来的差距,倘若今日站在那大殿之上的人是你,你的女人,你的一切,又何至于被这么轻易的抹去?”
戚允珩是家中庶子,自幼便没有母亲庇佑,家中更是时时都顾着大哥。
直到戚允承在一次骑射时不甚落马残了双腿,极想恢复戚家荣耀的戚父才终于将目光投向了这个从来没有给过多余眼神的庶子身上。
他被人从角落挖掘,受尽各种残酷的训练,从未有过一句怨言。
因为他知道,这些是他出头的唯一之路。
他比寻常少年用尽百倍的心力去习武,去学文,去考取功名,在这个没有任何背景的禹京,在这个关系横陈的官场,硬生生创出了属于自己的一条路。
后来他遇见了乔茉,他像是看到了另一个自己,坚韧的心,头一次出现了柔软。
他更加努力地提升官阶,他想有一个属于他们二人的家。
可这一切都敌不过宁安侯的一个决定。
他的官职和多年来的忍辱负重就这样被轻飘飘的一句话全数抹杀。
他依旧隐忍。
他想带她走。
哪怕是失去一切——
可他还是失败了。
他的七七就这样在他身前被人凌.辱,可他只能无能为力地听着她的每一声哀鸣。
“少主,你应该明白,这天下唯有皇权可左右人心。”
这天下,唯有皇权,左右人心。
戚允珩忽然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
他双目赤红,脊背不断抖动,笑到眼泪都出来了。
大雨依旧哗啦啦的下着,淋漓的雨声与他越来越大的笑声交融,像是在与这片夜色做着最后的撕扯。
他又做错了什么呢?
他和她挣扎到遍体鳞伤。
却始终敌不过那个凌驾于万人之上的男人轻轻动的一根手指。
皇权......
皇权得人心——
不知过了多久,骤雨声逐渐平息,乱葬岗上的尸身腐臭被大雨冲刷了完全,在这浮动的空气中难得的嗅到了一丝清明。
戚允珩用手肘撑地,缓缓抬起了头,那双黑眸此时竟流出血泪。
他嗓音沙哑骇人:“你......再说一遍,我是谁?”
左相敛目跪地。
“您是前朝燕氏皇太子之孙,我们的少主,名允珩。”
......
乔茉陷入一个又一个连环的梦魇,无数魑魅魍魉追赶着要将她送入阿鼻地狱。
她疯狂地朝前跑,四周却不断涌出带着倒刺的藤蔓,她的脸颊和身上被尖锐的刺勾划到露出斑驳的血痕,可她依旧不敢有片刻停留。
忽然间,她看见前面有光,心头大喜,但那些藤蔓更快,就在她快要触碰到黎明时,四肢骤紧,她被大力吊起身。
眼前浮光掠影,她被再次拽回好不容易逃出的炼狱,然后对上男人诡谲邪祟的眸。
“你还想往哪里跑?”
......
“呼——”
乔茉猛地睁开双眼,胸口心脏急剧的跳动像是在指明方才的一切都不是梦境。
她呆滞地盯着床幔,昨夜的记忆如潮水般涌入脑海。
祭月大典,她偷跑出了太清池,她去了皇城北边,可见到的......见到的却是卫君樾。
允珩哥........允珩哥他......被卫君樾斩断了手,她被他按在地上,甚至当着允珩哥的面......
后来......后来发生了什么?
她痛到晕厥,那么允珩哥呢?
乔茉慌乱地撑着身体起身,腿间的刺痛在下一瞬让她跪倒在地。
仿佛被灼烧的痛楚从下面蔓延到四肢百骸。
这痛要比初次烈上百倍,他是带着撕碎她的力度一次次毫无前奏的粗鲁贯穿。
他恨极了她。
乔茉艰难地挪动双腿,即便是痛到龇牙咧嘴,也挣扎着要站起来。
“姑娘!”
将将进门的银翘大骇,忙小跑着上前扶住差点再次栽倒的她。
乔茉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回握住银翘的手腕,红着眼朝她比划。
“昨日......”
她苍白着脸,刚做了几个手势银翘便明白了她是想问什么。
“姑娘您先歇着。”
银翘不敢看她,扶着她便要往榻上走,但乔茉却后退一步,直直地瞪着通红的双眼瞧她。
此时的她披散着头发,凌乱的中衣掩盖不住脖颈刺眼的红痕,不难猜出还往更下是何等破碎。
“姑娘您还是将心思放在殿下身上罢。”
银翘不忍再看,往前走了一步,伸出的手被她再次躲开。
她从前只以为姑娘是不爱侍寝,可从未想过她还有心上人,更没有想到这么柔柔弱弱的姑娘竟然在祭月大典上公然逃离。
昨日跟随而去的所有侍从皆被殿下以失职之罪上了刑,那染红了前院地面的血迹即便是被大雨冲刷了一夜都没有洗完全。
饶是银翘再不懂,也明白昨日姑娘没有带自己出去的原因为何。
姑娘这样好的人,怎么就......
“......你告诉我。”
豆大的泪珠从乔茉眼眶不断溢出,连比划的双手都颤抖不止。
“姑娘......”银翘咬唇,满是为难,“奴婢知晓的不真切......只是听闻昨日那位公子被殿下扔到了乱葬岗......”
乱葬岗。
这三个字砸得乔茉头昏脑眩,浑身血液骤然凝固。
不、不.......
她蹒跚着步伐后退,而后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姑娘!”
......
殿下心情不佳这件事在早朝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举朝官员皆战战兢兢。
从参与过北淮州治理的官员开始,所有曾任钦差被罚无俸禄前往北淮州治理民生修筑新城墙不说,各个曾接管过北淮州税务相关的京官亦因此落了大小不一的罪名。
嘉钰军北城巡卫也因守备不当获罪。
看着被公然拖出的刺客,乔天朗不敢多说半分求情之言。
他不明白为何昨夜祭月大典还阖家欢乐的场景到了今日忽然被抓出了几个刺客。
这些刺客个个被折磨地不成人样,连句话都说不出口,就这样被直接定罪为是他们嘉钰军负责的皇城北部出了差错,导致他手下几员大将皆因此下了狱,一时之间百口莫辩。
一场早朝诸人如履薄冰,好不容易挨到下朝事皆是出了身冷汗。
“殿下,殿下......”
乔天朗穿着朝服手中持着象牙笏跑得满头大汗,可眼前的马车却丝毫没有停顿的意思。
直到马车行到宫门之前,待大门开之际,他才终于勉强赶上。
“殿下,臣......臣有一事不明。”
怕他再次不由分说地离开,乔天朗忙道:“臣听闻昨日戊时北城戍守的嘉钰军是听了殿下的调令暂离,这刺客好像也是戊时之后才抓捕,彼时并非嘉钰军看守的时辰,那个时辰应该是......应该是殿下.....”
“本王何时发了这调令?”
轿内传来的冰冷声线骤然打断了他后面将说未说的话。
乔天朗蓦地僵住。
新帝上位之处,卫君樾手段铁血狠辣,不知多少曾经得罪过他的士族以各种名头入狱的入狱,流放的流放。
乔家大势已去,若非宫中还有一位虚幌的乔太后,恐怕下场好不到哪里去。
他惧怕这位狠辣的摄政王,可又不解他为何迟迟没有动手,但乔天朗却不能坐以待毙,他将乔茉送去摄政王府以博来日,此后的摄政王府虽没有明面上承认什么,可暗地里乔家却因此获得了不少好处,再加上本身便有嘉钰军军权加身,即便这支军队不能与北宁军匹敌,但亦让乔家恢复了以往声望。
乔天朗一度以为自己的选择十分正确,却在今日头一遭出现了怀疑。
嘉钰军的指挥令从来都只有嘉钰军中高阶将领可得,而给卫君樾如今的调令权,是他不日前亲手递呈的。
“殿下......”
乔天朗脑袋嗡嗡作响,有什么可怖的猜想逐渐成形,又被马车不留情面的疾驰全然冲碎。
......
乔茉醒来时已是酉时,银翘趴在床边守了她一下午,眼见着她睁开了眼,一双哭肿的眼睛瞬间出现了光亮。
“姑娘您终于醒了!”她手忙脚乱地去摸乔茉的额头,又忙道:“您要不要吃点东西?奴婢这就去给您端!”
小厨房的热粥一直煨着,银翘小跑着出去又小跑着进来。
“姑娘,您用点吧,方才大夫说了,您气血亏损得重,若是再不吃点东西怕是又要晕倒......”
可回应她的却是乔茉始终木然的瞳孔。
银翘急得快哭了,手中的粥半悬在空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给本王。”
忽然身后传来一道男声,乔茉身子忍不住抖了抖,下一瞬男人便坐到了她床侧。
银翘担忧得看了她一眼,却被男人横来的冷光吓得连连退下。
“吃下去。”
温热的粥递到唇边,乔茉抖着瞳仁对上了卫君樾极尽平静的眸。
“别让本王说第二遍。”
乔茉牙齿打颤,恨意与惧怕交织着胸口大肆起伏。
突然她伸出手,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粥碗。
啪——
瓷器迸裂成无数块碎片飞扬开来,淅沥沥的稀粥从他身上一路泼洒了满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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