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钰军军营。

校场上叫嚣着将士们的震天高喝, 而在那人群中央的擂台上,两名男子一人身形修,长一人体态壮硕, 正相对而立。

“戚千户,听说你上个月带着仅仅几十个弟兄就去挑了京郊那为害多年的土匪窝, 如此奇迹,张某实在好奇!”

张虎四肢粗壮,身形高大, 单手握到搁在肩上,大剌剌一笑, 可看向戚允珩的眼神中却全是鄙夷。

一个弱不禁风的小白脸不过是得了些运气在那斗兽大会上才在拔得了头筹,不然怎可一来就是百户?

还擅自围剿京郊山匪邀功,他张虎在嘉钰军中待了十年也不过才到这个位置!

“张千户好奇, 我等也好奇,不如比试一番!戚千户可莫要手下留情!”

张虎言毕,台下立马有人跟着附和了起来, 甚至有人吹起了口哨, 此起彼伏的起哄中充斥着不屑,唯有戚允珩手下的几个人眼中愤懑了, 却又怒不敢言。

戚允珩自始至终心如止水,面对对方的挑衅依旧礼节性地收剑抱拳:“张兄, 承让。”

张虎最是看不惯他这模样,冷哼一声长刀翻转便冲了上去。

“看刀——”

大刀直逼面门,泛起的白光从他眼底一闪而过,戚允珩凤眸微眯, 手腕蓦地翻转。

锃——

张虎顿觉手腕一麻, 忙伸出左手才堪堪握稳了大刀。

戚允珩单手对持, 额角爆出青筋,又是几个来回张虎已然落了败势。

方才还在叫嚣的台下诸人不知何时噤了声,反观另一边戚允珩的手下则一个个打起了精神。

“戚大人打得好!”

“攻他下盘!”

“戚大人好身手——”

......

再又一次被戚允珩击落在地后,张虎啐了口血,听到那倒向一边的呼喝后槽牙咬得咯吱作响。

另一边的戚允珩并没有好到哪去,身上的伤口在这番争斗中再次龟裂,他嘴唇泛白,就算是站着,额角也冒出了冷汗。

大口喘气的张虎自然注意到了这一变化,忽地想到前不久侯爷吩咐的事,他眼神一瞥,目光落在了戚允珩明显别扭的右臂上。

张虎蓦地起身,冷笑一声直直再次向前。

戚允珩提剑格挡,却不想在人到自己跟前后倏然掉转了方向。

“呃——”

右臂猛地一痛,戚允珩闷哼一声,额角的汗珠瞬间滴落。

他勉强撑剑连连后退,可张虎却像是发了疯般朝他旧伤未愈的右臂猛烈攻击。

就在快要被逼下擂台时戚允珩紧咬住牙,啪嗒一声长剑掉落,他直直伸手扼住了张虎的手腕过肩一摔。

砰——

魁梧的身体被遽然摔出擂台,地面瞬间扬起阵阵尘土。

周遭响起大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我们戚千户胜了!”

忽有一人高喝出声,紧接着迎来一阵欢呼。

张虎摔得眼冒金星,被人狼狈地扶起,一双眼睛淬了毒般往上望去,对上戚允珩淡然睥睨的眼神。

“你......给我等着!”

“承让。”

张虎一哽,一口气上不来也下不去,脸憋成了猪肝色,最后冷哼一声被一瘸一拐地搀扶着离开了校场。

与此同时戚允珩再也支撑不住左手撑剑单膝跪地。

“戚大人!”

戚允珩手下的下属见状一个个忙跑上擂台,刚想扶他却被他伸手阻止。

他闭了闭眼,平缓半响后才慢慢站起身。

“大人,您今日其实不必迎战的。”有士兵不忍道。

戚允珩缓步往前走,眼神冷静地可怕。

良久,他开口:“今日不战,亦有明日后日。”

从他进嘉钰军开始,乔天朗便明里暗里在给他使绊子,他身上的伤或多或少都是来自于这些明枪暗箭。

他早有准备,也不会因此退却。

......

身上的伤口愈愈合合早已习惯,是以,从军营出来,戚允珩并没有直接回府。

他牵了匹马朝城门赶去,直到接近傍晚才到了城中。

街头花阁的姑娘们倚栏招红袖,戚允珩却没多看一眼,径直往最内的铁器铺子走。

“哎哟公子,你可算来了,再不来我这小铺就要打烊了。”

铁匠似是等了许久,手头汗巾一搭,赶忙迎了上来。

“麻烦您了。”

“哎哪里的话,你看看你要的可是这种样式?”

铁匠摆摆手,走进室内将刚制成的长剑捧起。

长剑色泽透亮,尖端锋利,戚允珩抬手握住掂量了两下。

忽然手腕扭转,剑风割裂空气不远处的大石应声割裂。

“哦哟!”铁匠骇得一跳,他从前只做铁器,哪里见过这种仗势?

戚允珩笑了:“多谢您。”

随即从怀中掏出一两碎银递过去。

“诶,多了!”铁匠一惊,可抬头人已经走了。

“拿着罢。”

......

戚允珩将长剑背到身后,刚想牵马忽然瞥见了街头对面的画铺。

他脚步一顿。

“哑老头,话说你这铺子的画近几月没此前好了,莫不是你将从前那个卖画的小娘子还价还跑了?”

隔壁铺子卖胭脂的大娘一边收摊一边探过脑袋调侃。

谁知那蹲坐在门口的哑老头听言看也没看她一眼,直直起身踏进了铺子,砰的一声关上了大门。

卖胭脂的大娘一愣,随即瘪了瘪嘴:“这臭脾气,也只有那位人美心善的小娘子才会日日将那般好的画贱卖给你!”

语毕她愤愤地收拾完东西,进了铺子,也是砰的一声。

日暮西沉,禹京的街头大小店铺一一熄了灯火,唯有戚允珩站在原地不知看了多久。

从前乔茉为了给母亲治病常来这间画铺卖画,她胆子不大,却在这画作上面十分执着,这长街上最常见的便是一位哑巴老人手中疯狂比划,和一个小姑娘对讲还价的一幕。

若是价讲高了一次,小姑娘便会扬起那秀气的眉头,一对杏哞弯成月牙状,若是讲价输了,便是哭丧着脸,可又会在看到他的瞬间再次亮起眼眸。

想到她,戚允珩唇边漾起浅浅的弧度。

忽然想到不日前听闻卫君樾亦游山玩水之名一道带走了乔茉,心脏处倏然传来密密麻麻的疼痛。

他抑制不住地再次想到狩猎那日,衣衫不整的她被那个男人环抱的模样。

戚允珩深呼了口气,攥紧了缰绳狠过心撇开眼。

刚欲扬鞭,周身忽然被一群黑衣人包围。

戚允珩脸色骤变。

“少主......”

“我说过不要来找我。”他声音冷冽,含着不容置疑。

为首的黑衣人却径直单膝跪到了他马前。

“少主,您现在需要我们。”

戚允珩睥试而去,眼底森寒,一字一顿:“我不会同你们这些乱臣贼子勾结。”

语毕,他猛地扬鞭,马蹄高抬,前方的黑衣人互相对视一眼猛地让开。

看着戚允珩一骑绝尘,有人开口。

“大人,少主不肯与我们一道可如何是好?”

为首黑衣人缓缓站起身望向他逐渐消失的背影。

“他会的。”

......

乔茉身子弱,又从未出过这样的大远门,一路上十分遭罪,却又耐不住身旁的这尊煞神只好强忍着。

直到马车急行了半月,她生了场大病,卫君樾这才察觉出不对。

命令车队暂歇在了一处小镇,修养了小几日才继续前行。

因此,自三月底从禹京出发开始,他们一路走走停停到了五月初才踏入了北淮州地界。

北淮州。

不久前刚接到卫君樾前往此地的北淮州知州慌忙地在府中做好准备,又在卯时未到便侯在了城门口。

晨光熹微,东方旭日越过远方的地平线,黄金镀色中,一队车马缓缓由远及近。

等了许久的孙知州眼前一亮,忙打起精神招呼了身边诸人,后亲自迎了上去。

“下官参见摄政王殿下。”

身后乌泱泱跪了一片,北淮州大小官员皆在此处。

“嗯。”

这声轻应听不出喜怒,孙知州心提了起来,又道:“北淮州贫瘠简陋不比禹京,下官斗胆请殿下委屈几日宿在下官府中,待新院落成,定及时通告。”

孙知州战战兢兢,没有听到回应,可那马车却继续动了起来。

他心口微松。

看来是默认了。

......

北淮州地处西北,黄沙漫天,一片乌蒙,乔茉下车的瞬间差点以为自己睡久了将眼睛睡坏了去。

“跟上。”

眼前男子沉声道,她一惊,脑袋清醒了不少。

知州府中早已准备良久,可踏进院门的刹那乔茉还是惊了一瞬。

倒不是这里有多奢华,相反,此处十分贫瘠。

简陋的院厅中种植了几棵梧桐树,甚至没有什么鲜艳的花草。

那正堂陈设更是朴素至极,放眼望去竟是没有一件瓷器香炉,最值钱的物件大概就是那挂在高堂之上刻着‘正大光明’几个字的漆木牌匾,

饶是乔茉此前一直呆在乔府偏院,也被这朴实无华的场面怔了半响。

这可是一州知州的府邸。

卫君樾随意环视四周,他没有说话,却引得孙知州头埋得更低:“寒舍简陋,望殿下莫要嫌弃。”

“你倒是简朴。”

不轻不重的一句话让孙知州一怔,忙道:“不敢、不敢......北淮州百姓疾苦,下官......实在感同身受.......”

孙知州面色羞愧,半弓着腰往前引路。

知州夫人早早便在府中准备好了茶水。

“妾身见过摄政王殿下、夫人。”打量着跟随的乔茉,知州夫人十分识趣地唤了她的身份。

她幼时的闺中密友嫁去了禹京,来往书信间对这位摄政王的宠妾言辞颇多,今日一见果真是个标致的美人。

“夫人脸色苍白可是舟车劳顿得紧?妾身备有香浴,可要先沐浴一番?”

乔茉稍愣,下意识望向卫君樾。

“去罢。”

得了他的允准,知州夫人笑意更甚:“那夫人且随妾身来。”

乔茉点头。

她知这是将她们女眷支开的方式,但对她而言确实难得的松了口气。

随着知州夫人往偏院走,路边陈设皆如先前所见的暗沉无华。

知州夫人一路上皆暗暗打量着身边女子。

一袭素绿一群,长发随意挽了个发髻,即便是如此淡雅的装扮,也依旧不掩盖其姿色分毫,不愧是摄政王的女人。

知州夫人将她带入一间厢房,内里早已备好热水与安神香。

“夫人可在此休息片刻。”

知州夫人笑得礼貌,随即又拿出了一小盒香膏,道,“夫人可用之于肤,殿下见了定会喜欢。”

乔茉稍愣,回过神来脸一红,慢慢颔首。

她不习惯沐浴时有人在侧,遂一道遣退了下人,待身子没过水面时,浑身的舒爽才让乔茉紧绷的一根弦缓缓地松了下来。

从前在王府时好歹有许多自由的时间,他也并非每日过来,可这一个半月来她一直与卫君樾形影不离,长期与他这般共处让乔茉感到十分窒息。

倘若自己现在还在禹京,倘若允珩哥真的可以......

那她或许,真的可以再有选择?

乔茉深呼了口气,将头完全埋进水里。

她突然好想逃。

......

北淮州突遇雨黄沙满城,不得不在知州府的西院多歇了几日,直到三日之后空气中才逐渐恢复清明。

孙知州邀卫君樾一道去城北楼墙例行观摩民生。

此处地势颇高,最高层可窥见北淮州以北全部景色。

“殿下请看,这边便是我们北淮州百姓居所,北淮州地处西北作物不良,是以均以种植青稞为主,倒也算安居乐业,殿下可随下官......”

“本王带乔氏游玩,暂不理政务。”

就在孙知州不断絮絮叨叨之时,卫君樾忽然开口打断他。

孙知州一愣,随即垂头:“是。”

心中却想到了这几日卫君樾不同寻常的行径。

他一声不响地来到北淮州,孙知州本以为是为明查,却不曾料,自他们来到北淮州的第一日起便从未过问过相关之事,甚至于自己主动言说他都没有半分所动。

再看他半搂在怀中的绝色女子,孙知州暗自放下了提起的心。

看样子还真是陪这小妾游行。

卫君樾状似无意道:“北淮州风沙颇大。”

“是。”孙知州为难道,“每年朝廷拨银大都用在了修筑城墙之上,只是这风沙实在是......”

乔茉静静地站在一旁听着孙知州诉苦,大抵也明白了为何知州府上会这般简陋。

竟是这般清廉的官员吗?

她随意环顾四周,最高处的视线一眼扫去便能将半个北淮州尽收眼底。

城墙要比从禹京下来所见的每一个城池都高,看来便是孙知州所言的为了阻挡风沙。

忽然城楼下的一阵若有若无的吵闹隐隐传入乔茉耳中。

她坐得靠边,见周围诸人似乎没有注意到,便稍稍往下瞥了一眼,可就是这一眼便让她放大了瞳孔。

不远的拐角处一穿着褴褛的老妇人被几名府兵架着往外,口中不断叫喊着什么。

此情此景与他们所在的这条街道的安居乐业之貌完全相悖。

老妇人年老体弱,如何抵得过这么多年轻男子的掣肘,很快便被拖拽着拉到了远处。

发生的这些不过眨眼,下一瞬整条长街便又恢复如初。

街头叫卖的小摊,来往目不斜视的行人,一切的一切是那么寻常,寻常到让她后背隐隐发凉。

就在乔茉愣神之时,另一边孙知州朝知州夫人使了眼色,不一会便上来了两名女子。

“民女孙青青见过殿下。”

“民女孙玲玲见过殿下。”

两人长相相似,却是一动一静,一人抱着古琴,另一人却什么也没有拿。

孙知州笑道:“下官的两个女儿听闻殿下功绩皆十分仰慕,故此今日斗胆前来见上一面。”

如此醉翁之意不在酒,乔茉暗自往旁边挪了挪,可下一瞬又被男人搂了过去。

“跑什么?”

卫君樾手掌紧了紧,乔茉抬头看他,抿起唇。

孙知州见状略显尴尬,但很快又恢复正常,他吩咐道:“青青,你不是为了见殿下练了许久琴吗?今日可是你献技的机会。”

孙青青冷淡着脸,没应声,但还是乖乖地坐了下来,十指搭上琴弦。

琴声宛转悠扬,却又在其中夹杂了些道不明的杂绪,就连不太懂琴的乔茉都能听出来。

孙知州脸上挂不住,但也不好当场发作。

“青青今日大抵是......见了殿下太过紧张,还不快下去?!”

孙青青木着脸道了声“殿下恕罪”,又福了福身抱着琴退离。

孙玲玲见状忙上前,她唇边挂着止不住的笑意,娇怯地瞥了眼身前丰神俊朗的男子,道:“小女不才,听闻殿下极爱收揽画作,今日便想斗胆献丑。”

孙玲玲的上道让孙知州脸色缓和不少,他再次笑道:“玲玲的画技乃孟大师嫡传徒曾孙所授,殿下可要看看?”

“哦?”卫君樾放下杯盏,瞧了眼乔茉,“当真挺巧,本王家的小丫头也师承孟家。”

孙玲玲稍僵,问道:“敢问这位姐姐师承的是孟家何人呢?”

孟家祖辈皆为画师,其名号响彻大江南北,即便是他身为前朝戴罪的宫廷画师,但在当朝亦颇有盛名。

但孟家后来所驻之地皆在北淮州,孙玲玲就不信还能有谁嫡系比得过她。

左不过是些挂着孟家的名头的幌子罢了。

然,乔茉此方还陷于对孙青青的疑惑中,并没有听到那边传来的质疑。

孙玲玲见着脸都绿了,僵了半响道:“看来姐姐师承之人大抵并非孟家嫡系,殿下有所不知,孟大师之画技流传多年,并非些寻常之人可以学得精髓,这位姐姐学画大抵是受人诓骗了吧。”

‘学画’、‘受人诓骗’几个词既出,乔茉终于回了神。

方才孙玲玲的话一字一句地在她脑海中又过了一遍,她蹙起眉心。

乔茉性子一向温和,受母亲的影响一切都是能忍则忍,除了她母亲的身体以及母亲授她的画技。

卫君樾眼瞧着小姑娘逐渐抿紧的红唇,好整以暇地偏过头。

除去最初入府的反抗,他似乎很少再见到她这样露刺的模样。

“怎么办,她不信你。”

男子声音压低,带了戏谑,乔茉看着他弯起的眼尾,晃神之际又清醒了不少。

他在激她。

乔茉收回视线,看向早就准备在桌案上的笔墨纸砚,站起身捻起笔杆落下了几个不算熟练的娟秀小字。

“那就比比吧。”

孙玲玲不屑一笑:“那民女便不客气了。”

说罢她上前执笔自信地画下一幅自己早就锤炼过千百遍的风景图。

画上飞鸟振翅欲飞,水波粼粼如生。

“姐姐请吧。”

乔茉双手交叠于腹,对于她的挑衅置若罔闻。

她正思忖着画些什么,脑中却一直闪现方才见那老妇人被府兵拖走的一幕。

这样想着,她落笔的刹那也画成了心中的模样。

“画作通人,唯有自然之色方可愉悦身心,姐姐这是画的——”

“住嘴!”

孙玲玲轻蔑的话还没说完,看过来的孙知州骤然脸色大变。

他战战巍巍地抬起眼,对上女子平静的眼眸,只觉得那双美得不可方物的眼睛在此时此刻显得如此可怕。

“夫......夫人画技高超,小女自愧不如。”

“爹......”

“你住嘴!”

孙玲玲满头雾水,听着自己爹爹明显偏袒的话眼眶中氤氲了水汽。

孙知州平复了半响心情,转而怒斥道:“画技大师可画天画地,画万物众生,这位夫人尚且能画出自己从未见过的场景,哪是你这对照临摹的水平可以企及?!”

孙玲玲不明所以,被吼得一愣一愣,又被亲爹羞辱,到底年纪小眼眶迅速变红,捂着脸便跑了出去。

孙知州长呼了口气又慢慢坐下,换了副脸色朝乔茉道:“小女年幼不知事,冲撞了姑娘还望姑娘海涵。”

乔茉听着他的欲盖弥彰愈发觉得方才的事情有些蹊跷,但此事卫君樾不说与她这一哑女何干,遂摇了摇头安静地回到了他身侧。

经此一事孙知州虽心底坐不去,但还是维持着表面的恭敬硬着头皮继续了下去。

直到日渐西沉,隔间用过晚膳后方打道回府。

......

晚间,知州府西院。

被安排在知州府的这几日卫君樾一直与乔茉供卧而眠。

然而大多数时候卫君樾私底下并未与她一道。

她知道他此行绝不会是单纯带自己出来游玩这样简单。

乔茉不懂他的目的,也不想懂,他能不和自己一起睡简直是悲中之乐。

可不知为何,今日从城北阁楼回来后,他一直随着自己到了西院,甚至在暮色降临之际都没有要走的迹象。

乔茉也不敢露出什么异样,咬着下唇强作镇定地拿着换洗衣物慢步移动到湢室。

可就在她褪下衣物的刹那,忽然肩头一热,她猛地呆住,身子被缓缓掰了过去。

“今日画的不错。”

带着薄茧的掌心摩挲着她白嫩的肩头。

乔茉偏着头,悄咪咪地动着手臂,可那外衫还没爬上大臂,便被男人的手掌阻挡。

“殿下教得好。”

她无可奈何,只好伸手在他的掌心写下几个字。

卫君樾低促地笑了声,手臂用了点力,轻轻地抬起了她的下巴:“为什么画那幅图?”

乔茉微仰着头,长长的鸦羽扑簌不止。

直觉告诉她这不是什么好事,但她更怕他。

“因为看见了。”

他握住她在掌心滑动的细嫩指尖。

“你看到了什么?”

乔茉咽了咽口水,轻轻挣动,他没有拉她,她便从他怀中退离了出来。

伸手把已然快要不能蔽体的外衫拉起,她迅速绕过湢室的屏风走到另一边的案台上。

她执起笔,将今日下午所见的全景画了下来。

一名老妇人被几个身强力壮,且穿着北淮州府兵官服的男子连拖带拽地往另一边走。

那另一边被一堵刚好的高墙挡住,而高墙这边,他们所能视及的地方,民生安乐,秩序有条。

卫君樾狭长的眼尾眯了起来,修长如玉的手指捻起她的画的纸张,敛下的眼底晦暗不明。

乔茉双手纠结在一块心底不安,他的态度着实令人害怕。

良久,他缓缓放下了画作,乔茉刚刚抬眼,倏地腰际收紧,她被他抱了起来。

“不错。”

卫君樾弯唇,捏着她的下巴咬了口她的红唇,然后往湢室走去。

“怎么不用香?”

乔茉无力地吐着气,脑子里面一片混乱,经他这样问才意识到想起那日知州夫人初见之时给她的香膏。

他怎么连这都知道?

他还有什么是不知道的。

既然知道,那他为什么......还要她画画?

一堆问题涌上脑袋,又在下一刻的撞击中全数消散。

不想想了。

......

新的院落建成,孙知州忙不迭地前来告知卫君樾。

先前他来得及,等北淮州这边得到消息时,人已经快要入城。

是以,孙知州无暇准备府邸,时隔数日才终于收整出了一处宅院。

“殿下可尽兴在北淮州游玩,若有需要下官的时候,下官定尽心竭力,在所不辞。”

“嗯。”

眼见着卫君樾一行人入住了新院,孙知州转身便变了脸色。

他勾着腰上了马车,又在城中转了几圈,确保身后没人跟着之后这才去了与知州府相反的地方。

“大人,那边都准备妥当了。”

一下属在马车内朝他禀报。

孙知州头疼地捏了捏太阳穴。

此前京中每每派钦差前来均会提前数月告知,可这次卫君樾来得实在是猝不及防,让他们措手不及。

思及此,孙知州猛地拍了把坐垫,怒声道:“让他们时时刻刻看守,不可露出马脚,还有城北那边的难民都给我看仔细了,再偷跑出来一次,你们的脑袋也跟着一起滚出来罢!”

下属一抖:“是,大人。”

......

北淮州地处禹朝西北,因着与外邦各散落的游牧民族相邻,城中有不少长相不似中原人的商贾。

此处民风较之禹京以南也相对开放,五月十五则为他们一年一度的焰火节,每年的这一日街头小巷皆会燃起形色各异的焰火,亦会有许多未娶未嫁的适龄少年少女在此相识,以求一段良缘。

乔茉被戴上面具走到大街上时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潋滟的瞳孔中倒影出斑驳的火光,她看着夜晚通明的长街上挤满了带着面具的年轻男女,忽然意识到这大概就是母亲曾说过的,北淮州专属的焰火节。

母亲生自北淮州,从前在侯府的时候便听她说过,数十年前,她就是在某一年的焰火节上遇上了爹爹。

孟槿对乔天朗一见倾心,再加上乔天朗巧舌如簧,便轻易地着了他的道,若非最后怀了孕,恐怕也不会被带回禹京。

想到这里,乔茉看着这一片喧嚣的热情散了许多。

如果是想偶遇些美貌女子倒大可不必将自己带在身边,但很明显卫君樾目的非此。

经过这么长时间与他的相处,她虽对他依然存在畏惧,但也能看清这人并非滥情于色之人。

可重欲也是真的。

她心不在焉且唯唯诺诺地跟在他身边,忽然手掌被人牵住一拽,下一瞬她原本站立之处便冲出来了两个小孩。

“姐姐,买束花吧。”

堪堪及腰的小女孩梳着花苞头,肉嘟嘟的小脸上满是期待。

“什么花?”

卫君樾忽然出声,小姑娘登时吓得一抖,躲到了跟着她一道来的小男孩身后。

小男孩明显也很是害怕,却强撑着张开短短的手臂将人护在身后,结结巴巴道:“茉......茉莉花......”

如今已到了五月下旬,正是茉莉花的花季。

乔茉看着于心不忍,奈何她也很怕卫君樾,便只是轻轻动了动被他握住的手,试图让他赶紧走。

然而她这副模样落在他眼里却又是另外一个意思。

“想要?”

乔茉刚想摇头。

“都要了。”

语毕,跟在旁边的常煊立马从口袋中掏出一锭银子递了过去。

小男孩一愣,小女孩眼前一亮,害怕也没了,忙跳起小脚一手送花一手拿银子。

乔茉:“......”

一大束茉莉花被塞入自己怀中,沁入心神的香味瞬间传遍脑海,她霎时眯起眼。

“喜欢茉莉?”

乔茉抬眼看他,感觉他误解了什么,但也没解释的必要。

于是她点了点头。

卫君樾薄唇上翘,显然心情不错。

常煊视线扫视过四周人海,压低声音道:“殿下,他们还在。”

“嗯。”卫君樾收敛了笑意,瞥了眼抱着茉莉花不知道在想什么的乔茉,“继续跟。”

常煊垂目:“是。”

就在此时,人群忽然沸腾,乔茉抬头只见一束流光冲向黑不见底的苍穹之巅,砰的一声,光华四射,星星点点的火焰散成四方。

下方的年轻人开始鼓舞叫好,她愣愣地看着,由于惊艳红唇微张,眼底倒影着流转的波光。

可也是这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道尖锐的喊叫,随即方才还在震惊的众人骤然色变。

“死人了!”

手中的茉莉花被人撞掉,她下意识弯腰去捡,两方力度相悖间,手腕竟直直从卫君樾掌心滑落。

“乔茉!”

男子的声音淹没在人群之中,隐约中她听到了刀剑相碰的声音。

乔茉抱着头被挤得踉跄,她看到茉莉花被踩的稀碎,听到周围充斥着尖叫。

她身形矮小,发不出声,也看不到任何人的脸,眼前仅剩一片混沌,只能任由涌动的人潮将自己推动。

倏然间,脑中一道灵光闪过。

周遭的所有吵闹在此刻被全然屏蔽。

现在,她算不算脱离了卫君樾的掌控。

倘若......倘若她真的就此离开,是不是就可以再也不用在他身边战战兢兢,再也不用去做自己不喜欢的事。

乔茉呆滞地松开抱着脑袋的手,逐渐减小了抵抗的动力,身子被推搡摇摆地往反方向移动数丈。

忽然一只大掌从身后捂住了她的嘴,乔茉双眼蓦地瞪大,来不及挣扎便软下了身子。

作者有话说:

四舍五入也是一万啦!(累d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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