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宁◎

他用手不动声色地拉过被子的一角, 口中略有些磕绊地问道:“阿菀好些了吗?我问过了夏太医,要按揉至少三天,才能好些——我方才按揉的力气重不重, 可有按揉到正确的地方?”

“王爷按得很好,多谢王爷为我用心。”顾菀嗓音温柔地道了一句,又有些困意上涌,瞥了眼屋角的夜漏, 不免惊讶:“都快过了亥时了。”

谢锦安望着顾菀眉尖涌起的几分困顿,不由伸手,将顾菀轻轻按到**,随后将金丝锦被盖在顾菀身上,声音温然:“是呀, 都快过亥时了, 阿菀早些睡罢。”

勉强撑住要合起的眼儿,顾菀弯躺起身子,含着困意迷茫的目光落在谢锦安身上:“王爷不睡吗?”

“我还未曾洗漱呢,等我去浣过, 就来陪阿菀。”谢锦安用手触了触顾菀攒在被中的指尖,仍然觉得微凉,便伸手掖了掖被子,又循着记忆中的场景, 有些笨拙地拍了拍顾菀的后背,口中哼出低低地哄睡小曲。

小曲并不成曲调, 幸而声音如清溪, 模糊哼来别有一番山泉叮咚的宁神之感。

察觉到顾菀的呼吸平缓, 已然入睡, 谢锦安轻手轻脚地起身, 吹熄床头的一盏高灯,只留下床尾的小盏烛台。

谢锦安垂眼一扫,就看到了顾菀先前放在怀中认真研究的本子,不由得拿起看了一遍。

经营铺子……他倒是有一个合适的人选。

但如今提起,倒是有些贸然,还是缓缓图之的好。

*

顾菀觉得自己不过是处理了些府中的事务,转瞬间就到了三日后的归宁之日。

照旧是谢锦安轻柔地将顾菀唤起。

“来王府不过三天,我倒是变懒了许多。”顾菀靠在绣鸳鸯戏水的引枕之上,从心到身都是全然的放松。

她舒展了腰身,面上含笑如春露:“还要多谢王爷每晚为我按揉,如今腰是一点儿都不酸疼了,还感觉十分有劲儿……如果可以的话,我说不定能一口气挑上十担水。”

“我向皇祖母求了李管家来,就是想让阿菀轻松享福的。”谢锦安经过三日的观察学习,已然是能独自弄好里衣上穿的曲领衫,今日兴致勃勃地让顾菀瞧瞧他系曲领衫的手艺。

他垂下眼睫,修长的指尖像翻飞蝴蝶,一边绕出一个漂亮结,一边笑道:“至于挑水的活计,阿菀还是交给我来做吧。我刚向夏太医寻了揉按之法,将阿菀给按好,可舍不得阿菀再累着。”

“既然我腰已经不酸了,今晚王爷就不必再费力了。”顾菀面上露出些许的不好意思:“等晚上回来,我亲自沏一壶时兴的果子茶,算答谢王爷,好不好?”

“自然是好的。”谢锦安眼中划过期待,旋而又极快地闪过一抹暗火,低低笑道:“等喝完茶,就可以早些熄灯了。”

顾菀一时未明谢锦安暗藏的话中之意,含笑点了头。

随后眉尖就覆上了一抹愁色,对谢锦安轻声道:“等会儿回镇国公府,镇国公定然是会找准机会与你单独讲话的,无外乎就是想借你谋取更多的功名利禄。王爷只管不要理会就好,今日是归宁之日,镇国公是没有胆子敢闹出来的。”

顶多就是见谢锦安不好说话,转而将压力都投向她罢了。

顾菀是一点儿都无所谓的。

如今她有封诰、有靖北王妃、有太后的喜欢,镇国公不过是个下一代就要被收回的虚爵,再怎样向施压让她吹枕头风,隔着那么远的一个距离,几句“身子不爽”“要进宫陪伴太后”就能将镇国公打发了。

横竖镇国公也不能住在肃王府的床底下,听着她有没有向肃王举荐娘家。

但顾菀并不希望看到镇国公借着她为借口,刻意与谢锦安搭话,或是以谢锦安为中介达成某种目的。即便两样都没有,顾菀亦不想看镇国公接近谢锦安。

就像人们看见脏污落在鲜花翠竹旁边,便会下意识地将那脏污扫除,继而更怜惜起鲜花翠竹来,誓必要将对花竹更加呵护。

“我知道的。”谢锦安的指尖划过顾菀柔顺的青丝,眼底有如青丝般柔和的笑意:“镇国公对阿菀不好,我自然也不会将他当岳父看待。”

“阿菀放心,我很有分寸的。”

*

镇国公府门前,已然是站满了人。

最前头打头的便是满面笑容的镇国公,身边是笑面和蔼的老夫人,身后神色平淡却又不得不挤出微笑的,自然就是蓝氏与顾莲。

“望儿怎地没来?”镇国公扫视一圈,没发现自己的嫡子,转头冷声问蓝氏:“今儿可是他妹妹回门归宁的大日子,昨日本国公还叮嘱了他,一定要来的。”

蓝氏闻言,第一反应就是:顾菀不过是个庶出的小贱.人!虽然攀上了高枝儿,但也配与她的望儿论兄妹?

心中虽如此想,蓝氏却不敢在面上表示出来,反而对着镇国公露出一个近乎讨好的笑容:“望儿早晨来回过我了,说是刚刚分到个好官职,希望能勤勉些,给上头留下好印象,年底时得一个好的考评,也能早些升迁呢。”

想起自己得了二甲前三、今日被授官入翰林院的嫡子,镇国公不满的面色就平静了些许,颔首道:“这也就罢了,到底是他想上进。回头你和菀儿与肃王道个歉,再赔个礼,不能让人家心生不满。”

他这些日子,可是借着肃王这个好女婿,获得了不少的钱财。

府中的燃眉之急也解决了些。

见蓝氏应下,镇国公就将目光移开,正看到从长街尽头缓缓驶来的一辆马车。

四马前驾,护卫在旁,马车外观缀以银色流苏。

是皇子出行的马车依仗。

“快、快些将鞭炮点上!”镇国公挥了挥手,颇为激动地管家吩咐。

他这两日向旁人着意打听了肃王的一些事情,知道肃王是个喜欢排场的性子,从前赏花游街都是大张旗鼓的。因此,镇国公连夜吩咐了管家,今日准备了许多炮仗,正好热闹一番。

岂知马车一掀开,镇国公就对上一双桃花眸。

本该是偏柔软多情的眼型,在此刻并无一份软弱欣喜的神情,而是淡然平静,甚至有几分沉冷。

让镇国公有一瞬联想起暴风雨降至的晴空。

瞧着颇为晴好,但微煦的日光下有密布的阴云,敛在隐秘处,只等暖人心扉的日光离开,再露出引人窒息胆寒的乌色,宣告暴雨的来临。

未及镇国公细看,谢锦安就翻身下了马车,旋即就向车厢内伸出手,神色温柔认真地扶着顾菀下车。

周边一片热闹的鞭炮声,哔哩啪啦地,有点成亲那一日的喜庆意味。

谢锦安和顾菀彼此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些许的无奈与不解。

“菀儿与肃王殿下回来了!快给为父看一看!”镇国公不知二人情绪,笑着上前,想拍一拍臂膀以示亲近。

谢锦安携着顾菀往旁边略靠一步,让镇国公的手险险擦过衣裳,与顾菀一道儿,先唤了老夫人一句祖母,然后对着镇国公与蓝氏点头,也算是打过了招呼。

“嗳呦嗳呦,哪里当得起王爷与王妃的这一句祖母。”老夫人近日的精神比管家时好上了不少,面色红润,望着顾菀的眼眸中时满心的疼爱:“快些进屋说话,外头的风大呢。”

顾菀的手被谢锦安勾着,面对老夫人时容色含笑,比从前更添了一份温婉从容。

趁着镇国公强行开口说话的时候,她的目光轻扫过后头站着的顾莲、顾芊与顾萱。

顾芊对着她明快一笑。

许是这些日子的掌家经验,让顾芊看上去自信亮眼了不少。

褪去了积年的木讷拘谨,她瞧着也是位清秀动人的官家小姐。

而顾莲和顾萱身上都有同一种变化:身形变得消瘦了些,神情不如第一回 见时那样张扬,都有一种山穷水尽的无力感。

相比之下,顾萱格外有一种悄无声息的挣扎,似是找准了方向

顾莲如往日一样的完美端庄之下,则藏着一种被困在原地的迷茫——她知道要去的方向,明白该如何接近,只是那个地方已经被关上了大门,不再愿意被她接近。

再细细看去,顾莲的眸中还泛着细细的血丝,是彻夜不眠、点灯苦思的模样。

她的鬓边簪着一串精致的白玉珠花。

还有些眼熟。

眼熟到顾菀愉快地勾起了唇角,嗓音轻快地向顾莲三人依次问了好。

顾莲眨了眨因熬夜而酸涩的双眼,下意识地望向顾菀。

干涩的喉咙中发出一声不甘的轻叹。

即便她看不起顾菀的庶出身份,厌恶顾菀比她美艳的容貌,此刻的顾莲也不得不承认,顾菀成婚后,并没有像蓝氏所期盼的那样,因移栽在贫瘠的土地上而枯萎。

反而、反而像得到了甘霖仙露的滋润,变得愈加饱满盛放。

珠钗映容,不减姝色。

与轩然俊丽的肃王站在一块儿,真真儿是天作之合的一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