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王回京◎

对于顾莲这样自视甚高、不将庶妹当人看的人来说, 最不能接受的,就是瞧着自己原本看不起的人步步高升。

甚至要被迫跪伏在旁人身下,哀哀祈求。

这对顾莲来说, 是精神上的绝对打击,是能够让她冲昏头脑

顾莲手中的帕子终于不堪重负,在遭受用力的捏紧摩挲之后,柔滑的锦缎发出近乎尖叫的摩擦声。

惊响在原本的安静的屋中。

让顾莲自己都不由得心头一颤, 涌起惊色。

“长姐?”顾菀望着顾莲眉眼间的失态,唇角扬起一抹轻微的笑意,关切道:“可是身子有哪儿不舒服,我让琥珀去寻太医为你来瞧一瞧。”

她如今是乡主,又在几月内数次出入宫廷。在靖北王妃和康阳郡主的帮助之下, 她在太医院已经有了交好的太医, 在皇宫中各处,亦有知晓名字的几位宫人。

像是黄沙荒野中钻出的一点盈盈绿色,并不引人注意,却可能在不知不觉间, 就将漫天的黄沙连城绿野。

闻言,顾莲眉头下意识地锁紧,眼中隐隐闪过怒火,却不敢表现出来, 只能将又皱又软的帕子放入袖中,整个人都垂下身子, 掩住自己难看的面庞。

……让她给顾菀行大礼, 这简直和杀了她无异!

顾菀是故意这样折辱她的!

她是镇国公府的嫡长女, 岂能因此折了傲气?

但、但顾莲想起了已经许久未见的太子。

也回想起几个时辰前, 父亲对她所说的绝情话语——“你若是再不安分地呆在府里, 反而想着和太子继续联系,那为父就当作没有你这个女儿!”

顾莲含着恼恨怒气的眼眸中,闪过一分委屈。

当初支持她接近太子的是父亲,如今呵斥她不安分的也是父亲。

那她就偏要一条道走到底。

等着她成为了太子妃,坐上皇后的宝座,她顾莲就有底气告诉父亲,不论什么事情,惟有坚持与坚定才能成功。

到那时候,处置起顾菀等不敬她等人,亦是易如反掌。

这便是所谓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臣女见过纯阳乡主。”顾莲给自己做好的心理建设,福身给顾菀行了大礼。

抬起头来时,已然是和往常一样的笑容婉婉,语气更是格外谦和:“得多亏了三妹妹提醒,为我的名声着想,不然等传到外头,又有那一众长舌之妇嚼说咱们镇国公府了。”

她话语中暗指的,就是借着顾萱赐婚一事,来暗讽镇国公的人。

也是想提一提此事,向顾菀点清楚:她与蓝氏都大概猜测到了,这几回堪称完美的计划总是莫名失败,甚至将顾萱推到了悬崖一样的境地,才堪堪保全自身,其中就有顾菀的缘故。

——原来你并不是如同表面上一样,是个纯良无害的绝色美人呢。

要是旁人知道了你的真面目,那可怎么好呀。

这是顾莲话语中最深层的威胁。

“长姐知道妹妹的好意就行了,不必这样说出来。”和顾莲的想象不同,顾菀连睫毛都没颤动一下,仍旧是笑容乖甜,认认真真地领了顾莲的道谢。

反倒是让顾莲被狠狠地噎了一下,心里头也被连带着轻轻抖起来:她如今与母亲最为烦恼的一点,就是顾菀究竟知不知道她们从头到尾的计划。

……要是不知道,她们不信顾菀能有这样好的运气,次次都无端躲了过去,更是留了关键的反击之手,彻底证明了自己的清白。

可若要是知道,顾莲在心中更不信顾菀能容忍她们到现在——一个十六七的女儿家,即便有深沉的心机,也绝对不可能有这样强的忍耐力!

于是在顾莲心中,看顾菀时,就像是被一层厚厚的迷雾给笼罩住了一样。

分明、分明几月前,还只是一只任由她拿捏的脆弱蝴蝶。

顾莲紧紧攥住了自己的袖子边缘。

“我方才听着前头的声响,是长姐因着一件丫鬟衣裳和父亲发生了争执?”顾菀端起第二碗冰冰凉凉的冰碗子,笑道:“不过是芝麻点大的小事情,长姐不必为此惹恼父亲。”

“要是长姐实在稀罕丫鬟的服侍,回头我让管家给长姐院子里多做几件。”顾菀话语间是执掌一家权柄的威严底气。

“二妹妹说得对。此番姐姐前来,是来求你一件事情。”顾莲忍住牙间要掀桌骂人的痒意,瞧了一眼顾菀手中的冰碗子,低下了头颅。

在心中更是暗恨顾菀:她方才都瞧见了,那冰碗子中有难得的妃子笑,还有宫中温室养出来的水蜜桃,全都是她喜欢吃的果子。原还以为有一份是给她的,结果全都是顾菀自己吃的,还当面吃给她看,当真是自私自利、用心歹毒!

恨声咒骂完顾菀,顾莲才清了清嗓子,柔声继续道:“父亲担心我的身子,这几日并不允许我出门。可是我听闻圣上刚刚清剿了山匪一党,太子殿下和肃王殿下将领着剿匪士兵,并捉拿到的一种匪徒入京,当街巡游,姐姐我想去看一看。”

“为表谢意,这是送给妹妹的礼物,亦是补上给妹妹得封乡主的贺礼。”

顾莲身后的芍药应声而上,在顾菀面前展示了手中放着的盒子。

里头放着一套水头极好的翡翠头面。

颜色通透,是深湖一样的沉静绿色。

还点缀了亮晶晶的透明晶石和浅红玛瑙,望着就有一种雍容端和的气度。

想来是顾莲压箱底的宝贝了。

许是蓝氏提前给顾莲的嫁妆,又或是镇国公送给顾莲的及笄礼。

“姐姐放心,明日在府门口等我便是。”顾菀笑意盈盈,不客气地收了下来。

她原想着是在精神上打压顾莲一把,没想到顾莲竟然主动要送好东西,那她可就不必推辞了。

顾莲的心上滴着血儿,面上却仍是要带着轻笑谢过顾菀。

她如同被憋了内伤一样,被芍药搀扶着出了幽兰院。

*

翌日一早,顾菀刚行至镇国公府的门口,便瞧见顾莲在和镇国公脸对脸站着,两不相让。

余光扫到顾菀,顾莲竟然像见到了救世菩萨一般,三两步跑了过去,挽住顾菀的手,对镇国公道:“是二妹妹邀请我一同前去的。”

“父亲。”顾菀眉眼含笑,顺着顾莲的话讲了下去:“我今日想去瞧一瞧肃王殿下呢,又怕自己一个人去,所以约了长姐——父亲不同意么?”

“不、不。”镇国公正是打定了主意要讨好顾菀,闻言先否认了这句话,转头又露出十分为难的神色。

思虑半晌之后,听见管家说上朝的时辰快过了,他便有些不情愿道:“罢了罢了,你带着你长姐去罢,只是底下人群熙攘,你们在沿路的珍味楼包个包厢,在楼上看。”

“你记着,不许乱跑的!”镇国公警告地望了一眼顾莲,这才登上马车去上朝。

顾莲立时将挽着顾菀的手放了下来,转身先上了马车。

在马车上亦是顾着精心打扮自己,对着顾菀面色颇淡。

顾菀并不在意这些,笑眯眯地看着顾莲打扮自己。

心里想道:顾莲还是清水出芙蓉的淡妆好看,这样浓妆亦是不差,只是少了几分自己的味道,有些泯然于众人了。

许是听了前些日子,太子在景州宠幸歌女,心中焦急了罢。

二人到了珍味楼早就定好的三楼包厢上。

正巧京城城门大开,太子与肃王一行人骑马进入京城,后头由军士拉了一长串的囚车,里头关押着被一锅端的山匪,为着防止伤人,俱是带上了镣铐,连嘴巴也被布条堵住。

太子骑着一匹黑色骏马行在最前,后头肃王与徐将军并列而行。

周边围着诸多围观的百姓,当真是人山人海。

当朝贵族讲究礼节,凡闺秀小姐出门,必带帷帽,又要谨慎行走,唯恐落下什么贴身手帕,或是被凡夫俗子轻易窥探了容貌。

但是平民百姓之间,却是风气颇为热情开放,时有在路上行走,不经意间相中旁人,随后掷果掷花掷香囊试探的。

比如此刻,面对有剿匪功名的一行人,不少年轻姑娘都投去手中的鲜花和头上的绢花。

整条街上,像是下了一场花雨一般,让人觉得恍若梦中。

尤其是太子与肃王的身上,吸引了绝大多数娇嫩的花儿。

顾莲在窗边看得气愤,为着太子温柔回应每一个对他打招呼掷花的姑娘而红了眼。

她几乎是不管不顾地,从头上取了一串白玉珠花,朝着太子的怀中扔去。

……这是她与太子初见时带的珠花,太子也因此注意到了她。

顾莲有自信,太子一定能认得出来。

而后,抬头看看她的。

再然后,与她重归于好,请旨赐婚。

琥珀站在顾莲身边,不动声色地将这一幕记在心中。

乡主正忙着看肃王,她可要好好为乡主分忧。

*

顾菀的确一眼就看到了谢锦安。

少年紫衣,俊面昳丽,似高山朝阳般鲜活俊逸。身下白马如雪,荷包上的流苏随着马儿的步调微微晃动,落下几分随心潇洒。

与四面回应的太子不同,谢锦安只是噙笑骑马,由着纷纷扬扬的各色花朵落到地上。

偶尔有正中怀中的,也被他动作温柔地拂去。

空中倏尔划过一抹馥郁的芬芳。

谢锦安下意识地伸手接过,发觉是一枝花开正好的茉莉。

茉莉多瓣如烟火盛开,白中隐青的花瓣边嵌着金色,是宫中才有的金边宝珠茉莉。

……也是他安排好,今日送给阿菀欣赏的花儿。

他仰起面儿,与楼上倚窗的顾菀,隔着轻薄随风的帷帽,无声无息地对上了眼神。

彼此弯唇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