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菀,你相信我”◎
鼻尖是轻盈清淡的焚木香气, 触手是熟悉且结实匀称的少年身材。
顾菀脑中略略空白了一瞬,回过神来时,下意识地将手中沾了血的匕首松开, 由着它落在地上。
“王爷?”顾菀在下坠力的影响下,紧紧地攀住谢锦安的身躯。
院子外墙上已经是涌上一群身着暗色衣裳、手持武器的人,涌到院内,和念佛堂的侍卫扭打起来。
登时就是一片喊打喊杀的声音打破祈国寺夜晚的宁静。
有灯笼在打斗中被掷到地上, 里头的蜡烛倾斜,烧出一小片的火光骇人。
有艳红的血迹泼洒到地上。
顾菀第一次见识到,何为“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她轻皱眉头,闭上双眼, 露出如血一般红艳的痣。
又轻颤颤地唤了一句“王爷”。
随脚将方才扔出顾菀的贼人踩在脚下, 谢锦安环住顾菀纤细的身子,急急问道:“阿菀,阿菀,没受伤罢?”
“没, 王爷,我没受伤。”顾菀稍缓神思,极快地恢复了镇定。
她仰起脸,对谢锦安道:“王爷随我一同去太后屋中, 保护太后娘娘安危罢。”
肃王不擅武功,若是呆在这外头厮杀, 不慎伤着了自身可是不好的。
不若随着她进太后那间屋子, 肃王在门口持着武器警戒, 既能在一定程度上保证自己的安全, 也可以有一个保护太后的功劳在身上。
后头皇帝问起, 肃王就能凭借此得皇帝的几分另眼相看。
这是顾菀为着谢锦安做的打算。
谢锦安却是稍一抿唇,抱紧顾菀,脚下用力一蹬,从左厢房落到太后所住的主屋门前。
“阿菀,你先进去。”谢锦安一边轻声说着,一边将顾菀往主屋里面推。
见顾菀细眉微蹙,还要开口,谢锦安就定定地看向顾菀。
他眼中潋滟的桃花眸光,在此刻变作如磐石一般的坚定,亦亮着如皎月一般的自信:“阿菀,你相信我,我不会受伤的。”
顾菀回望片刻,小声道:“我信你。”
然后就不再抗拒,被谢锦安推进主屋之中。
正好琉璃被一清秀侍卫也带了过来,顾菀就拉着琉璃一块儿进了主屋之中。
合上门时,顾菀听见那清秀侍卫对谢锦安拱手:“主子,靖北王世子说,外头有不少埋伏的人手,要再过一刻钟才来。”
而后头谢锦安回了什么,顾菀已经是听不清了。
肃王与靖北王世子……
这两个都很熟悉的名字放在一块儿,顾菀有些反应不过来,心中涌动起几分奇怪之感。
可她来不及细想,在转身向太后娘娘行礼的那一刹那,她就收起了心中的所有情绪,去扮演一位在刺杀前娇柔却坚韧的姑娘。
“给太后娘娘请安。”顾菀按规矩行了礼,又头一回有一些不顾礼数地起身,目光焦急地看向太后:“太后娘娘可有事情?”
柔安公主给太后披上了一件披风,对顾菀道:“顾小姐放心,我一听见动静,就来皇祖母的屋子里看着了。方才又仔仔细细检查了这屋子内外,确保了没有贼人躲藏。”
“还是柔安关心我这把老骨头。我还没睁开眼睛,柔安就奔进来了。”太后很是欣慰地拍了拍柔安公主的手,转头又让李嬷嬷将顾菀给带到自己身边来:“你也是个好孩子,要不是你警醒,恐怕这群贼人已经闯进来了。”
太后眼睛一动,就看见了顾菀想要遮住受伤血迹的动作。
她皱起眉:“怎么受伤了?李嬷嬷,现在不好出去,你快那些伤药来。”
“太后娘娘放心,臣女没有事情,这是贼人的血。”顾菀开口止住了李嬷嬷,声音带着颤抖地对太后道:“贼人悄悄潜入了臣女房间,向往太后娘娘您这边来。他们不意这间屋子晚上住了臣女,一时不查被臣女刺了一下,才让臣女的丫鬟有开口呼救机会。”
说到这,顾菀眼周红红:“幸好太后娘娘没有出事。”
“傻丫头,往后遇到这种事情,要先注意自己的安危。”太后闻言,大受感动,拉过顾菀沾了血的手,叹气道:“为了哀家,第一回 做伤人的事情,恐怕吓坏了吧,你先去浣个手,然后来陪哀家坐在这里。”
太后抬起沉静的眼眸,望向被屋门阻隔住的打斗声,对顾菀和柔安公主道:“你们放心,有哀家坐镇,外头又是皇家的精锐侍卫,绝不会叫这些贼人得逞。”
“等今晚过后,哀家倒是要看看,哪些不要九族的疯子,敢来刺杀哀家!”
顾菀与琉璃与侧间用冷水浣过手,重新回到太后面前。
“哀家方才做在里头听着,怎么听见了锦安的声音?”太后有些担忧地问顾菀。
“是……王爷来找我,正巧和打头的贼人迎面撞见了。”顾菀垂眸解释道:“臣女让王爷进来,王爷不肯,要在外头制乱贼人,保护太后娘娘。”
太后听完这话,当下就焦急起来:“他怎么到这样要紧的时刻也这般胡闹!李嬷嬷,快去传哀家懿旨,让肃王进来!”
凡是刺客,皆是凶狠不要命的那种。肃王是她抚养长大的孙子,若是被贼人伤到要害,可怎么是好?她百年之后,又如何向罗氏交代?
太后神色惶急,顾菀在此刻想着的,却是方才谢锦安的那一句“阿菀,你相信我”。
少年眸光明亮,像是天边的皎洁月光,指引着凡人某一刻的信仰与方向。
“太后娘娘且慢。”顾菀在太后面前跪下。
她应当顺从太后的心意,让李嬷嬷将肃王从外头拽回来。一来能多升一升太后的好感,二来也能保证她看中的未来夫君不会出事。
可顾菀此刻却叩头道:“太后娘娘是为肃王的安危着想,臣女十分明白。可王爷适才是执意要去外面压制刺客,太后娘娘想强行召回,一来怕王爷正与贼人纠缠,一时分心受伤;二来王爷身为男子,在面对刺客时,却和咱们女子一样躲在屋中,事后旁人恐怕借此非议王爷胆怯懦弱;三来皇上垂问此事时,王爷也不好回应的。”
“臣女恳请太后娘娘,信任王爷可以利落杀贼。”顾菀再抬首时,眼中眸光盈盈:“而且这贼人已经暴露,臣女相信祈国寺中和外头必有侍卫赶来,王爷不会是以一敌多的危险局面。”
她话音刚落,外头果然传来支援声,有“保护太后娘娘凤驾”的呼声传来。
太后细想了几番,不免道:“你说得颇有道理,倒是哀家思虑不周了。”
“你能这样事事为锦安着想,哀家真是欣慰。”太后扶了顾菀起身,抬头看向手边点燃的灯烛,长叹道:“锦安挨了他父皇许多年的骂,也叫他受一受夸奖罢。”
顾菀便含笑行了一礼:“臣女代替王爷,谢太后娘娘。”
*
门外的打斗声,莫约过了一柱香的时间,就渐渐停下了。
顾菀站在太后身侧,一直紧紧地盯着门外。
直到柔安公主碰了碰她,她才松开一直紧紧捏在手中的帕子。再微微地动一动掌心,她便发现上头全是腻腻的冷汗,随着她愈跳愈快的。
李公公在太后的示意下,大着胆子打开了一条门缝。
大概是门口的场景太过骇人,李公公的腿往底下软了几分,这才欣喜对太后娘娘道:“外头的贼人已经在肃王殿下的带领下全都捉住了!奴才瞧着肃王殿下和靖北王世子皆是威风凛凛,没有受伤!”
“那就好,那就好。” 太后拍着胸口,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快让肃王到我的面前来看看——靖北王世子也来了?”
李公公定了定手脚,应下后就往外头去了。
不多时,谢锦安与叶嘉屿双双进来见过太后。
二人衣衫上都溅了血迹,微微泛着暗红色,瞧着让人心惊胆战。
“皇祖母放心,孙儿和世子已经将那些贼人全都拿下了!”谢锦安俊面仰起,眉眼间意气飞扬。
叶嘉屿照旧寡言,只请罪道:“臣下救驾来迟,还请太后娘娘责罚。”
“世子快请起,你已经是来得很及时了。”太后先对叶嘉屿摆手,然后用嗔责的眼神去看谢锦安:“肃王,你也太冲动了!应当等一等世子,再去的。”
谢锦安长眉不倒,自信笑道:“皇祖母也太小看孙儿了——孙儿虽然不精于文武,但当年打人的基本功,可是父皇手把手交的,孙儿还不至于忘却。”
“这屋子里头的,是孙儿的祖母、妹妹与未婚妻,孙儿合该拼力守护才对。”说到这,谢锦安朝着太后拱手又行一礼。
叶嘉屿闻言,颇惊讶地用目光看了看谢锦安,又转向顾菀,最后一不小心对上柔安公主的眼睛,就默默地收回了目光。
“哀家还没赐婚呢。”太后也看他们两个,随后轻笑一声:“今日可要多亏了你们——只还请世子多走一趟,随着李公公到皇宫向皇上禀告此事。”
“这是自然,臣一定快马加鞭,将此事如实告知。”叶嘉屿躬身行礼,旋即就和李公公一道出了门。
“咱们收拾一下,也该回宫了。”太后理了理身上的披风,对众人道:“面见皇帝,不可马虎,先回自己屋里收拾一下仪容,半炷香后随着哀家一道进宫。”
顾菀随着柔安公主一道应了,走出屋子时下意识地奔着谢锦安去。
谢锦安的下颌上也溅了零星的血点子,在灯下看着,颜色鲜艳,更衬得少年玉面清隽了。此刻少年只是眉眼弯弯对着顾菀笑,混不顾身上的小狼狈。
进了西厢房的屋门后,顾菀忍不住伸出手,想用指尖擦去那血点子:“王爷没有受伤罢?”
“阿菀不必,我等会儿自己去洗一洗。”顾菀的指尖虚虚点向自己的面容,谢锦安只觉得那处泛起痒意,便捉了顾菀的手,笑道:“阿菀放心,我真没有受伤——阿菀若不放心,等会儿我给阿菀看看?”
谢锦安将这话说完,才发觉有些不对,却是为时已晚。
只能眼睁睁看顾菀嗔自己一眼,道了一句“我才不看,我信王爷没有受伤”,就带着贴身丫鬟进屋整理仪容了。
他轻轻叹出一口气,伸手从袖中摸出一把精致染血的匕首。
“你这回换的新匕首,倒是挺好用的。”谢锦安对默不作声、和厢房阴影融为一体的惊羽道。
惊羽看了一眼那匕首,回道:“主子,这把匕首不是属下带的……当时那群贼人对您两面夹击,属下来不及递出武器,看地上有这匕首,便抛给主子了。”
谢锦安神色微顿,恍然想起了什么,朝着厢房里看去。
这匕首……是阿菀的?
他有些不确定地想着。
*
顾菀在屋中用极快的速度换了一身衣裳,顺便在心中排演了一边等会儿在皇帝面前该如何说。
如今众人都认为这些人的目的是刺杀太后,皇帝心中也就自然而然形成这样的认知,派人去彻查这件事情。有皇帝的御令,老亲王十有八.九会被顺藤摸瓜地找出来。老亲王可不会傻乎乎忍下这一弥天大罪,最后只能承认自己的真实目的,为了减轻自己的罪责,估计还会将镇国公和蓝氏给拽出来,直言是他们刻意引诱。
那她……只在皇帝面前做惶恐惊讶、不知自己已经被垂涎已久的小女儿模样就行。
定好这个主意,顾菀又想到了老亲王的另一个可能行为:他或许会用顾萱的那些信件,说是她顾菀爱慕虚荣、勾.引他老亲王。等到认识肃王之后,又一脚将他给踹开。借用此,来攀污她顾菀的名声,指不定皇帝相信了,会将她赐给老亲王,从此饱受老亲王的折磨。
这成功的可能性是极低的——不说旁的,只看太后在旁边呢,哪里会听信老亲王的话,让他如愿以偿?
若老亲王仍不甘心,钻了牛角尖要走这一条路,那可……正是合顾菀的心意。
当今圣上素有贤名,因有老亲王在,更为百姓称颂,也多了一层“知恩图报”的好名儿。但顾菀可不信,皇帝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偏袒老亲王,甚至惊扰了太后与皇家寺院的清净。到了如此地步,就不是知恩图报了,而是脑袋糊涂、偏私袒护皇亲了。而有老亲王这一闹腾,落在镇国公府脑袋上的罪责,可就更大了。
顾菀微微一笑,将最后一支玉簪簪到发髻上。
心底流转几分思绪,恍然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
等再出门,看到谢锦安手上的一抹银光时,她才想起自己忘掉了什么。
是她在混乱中,掷在地上的那一柄匕首。
顾菀心中一跳,有些紧张地捏住袖子边边,抬首去望谢锦安。
谢锦安此时背光而立,桃花眸子仍旧明亮,只是此刻她看来,许是因为心理作用,有那么一分的晦暗不明。
“阿菀可见过这柄匕首?”谢锦安温声问道:“这匕首虽不起眼,却做工精致,不大像贼人所携带的。”
他在打斗中就发觉了一个问题:老亲王所派遣的这些人,身手也算不错,可不像是正规训练练出来的,反倒带着一股野路子的匪气。话语也是粗鄙不堪,口音颇似景州那块儿的。
像是……景州山匪。
发觉这一点,谢锦安几乎要冷笑出声。
老亲王倒是学聪明了,不用自己的人,要借着山匪的手。
可如今朝廷誓要剿灭山匪,老亲王却将山匪引入京城,甚至送了人到太后面前。
他倒要看看他的好父皇,这一回会如何护着老亲王。
惟有这柄匕首的由来,谢锦安有一点点的疑窦。
他话音刚落,就看顾菀眸子水润,看了看他受伤的匕首,乖巧摇头道:“我没见过这柄匕首,许是哪一位侍卫落下的?”
谢锦安就笑:“或许是吧。”
是他莫名多想了,阿菀这样娇弱,哪儿可能随身携带这种利器。
不过也是,要给阿菀准备一份防身的小器具才好。
“今晚王爷的身手矫健,出乎我的意料。”顾菀望着谢锦安,含笑夸道:“可见外头人都是胡诌的,王爷也不是那等荒废学业,文武俱差的人。”
她歪首去看谢锦安,嗓音曼曼。
不知为何,顾菀总想着去夸一夸谢锦安。
让他更自信些,也更愿意上进些。
“阿菀这样夸我,我往后就争取变得更矫健些。”谢锦安轻轻咳了一声,与顾菀一道去太后那边。
在他们换衣裳的间隙,原本倒了一院子的贼人都被帮助了手脚,顺便卸了下巴防止自尽与胡乱叫嚷,此刻正被士兵们一个接一个地拖出念佛堂。
祈国寺住持携了一众僧人前来,问太后安慰,又自请保护不力的罪责,最后主动承担起了清扫念佛堂的任务。
太后知晓此事不能全怪住持,稍稍提点几句过后,就带着顾菀她们从密道回了皇宫。
事关重大,叶嘉屿和李公公的手脚极快。
等回道寿康宫的时候,皇上已经在里头等着了。身着龙袍,美须冉鬓,神色严肃,很有一国之君的风范。
在场除了太后外,纷纷行大礼参见皇上。
“儿臣见过母后。”皇上先给太后问安,随后才吩咐众人起身,最后十分担忧的问询太后:“朕听闻母后遭受刺杀,惊醒后匆忙赶来,不知母后可有受伤?”
太后由着皇上扶她到上首坐下,口中淡然道:“不过是群小人,岂能成事?”
说罢,她眼睛一转,和善的目光落在顾菀、谢锦安、叶嘉屿和柔安公主的身上:“哀家今日完整无缺,可要多亏了他们才是。”
“柔安第一时间赶来护住哀家,顾二小姐代替哀家挡了第一轮行刺,又机警地发出警报,让侍卫们警惕,随后就和柔安一块儿,守在哀家身边。”
“肃王则是携着侍卫与贼人们搏斗,阻止他们要行刺哀家。后有靖北王世子救驾及时,这才平息住了这场刺杀。”
随着太后的讲述,皇上的目光也在顾菀四人的面上一一滑过。
许是因为眼生,在顾菀的面上停留得格外长。
顾菀被看了许久,没有半点畏惧,仍旧是垂着眼帘的端庄模样。
规规矩矩,挑不出错处。
“都是好孩子,等朕查明白事情真相后,必然会论功行赏。”皇上将目光收回,对着他们夸赞了一番,随后就要接着开口。
太后在此时截断道:“皇后呢?”
旁的妃嫔就算了,李皇后可是她的正经儿媳,知晓婆婆遇刺,居然不来慰问?
太后的眼中有着浓浓的不悦之色。
皇上听到太后的问题,神色有些不自然,最后还是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回道:“母后,永福几个时辰前突然急病,皇后便前去照顾永福了。”
“皇后倒真是爱女心切,浑然不顾皇上的旨意和皇家的名声了。”太后更加不快:“永福不修自身,闹出丑闻,连累皇家,该是罪人!哀家听闻皇后还屡次为永福求情,这是置皇上于何地!”
“母后息怒,儿臣等皇后回来之后,必然严加训诫,对永福也必然会不留情地惩处。”皇上这一月,本就因永福公主之事而头疼。今日皇后去公主府时他尚且没有什么意见,可偏又和太后遇刺之事撞在了一块儿。
面对太后的责问之语,皇上对皇后也就多了几分不满:身为后宫之主,不能管束儿女,反倒让他这个天子为此烦心,甚至面对群臣参奏,这是怎么当皇后的!
瞧见皇上那点变换的神色,太后就道:“前几日为永福求情时,皇后不是说她身子不适么。如今她又出宫照顾永福,将要紧的后宫事务放在一旁。既然如此,就让德妃与淑妃协理六宫罢。”
太后说着,看向柔安,轻笑道:“柔安也到了学掌家本事的岁数,便跟着德妃和淑妃学一学罢。”
太后刚刚遇险,兼之对皇后有所不满,皇上也就应了此事。
柔安公主一脸惊喜地行礼谢恩。
顾菀则是瞧着顶上夜明珠洒下的光辉,心中重重地跃动两下。
权力转换,在皇上与太后面前,不过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