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王,有一点好哄呀◎

谢锦安闻言微微怔愣了片刻。

他自然也是记得那一日的:从万意楼的窗口往下望, 一眼就瞧见了顾菀。

青丝飞舞,秋瞳凝亮,如玉的面儿似勾起的弦月。

让他顾不得许多, 冒险跃下止住狂奔的马儿。

“我还记得王爷说,主要也不是为救我,是为了不让万意楼的姑娘们受伤。”顾菀的记忆力极佳,此刻仿着谢锦安的语调, 轻飘飘说出这句话,语调中有几分自己都不能轻易察觉的酸意。

谢锦安哪里想到,当初随口道来的一个借口,此刻却让自己张口结舌,不知如何辩解才好。

“我、我当时随意说的。”少年看了眼面前认真整理披风的美人, 嗓音变得闷闷沉沉:“阿菀, 我以后不会再去万意楼了。”

顾菀有些惊讶地抬首,看向连头发丝都透着“乖巧”两个字的谢锦安。

而后,她又甜甜地弯起了眉眼:“王爷,我信你的。”

时人女子为妻后, 不论丈夫是恪守条规,还是糊涂放.**,都只能端正自身,维持贤名, 为丈夫打理家事、照顾公婆。更有甚者,要对丈夫纳妾寻欢的举动表示支持, 否则就会被指为刻薄善妒。

就连老亲王这样公认的荒.**, 老亲王妃也不能说半句不是, 只能自己住到寺庙里去, 眼不见心不烦。

所以, 顾菀是对成婚后肃王将来的种种情况都做了设想,保证现实来临时,仍能八风不动,维持好自己的体面。

可她没想到……肃王会这样主动允诺。

顾菀是很高兴的,方才感到有些别扭的心中一下子就舒展了起来。

闻得顾菀的话语,谢锦安长展俊眉,眼中明亮了几分,又忽地暗了下来:“阿菀今日,过得如何?”

“在寺里拜了佛,还赏了莲花。”顾菀将披风叠好,身子朝着谢锦安的方向微微前倾,轻声回道:“一日也就这样愉愉快快地过去了。”

“阿菀今日,好似不是一个人来的?”薄唇轻抿,谢锦安也微微前倾了身子,鲜亮的眉眼间有几分犹豫,最后还是轻轻问出了口。

“不是,今日还有靖北王妃和靖北王世子。”顾菀原先不觉,直到此刻才发觉一点不对劲。

她抬起眼帘,细细地看着谢锦安:好看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水亮的桃花眸子闪着不自在的光。像是那等嘴上不在意,其实心中着急上火想知道的别扭模样。

肃王……这是吃醋了?

顾菀心中不确定地想道。

下一瞬,谢锦安的话便肯定了顾菀的想法。

“靖北王妃我在宫中见过,是个性子和气的。”谢锦安眼儿微微一眨,目光稍稍瞥开:“只是少见世子,不知是个怎样的性子,与阿菀相处可还融洽?”

顾菀不知怎地,倏尔间便弯起了唇,心尖悄悄地活跃起来。

“世子虽不大说话,但和王妃一样,都是个性随和的。且世子身形高大,看着便是孔武有力、令人仰慕的将军模样。”她微微眯起眼睛,笑得像一个小狐狸似的。

直到见谢锦安的目光倏然落在自己身上,带着几分急切,顾菀才将话儿给说完:“相处起来,感觉就像是我的亲生兄长一样。”

谢锦安高高提起的心,在此刻倏尔放下。

再对上顾菀眉眼间的狡黠,他带着焦急的目光便在那一刻化作浅夏里疏骤疏缓的细雨,轻轻柔柔地笼罩住顾菀,还有几分欲说还休的紧张与控诉。

偏谢锦安不敢说出来,生怕顾菀觉得他如小娘子般爱掂酸吃醋,没有半点男子该有的气量。

到最后,他只能继续装作浑不在意的模样:“唔……原来世子看着比外表要好相处。”

顾菀观眼前少年眉眼别扭,不禁莞尔笑问:“佛寺里的莲花养得甚好,不但朵大颜色好,还带着几分静静的禅意——下回若有机会,我同王爷一起去赏景可好?”

她话音还未落,谢锦安就点头应下了。

再回想起今日见过的那一大片荷花,他在心中默默修改了白日里不爽的看法:莲叶田田连天,还是很美的。和阿菀一起去看,就更是人间极景了。

这般想着,他眼中那几分别扭登时就烟消云散,变作冬日见瑞雪的喜悦。

“这披风正好还给王爷。”顾菀笑吟吟地将叠好的披风送到谢锦安手上,心中不免想道:肃王,有一点好哄呀。

谢锦安接过,望着顾菀似无忧无虑的笑面,微微沉思了一瞬,开口问道:“阿菀,那日你回府之后,你的父亲、或是旁的府中人可有说些什么?”

顾菀笑颜微顿,静了一瞬后摇首道:“我没有告诉旁人,我的祖母、父亲和嫡母他们对你我间的事情,连一个字都不知道的。”

“只是,不知道为何,见我提前回去了,父亲嫡母很有些失望的模样。”

她缓缓将话语道出,眼瞳依然是清清亮亮的一泓秋水。

谢锦安只静静地看着,觉得自己的心几乎要软化成水。

他怀中揣了一封惊羽从老亲王书桌上拿的信件,便是顾萱假冒顾菀字迹、勾.引老亲王的其中一封。他是打算交给顾菀亲眼看见,劝着顾菀从今往后远离镇国公府那一群狠心自私的所谓亲人。

但谢锦安此刻瞧着顾菀的模样,觉得口中莫名有些发涩,不大想开口说话。

若阿菀亲眼看见那样言语下.流,假冒她名的信件,莫约会哭得不能自已,到最后连眼睛都哭疼哭肿了——镇国公府那些披着人皮的牲畜,不值当阿菀如此!

不过片刻的心思流转,谢锦安便转换了主意。

“我想问问阿菀,与家中人关系如何。”他温声询问顾菀:“这样将来进门,我也好知道该拿出怎样的态度对待。”

若阿菀觉着镇国公府不好,将来劝说会更容易些;若阿菀将镇国公府中人仍当作掏心掏肺的亲人,那他将来就要狠狠心,让阿菀亲眼看见镇国公府的脏污才行。

顾菀心中是微微地一松:她正愁要如何同肃王说,与家中人关系并不亲密,成婚后若是镇国公府想要借关系行个方便、做些贪图便宜之事,不用理会。省得肃王少年心肠热忱,稀里糊涂就被镇国公骗了去。

“王爷应该也知道,我是在庄子上长大的。”顾菀笑容缓顿,轻描淡写将近十年的遭遇讲出:“我的父亲并不关心我,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漠视相待。我的嫡母也做不到宽厚待我,反而对我十分苛责,我生母病重离世的背后,便有我嫡母的处处为难。至于我的兄弟姐妹……除了四妹妹,旁的看我如陌生人。”

“整个镇国公府中,我想孝顺的,便只有我的祖母。”顾菀嗓音低低:“若说有几分亲人感情,就再加一个四妹妹。”

“至于其他人,我心中一概是当陌生人看的。”顾菀抬起眼帘,眼底流过一抹水光:“王爷以后……也将他们当过路人一般看待就好。”

她口中话音刚落,就被谢锦安轻轻揽入怀中。

有迎面扑鼻的清苦木香飘来,伴着一种让人心安的感觉。

顾菀的面儿半靠在谢锦安的胸腔上,触面温暖的同时,她也能感到耳边传来酥酥的震动——是少年清澈的嗓音回响在胸腔。

“阿菀,不要难过。”

“我、我从小也是这样的。父皇不疼爱我,皇后只当没我这个皇子,幸好有皇祖母的怜惜,我才能生长到现今。”谢锦安轻轻环着顾菀,只觉掌下软玉颤抖。

再想起方才顾菀眼中闪过的几分泪意,心中隐约泛起点痛意。

他讲着自己与顾菀相似的经历,想要借此安慰顾菀。

心中也划过几分释然:这些年,他再如何不动声色、韬光养晦,对于幼时母妃自缢、父皇冷淡、受人欺凌的时光,都是郁郁伤心的。

可却始终无人诉说。直到现在,他才将那几分伤心与不甘从口中慢慢地讲述出来。

到最后,谢锦安很郑重,又很笨拙小心地轻拍顾菀的肩头,口中允诺道:“我们成婚后,我不会这样像他们那样待你的。”

“我会待你很亲,不惹你生气,不让你伤心的。”

他会在阿菀面前,将那些预备夺嫡的手腕藏好,只做阿菀眼中意气潇洒的少年郎。

先前讲述自己经历时,顾菀面上很平静,但仔细追究来,心底还是难过的,为自己,更为生母。但她这十余年,只能将这抹委屈愤恨,悄悄地埋在心底。

藏得久了,也就变成了一块伤疤。

而如今,听见肃王的话,顾菀眼睫轻颤,一个眨眼间就落下好几滴豆大的泪水。

她的语腔中涌起止不住的、细细碎碎的小声呜咽。

——原来与人诉一诉心中的痛事,是这样的畅快。

她也终于能有一个人,让她放心地讲述心结,让她……从心地哭一哭。

顾菀是最不信人的承诺的。

人生在世,多为利己,往往利聚而来,利尽而散。所谓承诺,不过是满口空谈,能做到的寥寥无几,更遑论一个要延续几十年的承诺。

但她此刻被肃王轻揽在怀中,触手可及皆是少年温热可靠的体温。

顾菀忽然愿意相信一回肃王许下的承诺。

尽管往后数十年,肃王不定能每时每秒都做到。

可她现在这一瞬,是相信不疑的。

若肃王真能兑现这个承诺,那她也愿意,一辈子扮演好一位心善贤惠的妻子。

直到门口传来轻微的开门声,顾菀才堪堪停住小声呜咽,心中蓦然慌了一下。

“小姐你快来,外头天上的星星可好看啦……”琉璃欢快的语调骤然变小,待看清屋中景象,整个人都目瞪口呆惊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