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总在梦中,看见顾菀的眼儿◎

郭妈妈是镇国公夫人蓝氏的乳母,也是其最看重的心腹。

在镇国公府中,郭妈妈可谓是极为得脸,几乎是大半个主子的待遇了。

如今被人晾在廊下,站了片刻,已然腿部酸麻。

又听着屋中传出的笑声,加上不时飘在脸上的雨丝,郭妈妈的手不由紧了紧,一双含了阴沉的眼望向一旁的素心。

“素心姑娘,不知素月姑娘怎地还没通传完?”郭妈妈勉强露出一丝笑容。

素心沉稳一笑:“郭妈妈您别着急,老夫人正是换衣穿戴的时辰呢。若是好了,素月自然会出来通传。”

想起蓝氏出门前对自己的叮嘱,郭妈妈咬牙应了声“好”。

可里头的说笑声一直未曾停止。

尤其是一道娇软声线,像刚出壳黄鹂鸟,每每话音落下,都叫老夫人一阵乐过一阵。

郭妈妈仔细想了想,不由在心里嗤笑。

想来,那便是当年扒住老夫人的二小姐了。

也不想想如今镇国公府,到底是谁在做主,只晓得一味讨好老夫人。

——当真是蠢笨。

不过嘛,夫人说过了,二小姐性子如何不要紧,只要生得美就行。

顶好是又美又蠢,这才是最妙的铺路石呢。

也能顺带气一气老夫人。

这样想着,郭妈妈不禁扬声道:“老奴郭氏,奉老爷与夫人的命令,前来迎接老夫人和二小姐回府!”

话音刚落,屋中正笑着的老夫人就敛了笑意。

这么点下马威都吃不得,可见蓝氏的人在镇国公府这几年何等的作威作福。

连她都不大放在眼中了!

见老夫人带着怒气起身,顾菀也转了话头:“祖母别急,外头还飘着雨丝呢,孙女给您披上一件披风。”

说罢,她去取了一件万寿纹织花云锦薄披风,不紧不慌地为老夫人围上。

苏妈妈和素心素月三人,则是忙着去张罗收拾行李,叫小厮们抬着放到货物马车上去。

“苏妈妈,祖母虽是大好了,但仍是要将那些个药方药材带上,这样才万全。”顾菀用披风带子,为老夫人系了一朵漂亮的花。

“菀丫头说得对。”老夫人闻言,似是想到了什么,眼中怒意一顿,渐渐沉静为几分冷的笑。

苏妈妈接收到了老夫人的眼色,望了望满脸纯良的顾菀,笑道:“还是二小姐想得周全,老奴这就去收拾。”

老夫人点了点头,由顾菀扶着,出去见了郭妈妈。

“耀儿平日里公务在身,最是忙碌。只是儿媳每日清闲在家,今日怎地不见?”

郭妈妈忍着酸疼又行了一礼,口中已然微微咬牙:“回老夫人,夫人近日偶感风寒,又操劳府中的事务,精神不济,这才叫老奴过来迎接。等回到了京城,夫人和国公爷一块儿,在门口候着老夫人您呢。”

“这才是了。”老夫人对这个说法勉强满意,挥手免了郭妈妈的礼,径往马车上去了。

郭妈妈略略抬眼,在老夫人添了皱纹的眼角一划而过,最后定格在了顾菀半垂的面上。

眼中划过一抹惊艳之后,很快就被恶毒与庆幸取代:

果然,这二小姐和她生母一样,都是一股子狐媚的小蹄子样儿!

顾菀虽垂着脸,却是敏锐捕捉到了郭妈妈不大正常的神色变化。

郭妈妈素来承着蓝氏,对她应当只有厌恶。

可方才,分明有一分的喜色。

小心地为老夫人垫上厚软的引枕,顾菀的心头划过了然。

瞧着郭妈妈的反应,蓝氏是准备了好手段要对待她呢。

还是那种,笃定了她要栽跟头的算计。

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任凭蓝氏要做什么,她都有应付的把握。

想到这,顾菀不禁含了笑,没有半点着急,不慌不忙地要为老夫人倒茶。

只是那手却轻轻颤了颤。

“怎么了?可是方才浸了冷雨,觉着冷了?”老夫人就关切道。

顾菀嗓音轻柔,摇了摇头:“多谢祖母关心,孙女没事呢。方才瞧见郭妈妈,和从前的样子倒是没多大的变化。”

不过是那眉眼间的恶毒愈加深了。

忆起往年旧事,老夫人拉住了顾菀的手:“你说得对,是没多大变化——恐怕旁人也是这样。菀丫头,若是回府后,有人暗中对着你,给了你委屈受,直接和祖母说便是。”

“有祖母在,孙女能受什么委屈呢?”顾菀露出个甜笑,依人地回挽住老夫人的手。

老夫人不觉笑了出来,

顾菀悄无声息地弯了弯眼:该恭敬时恭敬,要撒娇时就撒娇,这才能叫老夫人心疼呢。

说话间,只听车夫一声清脆的鞭响,平平稳稳驶向了镇国公府。

*

镇国公府的宅子坐落在京城中心的繁华大道上。

斜对面时以“清雅”为名号的酒楼柏居楼。

今日柏居楼的掌柜面色有些奇怪,一半是高兴,一半是不解与害怕。

过路的人一打听,一下子就明白了:今日柏居楼被人掷重金包了场子,可这贵客中领头的,是和“清雅”二字压根沾不上边的肃王!

掌柜的生怕肃王是来砸场子的,擦了擦汗就亲自上去伺候。

张瑞瞥了一眼菜谱,就满脸嫌弃地去找了隔壁包厢、正倚窗看风景的谢锦安。

“锦安,你说今日要带我们去换个新口味,可怎么来了柏居楼?”张瑞回想起看到的菜谱,一时间有些牙酸:“那菜谱上不好好写菜名的,编了无数的酸诗放上去,真是叫人看得眼睛疼。”

说罢,张瑞就去觑谢锦安的神色。

却见对方似是没有听见自个儿的话,只转着酒杯,神色平静地盯着街对面。

徒留一张棱骨分明、俊美清隽的侧脸。

张瑞见谢锦安没有回话,也不恼:他从小皆是谢锦安的伴读,深知谢锦安的脾性——瞧着是个混不吝的,但是却颇有个性,是旁人不大能琢磨透的。

既然琢磨不透性子,张瑞就开始琢磨起谢锦安的脸来。

他自认为生得不比谢锦安差,怎么谢锦安的脸就招姑娘们的喜欢呢?

很快,张瑞就发现了谢锦安的眼底带上了点淡淡的乌青。

他带着点好奇地问道:“锦安,可是近日陛下又训斥你了?瞧着像是没睡好的模样。”

说完,张瑞心底就推翻了自己的猜测:谢锦安可以说是被皇上从小骂到大的,早就养成了被训斥后波澜不惊的模样,应当不会为了皇上的训斥而彻夜不眠。

听到了张瑞的问话,谢锦安握着酒杯的指屈了屈,温玉似的手背上显出青玉样的纹路。

他垂下纤密的眼睫,掩住眼中的一切情绪。

——他眼前浮现出一双美目。

半眯半睐间,有一对红痣若隐若现。

点在水墨般流淌的梦境中,诱得人挪不开眼。

而眸光流转间,端的是宜喜宜嗔。

让人恍恍然地神思不属。

如同失了魂魄一般。

这是这两日,谢锦安梦中总是碰见的一双眼儿。

它属于镇国公府的二小姐。

梦醒后,谢锦安难得有些慌神,一整日都有些蒙然。

现在想起,心口还有些怦怦地在跳。

今早,他从惊羽那儿听说镇国公府的马车出了京城,往温泉庄子那儿驶去时,就似出了神一般。

直到坐在这儿,才有些回过神来。

谢锦安眨了眨眼,一点点瞧着那双美目缓缓合上、消散。

这才对着张瑞道:“不来柏居楼来何处?”

说话间,谢锦安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显出点理直气壮的疑惑与反问。

与人对视时,总能让人忍不住怀疑是自己的问题。

张瑞一时答不上来,觉着也对的同时,又直觉有点不对劲:若说是换胃口,京城中和万意楼一样有名的酒楼多了去了,何苦来往日最不喜欢的柏居楼?

正抓耳挠腮地想着答案,张瑞就看见镇国公府涌出来一大批人,也撑起了一把把精致的伞。

尤其是镇国公夫妇头上的那两把伞,不是上好的油纸做的,而是难得的雨绸做底,檀木为伞骨。

虽然外边用金线翻新了花纹,但仍然能看出,这两把难得的伞,是积年的旧物了。

张瑞的心思一散,在心里头嘀咕起来:听闻镇国公府早几十年间很是威风,如今也渐渐的不行了。可偏偏如今的镇国公并不服气,很苦心经营,也爱拿积年的御赐东西来充场面。

那两把雨绸伞,指不定是先先帝赏的呢。

幸好他们安乐伯府还不至于此。

嘀咕完,张瑞想起一事,拍手道:“哦!我想起来了,今日是不是镇国公府老夫人和二小姐回京城的日子?前段日子,京城中都说那二小姐美貌异常,如今二小姐回了京城,咱们也很该瞧一瞧。”

毕竟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嘛。

那传闻前段日子传得最盛,这两日却是莫名其妙被人掐断了似的,再没人提起了。

因着张瑞生性.爱美,平生最爱欣赏美人美景美物,这才记到了现在。

说完,张瑞就在心中颇为感动:不愧是一块儿长大的兄弟,这点小事都惦记着他!

能够第一眼看见那二小姐的容貌,死而无憾也!

“可惜今日下了细雨,撑起了伞,就瞧不真切了!”张瑞一边喟叹,一边去拍谢锦安的肩膀。

不想他刚抬手,就见谢锦安拧起了长眉,盯着他:“你还记得那传闻?”

“啊?”张瑞被问得一懵:“肯定记得啊,当初传得那样凶——除了我,估计还有不少人有印象呢。”

不少人?

酒杯中莹亮的酒浆被一饮而尽,随后闷闷地被搁在一旁。

“啧。”谢锦安长眉不松,轻轻啧了一声。

眼见地有些莫名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