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焚了的香木,清苦缭人。◎

惊蛰刚过,位于京郊最南边的温竹山正是嫩笋冒尖的时候。

因着山中有大大小小的泉眼,加之满山翠竹,犹如四季在春,不少勋贵人家都买了地,建成温泉庄子,好方便散心修养。

稍靠外面的那个大庄子,就是镇国公府出资建造的。

因着如今的老夫人身子不好,要来温泉庄子常住,还特意修缮了一番,所以外头瞧着富丽得很。

顾菀捧着药进去的时候,老夫人正半卧在**。

瞅见那冒着热气的汤碗,便身子一转,背朝着顾菀而卧。

见此,顾菀只是一笑,轻巧地在床边的矮凳上坐下。

“今儿新送来了水晶杏脯呢,上头蜜糖亮晶晶的,祖母难道不想喝完尝尝味儿?”她奉起青花瓷的药碗,温声细语地劝说。

略带昏黄的灯烛洒下,映着顾菀精致娇艳的侧脸。

闻言,老夫人勉强转了身,瞧了瞧碗中黑苦的汤汁,极为不愿地皱起眉头。

“这是最后一副药了呢。”顾菀弯起眼儿,软语戳中老夫人心坎:“上回来看诊的御医说了,祖母您好生服完药,身子就能好全了——哪怕是彻夜掌家看账,也是可以的。”

想起已然脱离自己掌控的镇国公府,老夫人眼中闪过一点阴郁,旋即点了点头。

顾菀便捻起小勺,缓缓吹凉了,再小心地喂入老夫人口中。

等那黑苦的药汁见了底,她就及时送上一片做成牡丹花样的杏脯,给老夫人清口。

“您这几日的气色比先前可是好了不少,这么一瞧,还以为是孙女的平辈呢。”瞧着老夫人美美享用杏脯,顾菀软声开口,将那药碗往旁边的小几上一放,不经意间露出被烫红的指腹。

“就属你嘴最乖尖。”老夫人人老,但是眼睛可不老,此时就不免带上了一点子心疼:“你若是性子也这样乖尖就好了——那样熬药端药的事情,叫下人们去做就好了,何苦你每次都等在那药炉子面前,再忍着烫端过来?”

顾菀抿唇一笑,乖道:“这些都是孙女应当做的。若是祖母实在心疼孙女,就好好保养身子就是。”

见老夫人眼中流露出感动之色,她低笑一声,开始说起近日的趣闻逗老夫人开心。

莫约到了戌时,顾菀就停了话头,转而对老夫人道:“祖母,虽说是开春了,可仍然是天寒,还是早些休息罢——孙女将苏妈妈给叫进来,为祖母准备洗漱的热水。”

“去罢。”老夫人合了合眼:“你也早些歇息,再过两日,咱们就要回京城去。”

她既然身子已然大好,还是回府掌权的好,不然总是觉得不踏实。

听闻要回京的话,顾菀眉尖微动,眼中晃过一抹情绪,旋即就消失不见,软声应下后,就恭敬地退了出去。

“苏妈妈,祖母倦了,要传热水呢。”顾菀掀开厚实的织花软帘,对外头候着的苏妈妈道。

苏妈妈服侍老夫人多年,年纪已大,此刻正站在廊下眯着眼,冷不防飘进顾菀的话,很是醒了醒神。身旁的素月也帮着扶稳苏妈妈。

抬眼望去时,就看到了一副灯下美人图。

秋水盈盈,绛唇点点,带着点慵懒的暗妩与潜芒。

然而一颦一笑间,显出美人十足的娇软柔弱。

纵然见久了顾菀,苏妈妈仍是呆了一下,才将话缓缓道出:“老奴知道了。近日可多亏了有二小姐帮着劝,不然这药,老夫人指定是不肯喝呢。”

“哪有苏妈妈您日夜照顾辛苦呢。”顾菀摇了摇头:“我便回去了。”

见苏妈妈要遣人相送,顾菀连忙拒绝,独自往自己的小院中走去。

素月的感慨声就这样落在了顾菀身后:“二小姐当真是又貌美又好性儿。当年若非是夫人……”

“不许多嘴,别忘了规矩!”苏妈妈低低呵斥。

顾菀听在耳中,面上却仍然是如月色一般的平静。

人人都这样想,只无人替她与母亲说句公道话罢了。

琉璃一早就等候在院外,见顾菀来了,捧着手炉和风领上前,替顾菀细细地弄好:“小姐,奴婢已经将备好温泉汤了,一回去就可以泡上,然后暖暖和和地去歇息。”

“不着急。”顾菀望了望天上清亮的月:“且走一走罢。”

若是回了京城,恐怕就不得这样清闲了。

*

相较于温竹山的静谧安和,京城的夜晚十分繁华喧闹。

其中万意楼更是灯火辉煌,纸醉金迷。

因着里头美人如云,弹唱甚佳,常常引得豪客一掷千金,只为闻得美人一曲。

因此,万意楼被闺秀夫人们视作猛兽洪水,却被少年郎君们看作世外桃源。

夜色渐晚,一楼的郎君们喝了些酒,开始争论起京城闺秀之中,谁属最佳。

你一句“李丞相家的三小姐斯文端庄”,他一句“镇国公府的大小姐清丽婉约”,三言两语地争执不休。

安乐伯的嫡次子张瑞,从底下听了满耳朵的话进来,对包厢里的人说道:“我可听他们说了,镇国公府有位一直养在庄子上的二小姐,生得国色天香呢。”

谢锦安正倚窗而坐。

他握着酒杯,瞧着似乎和底下饮酒取乐的郎君们一样,有种吊儿郎当的模样。

偏生谢锦安生得背脊朗直,身形颀俊,瞧着只让人觉着形仪潇洒,一股少年意气扑面而来。

一双桃花眼眸光灼灼,无端引人从心口到指尖,都变得鲜活跳动。

他闻言,连头都没回,只带点无谓地说道:“不知道从哪儿传出的话罢了,既然关乎闺阁,还是少言为好。”

若是叫皇叔公听了去,这二小姐可就倒霉了。

说罢,谢锦安轻轻眨了眨常带潋滟的桃花眸子,精致的青玉酒杯在骨节分明的指间转了两圈,朝着月光露出干干净净的杯壁,连一滴酒液也未曾沾染。

他正盯着城门那儿一辆寻寻常常的马车。

那马车是寻常,可上头坐着的、半遮着脸的车夫,分明是他的好兄长——太子殿下身边的贴身小厮。

马上就要择定太子妃了,太子还是那样按捺不住真正的性子,又出去寻花问柳了。

李皇后知道之后,还不得气晕过去。

谢锦安的薄唇勾起,露出一抹嗤嘲。

算了算时间,瞧着差不多了,谢锦安就收回了望着城门的目光,将酒杯清脆脆放于窗沿之上,一个利落地起身,就到了张瑞面前。

张瑞正在道:“指不定他们说的是真的呢!过两日我就寻个理由,也去温竹山小住两日!”

谢锦安轻笑一声,从怀中抽出一把镶着金边的折扇,随意晃晃遮住唇角没有褪下的嗤笑。

随着折扇展开,鼻尖就蔓延出焚香木的香气。

里头染着清浅的苦韵,悄然藏于浓郁的熏香之下,最能叫人清醒,也最能安人心神。

“那你可小心些,当心安乐伯又打你板子。”谢锦安眼中熟稔的流露出带着醉意的随性神色:“先走了,你好生玩着。”

说起来,他今夜要路过温竹山一趟呢。

*

庄子上的桃花已然含了苞,叫顾菀驻足停留。

一阵带寒的晚风骤起,引得她低低轻咳了几声。

“小姐,你自小身子就娇气,可别任性染了风寒。”琉璃赶紧上前,给顾菀紧了紧风领:“依着奴婢说,前段时间,小姐何须费心照顾那姓程的三人,搞得深夜往来,身子都变差了。”

“你只回头问一问琥珀就知道了。”顾菀见琉璃不解,也不生气,慢悠悠往前走,顺便点了点琉璃:“你若是想和我回京,就没事向琥珀讨教讨教,不能整日只晓得贪嘴了。”

琉璃深知,她家小姐瞧着是说闲话,可面上神色冷谈,便是在认真提点她,赶忙应下,发誓好生向琥珀学习。

说话间,有外头的管事进来求见:“二小姐,外头有三个鬼祟的人,一直在咱们庄子外头窥探呢,如今守卫捉住了,关进了柴房里面。”

顾菀便道:“祖母正要歇下,你带我先去看看。”

管事的就放心下来,领着顾菀过去。

这满庄子的人都知道,二小姐脾气软,却很是有主意呢。

在去柴房的路上,管事的对顾菀汇报道:“二小姐,老仆方才问过那三人的身份目的。其中两人嘴中不干不净,对身份吞吞吐吐,唯有一人稍显镇定,只说是杀猪的屠户,回村的途中迷路了,想来寻求帮助,不想被认作歹人。”

说罢,管事的一顿,才说道;“老仆听出,那些人的口音不像是京郊,反倒是……有点像温竹山北边的景州口音。”

景州多山,近来更是山匪出没频繁,叫朝廷头疼。

顾菀闻言,就微微皱起了眉头:“我多问一句,守卫是怎么捉住的?”

管事的露出一副十分惊奇的模样:“回小姐,是他们摸着黑靠近,然后踩进了泥沟里面,相互绊倒,发出声响,又正巧撞晕了,叫守卫们给捉住的。然后刚扔进柴房,他们就醒了,老仆就问了话。”

踩泥沟、互绊倒,还撞晕了?

那当真是巧事。

说话间,他们便行至柴房。

柴房中传来不堪入耳的叫骂声和喊杀声。

底下的守卫呈了一盘东西上来:“二小姐,管家,这是方才搜身搜出来的。”

顾菀垂眼看去,只见上头摆着五花八门的武器,有些把手上还有陈旧的血迹。

“小姐莫要多看。”琉璃看得颇为胆战心惊,想抬手捂住顾菀的眼,却反被顾菀遮住双眼。

“既然不说实话,便将人扭送到衙门那边去——横竖窥探私宅是板上钉钉的事,还带了许多开刃见血的利器,也是犯了民法了。”顾菀神色镇定,对管家吩咐道:“记得将眼睛蒙上。”

管家应下,当即就带了壮丁进去,将人蒙眼捆绑严实,送去衙门。

顾菀则亲自去门外瞧了瞧那一条立功的泥沟。

因着积雪融化,那泥沟湿湿泞泞,上头还有这许多凌乱的脚印。

瞧着的确像是自身践踏所致。

夜风吹来,满山的竹叶簌簌。

顾菀忽地就动了动鼻子。

她从小鼻子就灵。

在这环绕的竹叶清香之中,她嗅见了一点子不同的气味。

像焚了的香木,清苦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