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菀挠过谢锦安的掌心◎

顾菀的心头蓦然划过一个猜测。

新婚夜的翌日, 谢锦安曾眉眼温柔地对他说“可我却想服侍阿菀呢”。

她曾以为,这不过是一句戏言,或者一句心血**之语。

直到现在, 顾菀捏着手中白皙隽长一截小指,望着那一点儿有些格格不入的艳红蔻丹,才明白,这是一句重若千金的承诺。

顾菀倏而想起, 先前几天,琉璃还过来偷偷地和她说过,小时子有一天晚上,躲着人偷偷地洗眉毛,一边洗还一边偷偷地笑。

而后, 小时子再没有偷偷地洗过眉毛, 但府中的账目上有写,府中进过一批面具,以作往后府中活动的备用。

还有……这两日晨起时,谢锦安系锦缎腰带时的动作, 的确是越来越熟练了。

昨日还给她系了个不同的花样,只是后来自己看了两眼,觉着有些丑,没让她看, 就迅速拆掉了。

此时想起这些,顾菀的便似冬日里饮了一杯滚热的蜜糖水, 心尖上都滚翻起热乎乎的甜气。

不自觉地笑弯了眼, 衬着睑间一双红痣, 像是天边勾起的月牙儿。

醒酒汤似乎还没有发挥它应有的作用。

因为顾菀瞧见手中那截微有薄茧、如白玉一样的的小指勾了勾, 沾染的蔻丹划过一道红弧。

然后, 顾菀就听见了谢锦安仍带着点懵懂迷惘的声音:“阿菀在看什么?”

顾菀抬起面儿,神色如常地将谢锦安的手放下,露出一个浅笑:“没在看什么,在想等会儿怎样哄王爷喝水。”

谢锦安眨了眨眼,微红的眼尾似酒熟:“我才不信。”

说罢,他反手轻拉住顾菀的衣袖,大有一种顾菀不说实话,就不放手的意味。

这抬手一拉,方才被顾菀特意用衣裳遮了遮的小指又露出来,明晃晃地说着他自己偷学染蔻丹的事情。

顾菀到底撑不住,轻轻地叹笑一声,握住谢锦安拉着自己衣袖的手,重新坐回床边,身子倾向谢锦安怀中,小声道:“我方才在看王爷的手。”

言毕,她悄悄地抬起眼帘,就见谢锦安神色尚有醉意,却是下意识地露出一个有些慌张的表情。

见谢锦安的惶急越重,顾菀将他小指按住,伸出指尖轻触过其他四指,对谢锦安歪头赞道:“王爷的手生得指骨匀长,白肤下筋络分明,当真是好看极了。”

她又挠过谢锦安的掌心:“而且呀,王爷的掌心靠近指骨出,生有薄茧,就知道王爷在练字上是格外认真的,难怪字也写得好看。”

第一回见谢锦安写的折子时,顾菀的确是惊了一跳:这样遒劲雄浑的字,真不像是个玩世不恭、行事颇似纨绔的人写出来的。

想来肃王当时,只是不爱读书,对练字还是颇有热情的。

受了顾菀这两句真心诚意的夸赞,兼之自己的计划未曾被顾菀知晓,谢锦安面上那几分执拗顷刻间消散,变作被夸奖后的小骄傲,轻哼道:“阿菀上回夸了我的头发呢,还曾经夸我生得英俊。”

“也很喜欢轻抚我的腰腹。”

第二句话令顾菀在霎时间面红耳赤,像是被丢进滚水里的小虾。

只一瞬间,就蜷起身子,变得似夕日一样红艳。

她忍不住有些羞恼地捏了捏谢锦安的手:好端端地说醉话便罢了,怎么还提起床帏纱帘之事!

羞恼完,顾菀却控制不住地去回想:她、她真的很喜欢抚摸谢锦安的腰腹么?

每每到后半段时,她总是有些累的,如一尾失去清溪润泽的鱼儿,被半圈在盈满焚木香气的怀抱中,闭着眼儿轻靠在谢锦安的肩上,浑身似水儿一样柔软。

她只记得,每她阖上眼帘时,就有一个轻柔长久的亲吻落下。

一双红痣上就泛起被柳絮拂过的酥麻。

但、但她最爱做些什么,的确是想不起来了,似被一双带着雾气的手朦胧抚过,除了谢锦安外,连自己当时的动作都记不大得。

顾菀在一阵阵热.潮似的羞赧中回忆,两瓣粉唇不由自主地紧紧抿起。

生怕稍微露出一点缝隙,就会吐出一阵含羞的轻叹。

谢锦安却是愈发认真,甚至主动松开了顾菀的手,掰棋手指说道:“阿菀喜欢我的脸,喜欢我的发,喜欢我的手,喜欢我的身子。”

“所以阿菀是很喜欢我的。”

谢锦安眼眸融光,坚定而又欢喜地道出这一句话。

这句话落入顾菀耳中,似春桃飘落进一池深潭之中,泛起一圈一圈、密网一样的涟漪。

将将溢出的缱绻眷恋之情,被一只看不见的小狸衔住,一头撞进顾菀的心里。

而抬眼,就落入谢锦安的一双桃花眸中。

桃花眸子一眨也不眨,望人时最是深情动人。

更遑论此刻烛影跃动,潋滟其中。

顾菀的娇面仍是泛着赤红的,但不复适才的羞怯,是一种被激**心神的红。

她紧抿到有些泛白的唇微微松开,无意识地舔抿一圈儿,映起波光般的水色,毫不犹豫道:“王爷喜欢我,我自然也喜欢王爷。”

字句中夹着格外温柔的语调,从她唇齿间漾出。

谢锦安却是摇了摇头,轻轻蹙起眉头,潋滟的眸光中浮起一点委屈,双手攒拳,轻声喃道:“我有点不信阿菀喜欢我。”

顾菀微微怔愣了一瞬,眉梢间撩上一分的惊讶与急色,嗓音中有一些轻微的滞涩:“王爷、怎么会这样想呢?”

论起规矩礼仪,谢锦安是她的夫君,自成婚后对她极好,尊她、信她、疼她,是她在此一生唯一能动心喜欢的人。

论起缘分情愫,谢锦安曾救她、帮她、念她,与她共诉过衷肠,和她一块儿做过许多事情,就连奉旨前往景州的那段日子,谢锦安的身影也附在每日送来的那些花上。

自回想起定亲后的每一日,点滴都渗着谢锦安的心心念念。

最后……论起顾菀自己的心。

她抬手按住自己的心口,感受着里头一下比一下急切的怦怦心跳,几乎无法平静下来。

心尖与眉梢,共有一种难以言说、却又美妙动人之物在悄然融化。

顾菀往前坐了坐,用手轻轻捧起谢锦安的一张俊面,一点一点地凑近。

鼻尖险险相触,唇齿间的气息交缠一瞬。

她浅浅缓息,微抬芙蓉面,敛起眉眼间所有会被误认为随口一说的笑意,目光中涌起海潮一样的含情眸光,对谢锦安郑重说道:“我是喜欢王爷的。”

话音落下,谢锦安蹙起的俊眉一点点舒展开,原有些苍白的面色重新泛起红润,

然几瞬后,那双轻易动人心魂的桃花眸子,眼帘轻眨间,却是委屈更甚。

男儿委屈轻易不露,一露便裹着一层云淡风轻的拧巴,让人瞧了心生爱怜。

“那、那阿菀缘何成婚至今,还是和从前、和旁人一样,只唤我王爷。”谢锦安犹豫几番,借着残存的那几分醉意,将心中一直想着的这话说出。

说完,他重新垂下眼睫,悄悄地捏紧自己的衣袖边。

在称呼这件事上这般计较,阿菀会不会觉着他生性小气呢?

如此捏了几瞬,谢锦安怕顾菀看出他的紧张犹豫,又重新放下手取,转而重新蜷起手指。

偏过头去,轻咳一声,等候顾菀的反应。

正厅中传来的夜漏滴答声,在此刻分外明显。

一下一下,恍惚滴在谢锦安的心上。

莫约是第三下的时候,谢锦安耳边传来一声柔柔婉婉的“锦安”。

这一声将他整个人都唤活了过来,带着惊喜与欢悦抬首,正对上顾菀含着歉疚的和婉眼神。

“是我思虑不周全了,反叫锦安多思多虑起来。”顾菀沉凝郑重的细眉轻弯,望见谢锦安的神色,心头一软,不由得接连多唤了几句“锦安”。

她性子是偏重规矩那种,想着便是唤声王爷,一直不曾更改。却是忘了,谢锦安这样潇洒的性子,莫约是不爱这样人人都唤的规矩称呼。

要唤“锦安”,才足够亲昵与亲密,才伴着夫妻间独有的旖旎情愫。

这样多唤了几句,顾菀自己也欢喜起来,觉着这名字分外顺口好听,像吟诗一样再吟了三四回。

末了,她含笑歪首:“锦安的名字真是好听,念着念着便叫人上瘾了,要说一辈子才好。”

谢锦安桃花眼尾愈红,已然是分辨不出是酒醉之故,还是激动之因。

他带着心想事成的满足,对顾菀低低道:“这个名字,是我母妃给我取的,她当时什么赏赐都不要,只盼望能得亲自取名这个恩赏。”

所以,他的名字与其他三位皇子都是不同的,并不从“和”字辈。

顾菀轻柔地“嗯”了一声。

她明眸微转,唇角噙起清浅的笑:“我猜,这名字莫约便是母妃的祝愿了——锦衣玉食、一生安稳。”

“母妃应当是这样想的。”谢锦安话语中有不着痕迹的轻微停顿:“但或许,世事难料。”

从他决定参与夺嫡的那一刻,就注定直到皇位继承人敲定的那一刻,都不会真正地安稳下来。现今他尚且未露锋芒,便已经有心怀不轨之人,在他面前屡次挑唆,让他先跳出去,做都一个明晃晃夺嫡的傻子,还美名其曰“抢占先机”。

而太子与武王虽然互相争斗,常常忽视或不屑于他,却是一旦有什么空,就想从他嘴中不付代价地挖出一些消息。

一旦一朝太子和武王之间的平衡破除,他于覆水之中逆流而上之时,才是真正地风雨摇动、没有片刻的安稳。

锦衣玉食、一生安稳。

若母妃与阿菀的心愿皆是如此,那他,或许要重新思量一样将来的计划。

不必在平衡被打破之时站出来,而是一直潜伏着,等到最后一刻,再一举拿下。

如此,便可以做到尽量长久的安稳。

顾菀道完这一句话,亦是沉入自己的思量。

她是微微松了一口气的——谢锦安对于安稳这件事情,并不强求,不是那等毫无争名之心,一心只想做安享富贵的闲人。

那等到了万分紧急的时刻,要促着谢锦安争一争大位,就不会成为一个难题了。

心下放松了些,顾菀就长舒一口气。

再抬眼时,心神就更凝聚了一点,一眼就瞧见了谢锦安唇瓣上的几分干涩,甚至出现了一点干裂。

她伸手为谢锦安倒了一杯温水:“嘴巴都说干了,快喝些水。”

谢锦安则是侧首瞥了一眼热气稀薄的瓷盆,将瓷杯接过,笑道:“与阿菀讲了这么些话,却是有些饿了。”

这句话还未曾说完,他就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顾菀伸手触了触谢锦安的脸颊,芙蓉面上绽开些许的笑意:“是我大意了,忘记你到宴席一半就醉了,想来是酒喝得多,饭菜用得少。”

“若往后总有人敬酒,你便说皇祖母嘱咐过,要少喝酒,不能违抗皇祖母之命。”她生怕下一回有那等借着敬酒之名刻意灌酒的人,眉尖蹙起一点担忧,不放心地嘱咐谢锦安。

等到谢锦安应下之后,她才起身:“你这回儿酒还没全醒,想来用多了胃里会腻腻的难受——我亲自去御膳房一趟,为你取一些好克化的膳食。”

“好,阿菀去罢。”谢锦安指了指刚刚看着的瓷盆,主动道:“我现在有力气了不少,等会儿自己去洗一把脸,擦一擦酒气。”

顾菀朝着谢锦安颔首一笑,转身出了凌霄居的正屋。

夜色渐深,原先悬月高挂的夜空,不知何时被笼上了一层淡淡的阴云,将皎洁的月色遮掩住,反倒是洒下一片暗暗的阴光。

秋风吹起,琥珀和小时子守在门口有些瑟瑟发抖。

“快去库房里取些厚实的衣物来,仔细别冻着。”顾菀仔细叮嘱了这一句,再抬首时,便望着清思殿的方向。

竟然……仍是灯火不息。

却是寂然安静的。

从清思殿方向吹来的风,未曾夹带一分一毫的歌舞热闹之声。

“王妃,宫门已经落钥了,重阳宴仍是未曾散场,连烟花也未曾燃放。”琥珀挥手让小时子去取御寒的衣物,自己咬住牙关,止着那一点儿寒意,对着顾菀小声汇报道:“根据奴婢方才的观察,在宫道上行走的宫人们,一下子就变少了许多,巡逻的侍卫们人数也少了些。”

“自然,或许也有凌霄居有些偏僻的缘故。”

“咱们的人也未曾过来传达过只字片语,应当是有所消息,只是宫中一下子管束森严起来,不能冒着风险前来。”

顾菀神色微凝:“我现在要去御膳房一趟。”

琥珀瞧了瞧身后亮着光的正屋,顿时就明白了什么,对顾菀道:“王妃放心,虽宫中有要事发生,但主要的主子们,仍是在清思殿中。”

“奴婢方才问过了候着的大力太监们,都是被用久了的老手,是寿康宫李公公亲自点派的。从人少些的小路走,既不会冲撞旁人,也不容易被人盯上。”

闻言,顾菀这才放心地点点头,坐上轿辇,一路往御膳房行去。

琥珀简单理了理怀中可打点用的碎银碎金,亦步亦趋地跟上。

轿辇不过才行进十米的距离,一道暗色的身影就无声无息地落入凌霄居的正屋之内。

谢锦安正捧了一把温温凉的清水扑到脸上,简单醒了个神。

一句低低的“主子”落在耳边。

“没被王妃发现罢?”谢锦安不自觉地拧起眉,语气中有些忧心。

惊羽默然了一瞬:自定亲后,主子就吩咐了他,被旁人发现不是大事情,没被王妃发现、不吓着王妃才是重中之重。故而这些时日,他已然少在主子面前露面,除非重大事宜,否则皆是靠小时子来传递消息。

从前他来汇报任务信息,主子也从不说些与任务无关的话。可从遇见王妃之后,主子就一点一点地变了。

可见……主子是真喜欢王妃。

心头转过这些心思,惊羽瞥见谢锦安稍淡的神色,瞬间收起心神,拱手回道:“主子放心,属下是瞧着王妃娘娘远去,这才进来。”

“叶世子让属下传消息给主子——清思殿中,一切如主子所想,万事顺利,皇上龙颜震怒,将涉事的一众官员全都扣押,并急令刑部诸官连夜用刑审问。”

“为着防止通风报信、销毁证据,皇上扣押下宴席上所有人,并派宫中侍卫搜寻负责本次春闱事务的礼部尚书府邸。”

谢锦安听完惊羽的汇报,用棉巾不慌不忙地擦过脸容,认真拧干放齐后,才勾起一个潇洒且胸有成竹的笑,似乎早知事情的发展。

“这段日子,你辛苦了,也向叶世子表达一下我的谢意。”谢锦安口吻温和许多:“希望往后继续合作愉快。”

惊羽将手拱得更高了些:“能为主子办事,是属下的福气。至于往后之事,叶世子亦是如此嘱托属下告知的。”

“接下来几月,直到年节,京城中恐怕就要不安稳了。”谢锦安轻轻道:“与木氏联系,所有一切事宜转入暗中,别让有心人发觉,被牵扯入其中。”

“是,属下知道了。”惊羽应下后,瞧了眼谢锦安,垂眼道:“除此之外,叶世子对主子今日醉酒之事格外关照。”

他自己心中亦是颇为惊讶:主子从前最是厌恶饮酒,认为酒醉误事,又满身酒气不洁净,最是让人厌恶。但今日他在暗中瞧着,主子的今日醉态,并不是像从前那样假装的,反倒是真的有些醉了……

“有时候真醉不一定是坏事。”念其顾菀那几句柔婉动人的“锦安”,谢锦安心口便是一阵熨帖样的舒心欢喜,缓了缓要笑出来的唇角,他才继续对惊羽冷静道:“清思殿上人多口杂,眼睛毒的人精不少,装醉恐怕不能蒙混过去、及时离场。”

这并不是他年少时面对的那一群纨绔子弟,随意摇头晃首两下,就能装成喝醉搪塞敷衍过去。

惟有真醉,他才能将他与阿菀从这场意外中完完全全地摘出去,安心歇息一夜。而皇上事后想起此事,心中对刻意灌他酒的人,自然心有不喜。凭着皇上现在对他涌动的愧疚,他三言两语一道,配合今夜之事,就有两三个颇为重要的官位空出来。

惊羽得了回答,行礼后顺着原路跃了出去。

谢锦安则是望了望外头愈加暗沉的月夜,在心里面算了算时间。

莫约到了明日早晨,清思殿中才会放人,今晚殿中究竟发生了何事,才能传到宫外头无数焦急渴盼的耳朵里去。

阿菀估计也是明日醒来才会知道。帝王雷霆之怒,经过一晚上的缓冲,想来就不会那样吓人了。

只是他还欠阿菀一场烟花。

今年应当是不行了,等来年春日,夜晚尚暖的时候,再行安排。

门外传来几分响动。

谢锦安利落地转了身,以一种软绵绵的姿态倚靠在小几旁的美人塌上。

望着提着食盒进来的顾菀,潋滟的眸中又蒙上一层朦胧的醉态。

“阿菀,我自己用热水擦洗过了。”他不动声色地收起方才与惊羽说话时的利齿,对着顾菀露出一个酒醉之人的乖巧,一点白洁的虎牙藏在薄唇之后。

谢锦安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握住顾菀的手。

小巧白皙,轻而易举能被他纳入掌中。

“阿菀,我好饿呀。”他仰起俊面,露出被夜风吹散的额发,在看见顾菀抬手帮他挽发的动作时,长眉清扬,笑意浓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