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依回来的时候何梓明刚刚到家,看到她进门明显长舒了一口气,过来握住她的手,温暖的手心把她的两手裹住。

“今天天气冷,怎么还跑出去了。”他望着她的眼中满满的忧虑,“去哪儿了?也没带司机。”

“去了厂里,跟徐厂长出去了一趟,所以没有让司机一起。”依依把外套脱了下来,不自然的撇开眼。

“现在局势太乱了,不要再去厂里了。”何梓明神情严肃。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而且也已经两个月了,时间也差不多了,所以今天去道了个别。”

“那就好,明早我们去苏州,我已经推掉了所有的应酬了。”他给她倒上暖水袋,捂在她怀里,亲了亲她的额头,“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了。”

依依紧紧抓着暖水袋低头不语。他看出了她的异常,捧起她的脸,“怎么了?”

她想到下午傅先生说的话和昨晚她无意看到他的信件的信息是相悖的,回来的路上她都在想这个问题,到底哪边的信息才是准确的,刘宗望到底是去了山海关备战还是来上海和谈。

“今天我去跟傅先生辞行了。”她说。

何梓明立刻警惕起来,“你单独见的他?”

“不是,就是徐厂长带我去的。”

“你不要跟他有接触,傅先生并不像表面这么翩翩君子。”他深沉的说。

“怎么说?”

“这三年我跟他打交道甚深,从一开始在他手下管理德国机器工厂,到后来推举我去做华商纱布交易所的理事,从表面看他是我的伯乐,我才一步步发的家,实际上他阴的很,是想利用我做白手套,他在上海滩有名有望多年了,暴露出来会影响名誉的事情他已经不会亲自插手,但是上海滩盘根错节的关系不是说停就停的,需要有人帮他漂亮的代持和解决问题。而我是颖城大家的少爷,有经验又有野心,不像那些穷苦出身的草莽,要不就太狠不好控制,要不就上不得台面,也不像那些留洋回来的公子哥养尊处优不谙经营,而且还跟他太太的外甥女定了婚,各方面都是个好帮衬。”

“所以那两年你帮他处理了很多见不得光的事情?”

何梓明耸肩笑笑,“白手起家的故事很好听,可是哪有那么清清白白就能发家,只是通过他,有的关系我就纳为己用,比如青帮的张老板,警察署的司长探长,英租界法租界的领事,黑的白的,能用的上的关系越多,能赚的钱越快。”

“那你现在还在帮他做事吗?”依依蹙眉问道。

“一年前就没有了,只是厂里和其他的一些生意还有往来,起因是我发现他跟日本人关系甚密,他表面联合工商界声讨反对日货倾销,实际他暗中替日本人办事,日本倾销政策里捞到好处最多的人就是他,日本人是他当年发家最大的金主。”

“完全没有想到傅先生表面如此堂皇的民族企业家资本家,实际是卖国贼。”依依愤然,她的父亲就是因为被牵扯进日本二十一条而被构陷成卖国贼的骂名而惨死,她对于亲日卖国贼异常敏感。

“我之前也没想到,我虽然做些不那么光明正大的生意,但是也不至于替人卖国,发觉之后就渐渐与他分道扬镳,他本来打算让我做个十年八年的白手套,没想到我独立发家的这么快,所以现在很忌惮我,因为我知道他太多的事情。不过大家都是生意人,我与他并无实质的矛盾,没有侵犯到彼此的利益,都还是和气生财,就如他应该看出了我同你的关系,但是他也不会直接表露出来。”

依依想到几次见到傅先生,他的笑容和眼神,不由的后背生凉。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这些生意上的脏事,我知道你不想知道的太多,我也不想让你增加无谓的烦恼,你本来也不需要跟这些人打交道的。”何梓明轻抚她的乌发,“我只想每天让你开心。”

依依默然,她思忖着今天下午傅先生跟她说的那些话,要不要告诉何梓明。

“你为什么会主动去找他,你向来不爱增加麻烦的?”何梓明看出她的不对劲,疑惑的问。

“昨天你阿爸打电话来了。”她抬眸望向他,终于说出来,“他收购武汉工厂出了大麻烦,是你牵头的,现在又找不到你人,想问问傅先生关于代工厂的事情。”

“你就听他的话去找傅先生了?”何梓明的声音冷淡了下来。

依依摇摇头,“不是,只是确实已经快到归期了,我想顺便问一下好应付你阿爸。”

“这些生意上的事情你不用操心。”他冷峻的面孔舒缓了下来,“你不用再接他的电话,我会应付的。”

依依从他的眼中看出了她心中的答案,一时各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她黯然:“可是他毕竟还是你的父亲。”

“可是他也是你名义上的丈夫。”柔和的灯光下何梓明脸上的线条分明的近乎残酷,“他在身份上占有你三年了,还欺负了你。”

“不要因为我……我不想你这样……”

依依感到无力的痛苦。

“难道你还留恋他?他做了你三年丈夫,难道也有了感情?”他的手搭在她抚着暖水袋的手背上,没有用力,声音也很平和,可是她只觉得冷。

依依腰背挺直,嘴角微扯,许久没有再说话。

“我不该说这种话,对不起。”何梓明把僵硬的她揽入怀里,温柔缱眷的亲吻着她的鼻尖脸颊,“这三年多在人前我不得不叫你六妈,那种绝望和痛苦……”

依依痛苦而疲惫的阖上眼,“我不想管你的事情,我不能理解你们父子之间的感情,为什么彼此能如此的狠心和残忍的对待血亲,就像你不能理解我跟我父亲的感情,我为什么要不惜一切也要为他正名复仇,不可能放弃。”

“嗯,因为你从小有爱你的父母,有相信相爱的姐妹,所以后来被世界那么恶意的对待,你都还可以以善意对待其他人,而我,从始至终只有你。”他深邃的眼透出孤注一掷的狂热,“没有了你,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的偏执和狂热让依依激**又难过,她抬手抚着他的脑袋,在她面前他是如此的温顺和讨好,如同怕被抛弃的流浪狗,她心疼他的脆弱,又害怕他背后的残酷。她心里很乱,有很多她不愿意去深思的事情,就像手上的白玉戒指,出现了她不愿见到的豁口,她想藏在指缝中,好像只要不敲到这个豁口就还是块完整的美玉,就不会破碎一样。

她无法安慰他,也无法为他停留,只能抱着亏欠和纠结与他相拥在一起,温柔的轻抚他的脑袋。

也许是感觉到了她的混乱,他没有再逼她,转移了话题。

“你还有亲妹妹,你一直照顾她,保护她,能被你无条件的爱着,我很嫉妒她。”他在她耳边叹道,“你妹妹去美国留学的事情,已经安排的差不多了。不过现在海上有瘟疫传播,怕船上危险,等过两三个月再出发吧。”

“嗯。”依依的下巴抵着他的肩头,之前她把妹妹安排到了广州上中学,来了上海之后何梓明问起,他说可以让她去美国读书,就交给他安排了。“以后可能要请你多多照顾她了。”

搂住她腰背的手臂明显一紧,箍得她喘不过气来,“为了你妹妹,你也要再多给我一点时间。”

“我会很谨慎的。”

“饿了吧,想吃什么?”他柔声问。

“不想出去吃了,就想我们俩安静的待在家里。”她闷声说。

“好,那我们不出去,我叫人送过来。”他亲亲她的发顶,“晚上我们收拾收拾行李,明天去苏州。”

“可是……”依依迟疑,可是她无法在这个时候再去讨论刘宗望来上海和谈的事情。

“没有可是,我们都没有单独旅行过,去换衣服吧。”他不舍的放开她。

依依心里叹了一口气,她知道她不能错失刘宗望来上海的好机会,哪怕是错的消息。他们不可能有苏州之行了。但是她现在不忍心说,只是勉强笑笑,就拎着大衣上了二楼何梓明的套间。

二楼是一层通透的带有法式阳台的卧室,里面有一间书房和衣帽间,平日何梓明正常时间回家,依依都会在他这里过夜。依依走进衣帽间,把衣服挂了起来。她没有整理过他的衣物,女佣会日常打扫收拾,而且何梓明自己就是一个爱整齐,随拿随收的人。

他自己的衣物都分门别类的放置的很规整,有半边位置是留给她的,但依依的衣服大多都在自己的房间,只有几件随身的睡衣放在他这里,因为她总有不安全感,好似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有人冲进来剥开他们伪装的假象,从他们私密的空间里揭穿他们不为人所知的关系。

她看到自己的睡衣的位置跟平时不太一样,偏出来了一个裙角,她也没多想,就放回了原位。但是她低头的时候看到平时完全没有注意的地方有个抽屉,而且被打开了一半,她想今天女佣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做事如此不认真,正想关上,却看到了里面最深处有一个檀木盒子。

她想起了之前偷听到阿苏说大少爷有一个神秘的檀木盒子,里面放着三只柳叶的耳坠。依依心中一动,眼中泛着柔情的光,她伸手把这个盒子拿了出来。正要打开,听到楼下有开门关门的声音,她本没有在意,以为是叫了男仆来送餐。

不过即刻听到何梓明刻意提高的嗓音,“你怎么突然来了?”

依依心中一惊,不知道是谁在晚上到访,她本想跑到楼上回到自己房内,可是又怕在楼梯上被撞见反而更糟。她转念一想,不管是谁何梓明也不会带到房里的衣帽间的,所以她轻轻的阖上了衣帽间的门,楼下的声音她听不到了,她就安静的坐在了地毯上,竖着耳朵听着外面是否有动静。

等了一会儿也没有什么声响,应该不会上楼的,她想。

如果安全了何梓明会上楼来找她,于是她就安下心来抱着膝盖坐着,看到手边刚刚拿出的檀木盒子,她打开了盒子,只见盒子里放着五只耳环。

依依微笑着把每一只都一一拿起来,放在手心细细的观摩,慢慢的,摩挲在这些旧物上的指尖越来越冰冷,原本紧张的有些泛红脸越发的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