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依哭了一阵子,感到脑袋晕晕沉沉的,抬起头来抹了眼泪,再哭下去眼睛红肿了,等阿苏回来难免心生猜疑。她起身走到院子里,迎着寒风站了一会儿,抬头望着渐黑的天色,吹干了泪眼。
没想到阿苏就已经回来了,她不敢直接开门回来,在外轻轻敲门,听到了六姨太的回应才探头挤了进来。
“六姨太,老爷已经走了?”她看看屋里,小心的问,看到六姨太的眼睛还透着红。
商依依点点头,往屋里走去,不想再与她多言。没想到她舒了一口气,“我还怕回来早了撞上老爷,让他不高兴呢,六姨太,曹管家说有您的电话,让我回来跟您说一声,说是七点再打过来。”
依依的背影一颤,声音有些暗哑,“谁打来的?”
“说是一个叫做萧筱的女人,她说是您老家的朋友。”
依依转回身来,眼眸闪着微光,“好的,我知道了,七点是吧。”
阿苏对于六姨太痛快的表态有些惊讶,之前有过几次电话,她都说是些不相干的人没有去接过。
七点不到依依就已经在曹管家的电话间等待,她焦急的来回踱步,电话铃一响,她就上前握住了听筒。
“依依,是你吗?”电话里传来萧筱激动的声音。
“真的是你!”听到熟悉温暖的声音,依依眼中泛出了泪花,“你现在还好吗?”
“我很好,还在朝晖早报。你呢?”
“嗯。”依依平复了一下情绪,低声问,“有什么新的消息吗?”
“暂时还没有,这两年我都不知道你的下落,很担心你,听到你的声音真是太好了。”萧筱清亮的声音透出满满的兴奋。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依依感动之余,想到了这个问题。
“我在上海,之前在北京跟你一起的那个朋友找到我。”萧筱顿了一下,“他就在我旁边,你等一下。”
随着电话出现一阵空白的杂音,依依的心跳狂乱了起来。
萧筱过年没有回家,一直在上海报社加班,因为年前爆发的信交风潮危机,导致整个上海金融陷入恐慌,报社每天加班加点的报道最新情况。
上海这一年刮起成立信托和交易所的热潮,短短八九个月,就成立上市了各式各样的交易所一百多家,而且只要一上市股价就暴涨,几乎所有有几分积蓄的上海市民都去抢购,短短两三个月就涨了几十倍,市场狂热,大家不满足自己手上的本金,都各自借钱贷款去找路子去买。结果就是在年前的一个月,银行和钱庄的银根渐紧,对泡沫的担忧,不再拆借和贷款给交易所和投资客,短短两周价格暴跌,每天都有十几家交易所宣布破产,那些市民的投资血本无归。
朝晖早报和其他报纸一样,想要深度挖掘这场金融风潮的前因后果,采访在这场暴风中的标志性的人物。传说有一个青年实业家在新设交易所之风刚起来的时候就陆续买入了近十家原始股,从11月到1月在这次金融泡沫最疯狂的时候陆续分批抛售了全部的股份,全身而退,据股票经纪人透露这位年轻的投资者大概赚了三十倍,而且据说在交易所成片破产的当下,这位投资者在收购股票。
市场一片哀嚎,破产自杀不断的惨剧中,这种传说传播速度很广,人们憎恨嫉妒又崇拜这样目光卓绝的风云人物和幸运儿,谁都想模仿成功的人士的路径,探究他们的方法和思路,内幕消息,甚至沾一点好运也是好的。二十年代的上海滩从来不乏这样暴富的传奇,匿名的消息在传播,被各大报纸争相报道,但是没有做实姓氏名谁,没有哪家拿到独家采访。
萧筱就接到挖掘这个故事的任务,消息不难打探,股票经纪人圈子里总有爆料者,很快打探到这位华商纱布交易所的理事何先生。去到门房递名片帖子的时候,门房的印度男仆笑着摇头,说最近已经有十几家报社来过,何先生是不接受采访的,最后给了他一块钱小费,他才同意把帖子送了进去,没想到等待了一会,男仆出来邀请萧小姐进去谈。
萧筱走进办公室见到桌前正在打电话的何先生时有些愕然,仔细观察了几眼才确认是之前在北京报社找过她的那个男人。比起两年前他脸部的线条更加硬朗,眉骨立体,下颌线利落分明,眼神清冷锐利,一身高定的西装马甲,闲适又警敏的靠坐在椅子上讲电话,与她打了一个稍等的手势。
“萧小姐,你好,很久不见。”他挂了电话,站起身来热络的与她握手,但整个人有一种清贵疏离的气质。
萧筱作为记者,与三教九流各色人物都打过交道,在他的气场下还是感到有些不自在。他们都没有提到依依,何梓明态度非常诚恳,说今天马上要去工厂那边有事情要处理,约她明天去报社找她,可以做一个独家采访。
于是初八这天傍晚他携带精致的礼物登门,闲聊了几句,他看似闲适的聊起了商依依的近况,说她现在寄居在一户大宅院,他有她现在府宅的电话号码,如果萧筱愿意可以打一个电话问候。萧筱兴奋之余立刻按照他所说的拨打过去电话,约了七点再次去电。
等待的这一个小时里,她开始给何梓明做采访,过程并不顺利,他阶段性的侃侃而谈,一旦话头结束,就陷入沉默,明显心不在焉,眼角一直瞟着时钟和电话,几次问话他好像都没有听见。最后他饱含歉意的笑笑,说要出去抽根烟。
萧筱不知道他跟依依之间的关系,但她能轻易的看出他的伪装和煎熬。于是在接通了依依的电话之后,她看到他站在身旁压抑恳切的眼神,把听筒递给了他。
“依依……”电话里何梓明的声音压抑着深沉的渴望。
两年来她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握着听筒的手抖的厉害。
“依依,今天是你的生日,生日快乐。”何梓明努力用着轻松的口气,握住电话的掌心沁出汗来,他紧张的听着话筒里白噪音,努力的分辨着她的呼吸声,“去年你生日我在南洋,没有办法打到电话给你,对不起。”
她的泪珠成串的往下坠,却没有发出声音。
“依依,让我听听你的声音好吗?”他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他想保持一点虚无的自尊,“你过说会找我的,为什么从来不接我的电话,不打电话给我?”
漫长的沉默过后,何梓明在电话里笑笑,小心翼翼的,“是不是你来电话的时候被我错过了?那以后你再打给我,那个号码不会变的,我每天都会等你的电话。”
依依掩住抽泣的鼻息,离开听筒大口呼吸稀薄的空气,如同溺水的人。
无声的沉默沿着千里的电波凝成了心上的寒冰。
“依依,你已经忘了我吗?”他的声音柔成水,近乎于卑微的祈求,“不要对我这么狠心……”
“别等了。”
冰尖击穿他心脏过后,传来电话挂断的嘟嘟声。
萧筱远远的走开,没有听何梓明讲电话,等她回转过来看他颓唐孤独的撑在电话台前,骨节发白,像一寸一寸的被打断了脊骨,任谁看到都知道眼前是一个悲伤失意的男人。
昨天见面的时候他还是那么意气风发,举手投足都有一股冷静果敢的气度,现在他垂着头良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她不忍看他落魄的背影,不安的等了许久,心里在揣测依依和近况和他们之间的关系。
何梓明直起身来,伸手整理了一下领带和袖口,转过身来。
“谢谢萧小姐打了这个电话。”他眼尾还红得厉害,但是已经强撑起精神,不失风度的冲她点点头,“今天我还有事,先告辞了。采访改天继续,我电话跟你约时间吧。”
萧筱知道今天肯定无法再谈下去,忙送他到报社门口,看他戴上黑色礼帽,匆匆的冲进了浮着微雨的夜色中,像是一场落魄的逃亡。
自从《朝晖早报》报道了青年实业家何先生在信交风潮乘风破浪的独家采访后,何梓明的名字迅速的在上海滩为人所知,从默默无闻的小小实业家到上海滩新锐的精英代表。
比起那些一窝蜂的去开交易所圈钱,害得老百姓家破人亡有着深厚背景的大佬,民众更喜欢追随这类白手起家头脑卓绝的青年,有一种可以模仿他们就能走向成功的错觉。
信交风潮过后的几个月,何梓明频繁的出现在报纸上,关于他支持民族纱布行业,高额回购他所在任的华商纱布交易所股权以示支持,由理事成为董事,全力经营纺织厂与日本低价倾销的纱布抗衡,参加各类慈善拍卖会,跟某些商界大佬的会面的新闻,还有跟影界崭露头角的女明星于露露的绯闻。
何家有定期的从上海买报纸回来,随着何梓明在上海的风生水起,冯淑琴在家里越发的扬眉吐气,但二少爷何梓佑作为高材生转去了北京军校,明年就要毕业了,刘司令很是看中,未来在军中前途无量,林六六也意气风发,在家宴上两人的争斗更加激烈。
“祁家又派人来问大少爷和祁三小姐完婚的事情,我们怎么回?”管家老曹小心的问道。
“这个得问老爷吧,毕竟姐姐想见儿子都见不到,她哪能做得了大少爷的主啊。”林六六在一旁吃着燕窝笑道。
冯淑琴满心的不痛快,假装没听见,“先不回祁家,我去问问老爷的意思。”
“姐姐,上次老爷就说过要赶快定个日子,大少爷年纪也不小了,上海滩那个花花世界,狐媚子太多了,不怕被迷了心,那些什么小明星可不能娶回家,家宅不宁的。”二太太冯芝兰说。
“是啊,何家只能娶大家闺秀进门,什么小明星,戏子,做偏房我都嫌不配。”冯淑琴斜眼看着林六六说。
“哟,姐姐你怎么这么说,依依妹妹虽然是唱戏的,但是进来何家之后还能帮老爷打理厂里的事情,能干的很呢。”林六六吃笑着把火引到没有说话的商依依身上。
“大户人家的妻妾哪有出去抛头露面,还跟男人一起做事的,哼,也是老爷太纵容。”冯淑琴不屑。
冯芝兰翻着手里《沪上月报》里的风月八卦,看着女明星于露露跟何梓明被偷拍的半阴半暗的合影,抬眼看了一眼置身事外的商依依,现在她越来越沉默寡言了,管理厂子之后高冷的很,好像都不屑跟何府的人讲话。
故意把那页横到她面前,“我说看着这个女明星怎么这么眼熟,原来是跟依依妹妹好像呢。”
“人家怎么也是个电影明星,比在小戏班子唱戏可高级多了。”冯淑琴挖苦的说。
商依依低头细细的看了一眼那张照片,眼波一**,半阖上眼帘,只是笑笑,把所有情绪都收在了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