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降临,最后一片晚霞黯淡了下去,商依依从黄包车下来,已是身心疲惫。她本想直接回到自己院子里去休息,不料刚进了门遇到了老曹。

“六姨太,老爷吩咐让您回来后去主厅。”

“哦?已经过了晚饭时间了,还去主厅做什么?”商依依神色厌倦的问。

“过几天祭祖,二少爷从天津回来了,太太们都在主厅。”

商依依打起精神,绕过半月潭,径直的走向了主厅。刚迈过高高的门槛,就听到厅内欢声笑语一片。

“梓佑,在军校要好好遵守纪律,军校不比你们那散漫的中学,纪律严明,军法如山。”在人群中何远山的声音传了出来,不像以往的严厉,好似带着慈爱的笑意。

“是,阿爸,我不会惹事的。”何梓佑穿着一身军装,身形板正的立在一群女人中间,显出是个英气挺拔的少年。

商依依默默的站在门外,看着里面的花团锦簇,父慈子孝。她眸中晦暗,只觉得眼中梗入了一根刺。

“哎呀,老爷,我们梓佑什么时候得意忘形过,一直都规矩又乖巧,年年在学校得奖。这入学才两个月就已经得了优等奖了。”三姨太林六六满腔的喜悦之情。

大太太在一旁笑得很不自然,“虽说梓佑是优秀,但是年轻的男孩子就是怕交了坏朋友,跟坏伴就糟糕了。梓佑,你要安心好好念书,不要结交狐朋狗友,老爷花了这么多心思和钱打点,你不要辜负了你阿爸的栽培。”

“我知道的,大妈。”只见何梓佑规规矩矩的点头回应。

“姐姐,我梓佑最本分了,结交的都是大门大户的子弟,以后都是在京城发展,就是需要这些人脉,跟我们小地方是不一样的了。而且连刘司令都特别关照了。我听说大少爷自己一个人执意要去上海,我这几天都在替他担心呢,在上海举目无亲的,他去了能干什么呢,不比在我们颖城,有我们何家撑着,在上海难道还有人捧他做大少爷吗?”

“大少爷的事情就不用妹妹你操心了。”大太太脸色沉了下来。

“老爷,太太。”商依依这时走进了人群,给老爷和大太太请安。

“这么晚才回来,娘家事情可不少。“大太太鼻子里冷哼了一声。

“你回来了。”何远山看了商依依一眼,意味深长的说,“你是梓佑的六妈,凡事要尽心尽力为家人着想,知道吗?”

依依颔首称是,何梓佑在商依依成为六姨太后第一次回家,照例让二少爷也给新进门的六妈敬茶。

她第一次见到何梓佑,接过茶盏不动声色的凝目打量这个被宠溺着的朝气磅礴的少年,然后敛目喝下了茶。

何远山目光锁在她的脸上,然后就不再看她。

“大少爷呢?这么晚了怎么还没回?”何远山面色不悦。

“他今天出去祁家办事了,应该就快回来了。”大太太回道。

“他还想着去上海呢?梓明这孩子就是被你惯的,现在这么任性妄为,真是无法无天了。”何远山看着大太太脸上止不住的怒意。

这时二太太冯芝兰陪笑道:“大少爷也是想出去长长见识,以后能更好的帮家里,大少爷年纪也不小了,本来要是没有去年的事,他也都成家立业了,其实就是年轻,心还没定,要是有了妻儿也就不会一门心思想着外面的世界了。”

何远山听得此话眉头一皱,点点头,“是了,我都忙的没有时间考虑梓明的婚事,这么大年纪了,还没结婚,自然稀奇古怪的想法都出来了。你这个做阿妈的,连儿子都婚姻大事都不操心,都不知道你一天天都在想些什么!”

大太太冯淑琴憋屈的在众人面前听着老爷的训斥,心中郁结万分。

二太太冯芝兰继续解围道:“哎,老爷是冤枉姐姐了,姐姐一直都在操心大少爷的婚事,把颖城稍微合适的人家都打听过了,只是大少爷的婚姻大事,当然还是要由老爷做主,要您来定夺。”

“是吗?”何远山冷笑:“那都有什么合适的人选吗?”

冯芝兰给堂姐使了个眼色,冯淑琴只好说:“现在看来祁家的三小姐祁司雯,年纪家世最合适。”

“是啊,我们已经找人探过祁家的口风了,祁老爷对大少爷很满意,而且祁家三小姐现在在上海读书,也认识大少爷,对大少爷赞不绝口,说不定大少爷就是因为祁三小姐在上海,才一心想着去上海的。他们门当户对,年轻人之间互相又看对眼,肯定是一桩好婚事。”冯芝兰在一旁补充道。

“祁家,”何远山皱眉思量道:“我看可以,找个媒人去说说,具体的八字你找人算算,当妈的上点心,儿子都要跑了都不知道。”

“是,老爷。”冯淑琴闷声应道。

喔,果然是祁家,依依心里钝钝的轻念道,她冰凉的指尖不自觉的触到藏在衣领下面才被捂热的日月的项链,站着人群中像是浮起的水雾,飘飘渺渺的听不到他们后面都在说些什么。

晚宴过后,依依一个人在池塘边游**了许久,秋夜寒凉,晚上又开始起风了,她疲惫的双脚走的没有知觉,凄冷的秋风好似卷走了躯壳内最后一丝的热气,她才木木的停缓了下来,最后去门房管事那里打了一个电话,回到了自己的厢房。

夜深露重,依依用棉被捂着自己冰冷的身子,一动不动的靠坐在床边发呆。夜里风很烈了,吹得外面木质的门窗吱呀呀的作响,以至于隐约有了敲门声的幻觉。

依依站起来快步走到屋外,打开院子的大门,只有一股阴冷的风趁着门缝卷了进来,吹得她不由的打了个寒颤。冷清的月光撒在石子小路上,这里偏僻的连打更的都不经过。

她落寞的关上了门,走回屋内,坐在梳妆台前,把脖子上的项链摘了下来,放在手心,指尖沿着凸起的碎钻细细的摩挲了一遍,从太阳到月亮,划出了一个明。细钻在微弱的灯光下也闪的耀眼,与灰暗的屋子格格不入,像是刺的她眼疼,她阖上了手掌,也阖上了薄薄的眼皮。

过了许久,好似下定了决心,拿出了个小袋子装了进去,放到了抽屉里面。

这时她又听到了隐约的敲门声,她迟疑的看着窗外,过了很久,这声音还是不停歇,一声一声的,好像是在坚定不移的敲打着她的心门。

她终于有些怀疑了,推开门,缓步走入狭小的院子里,在风中,终于听清了是真的有人在敲门。

依依再次走到门前,抬起了门栓,拉开了门缝,这一次阴风没有乘虚而入,因为门口被一个修长的身躯挡住了。

月光下,他如画的眉眼是从未有过的清晰,也让她心中涌起了从未有过的的酸楚。

“你怎么穿得这么单薄,会着凉的。”他说柔声说。

她眼前变得模糊,连忙低下眼,什么也没说,转过身去,走回了屋内,身后跟着一个身影。

他关上了门,把狂风关在的外面。室内顿时有了不一样的气氛。

何梓明第一次来到她的厢房,他不敢去想的属于父亲何远山六姨太的房间。他环视一周,一盏昏暗的琉璃灯,一座滴答的摆钟,半新不旧的屋子里有一些还没散尽的久无人气的陈腐的味道,只有松木杨木之类廉价的桌椅,连一副花梨的家具都没有。只有那**的刺眼的大红的喜被彰显出这是一个新纳的姨娘的房间。

他想问她为什么能忍着住在这里,但什么也没有问。

依依像是全然没有注意到他紧绷的情绪,只是拿了个暖水壶走到了桌边,倒了两杯热水,坐到了桌前。

“我妈妈怎么样了?”她终于摒弃了心中的杂念,一双明眸望向了他。

“住院办的很顺利,打了两个吊瓶,已经清醒过来了,还要住院观察几天看看,夜里霏霏守着,应该没什么问题。这几天我都会在的。”何梓明如水的眼眸溢出怜爱,“你不用太担心了。”

“嗯。”商依依安下心来,拿起茶杯温手,“我妈妈身体很虚,这次发病很突然,还好你在,及时找来了大夫,要不然……”她不敢再说下去,低下头,面露痛苦之色。

何梓明伸出手,热烫的指尖轻轻触着她握在茶杯的手上,像被烫伤一般,只感觉她整个人有一瞬间的颤栗。何梓明迟疑了一下,这时依依已经把手挪开了水杯。

“你妈妈醒来了,还以为我是你的男朋友,对我很热情。”何梓明自嘲的笑,“霏霏也是,她以为我是你剧院的司机,还问要是你嫁给了我,是不是可以总是坐我的车出去兜风。”

他想到当时自己坚定的点了点头,霏霏开心不已,偷偷告诉了他很多她姐姐喜欢的东西。

“她很可爱,也很开朗,你把她保护的很好。”他嘴角浮起笑意。

商依依神情一滞,压抑的说,“谢谢你帮忙,不过还请你以后不要跟霏霏有什么接触。”

何梓明温柔的神色瞬间变了,他站起身来,冷笑道:“怎么?你怕什么?”

依依身子紧绷着,低着眉眼,只是抿着唇不说话。

“呵,你以为我会是第二个林岩吗?你就是这么看我的?”他抬着下颌俯视着她,声音里面已经带着压制不住的愤怒,“你家人都是宝贝,怕我对你妹妹下手?对,你从来没求我帮你,都是我自己犯贱!”

她双手紧紧撕扯着手帕,泛白的指甲险些被折断,像是下定决心一定要把手帕撕裂开来。最后她站起身来,快步走到梳妆台前,背着他狠狠抹了抹眼睛,然后取出了那个小袋子里的项链。

她决然的转过身,走到他面前,直视着他愤怒而受伤的眼眸,“我已经打电话给原来的邻居了,明天会去医院帮我照看我妈妈,今天的事情谢谢你了,我不耽误你的时间了。”

她拉过他的手掌,把项链塞到他的掌心,两只触碰在一起的冰冷的手明显的颤着,不知道是谁在颤抖。

“我没有留纪念品的习惯,还是物归原主吧。”

房门突然被狂风吹开了,冷风袭来,瞬间屋内的两个人都在风中战栗了起来。

只见何梓明眼中透着寒冰般的冷酷和决绝,握着手中的项链往风中用力的一掷,什么话也都不再说,抬腿大步走出了房门,路过了那日月的坠子,皮鞋鞋底用力的碾进了泥里。

依依呆坐在桌前,看着敞开的大门和何梓明消失的背影,狂风肆意的席卷着屋内,把所有能吹翻的物件都吹的七零八落的,遮掩住了屋内隐约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