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沈谦回府,从佛堂路过时见到屋门紧锁,心里有些失落,他暗哂自己眼下竟然如此感性,因着那个安静的女子,心绪愈发难平。

清思院本就寂静,如今夜深更甚。初夏的燥热被凉风抚平,一阵栀香扑入沈谦的鼻息,竹帘之中传来他急促的呼吸声。

与往日的梦不同,如今他并非置身禅房,而是在沈府水榭,他怀中小心搂住的女子低垂的眼眸,双颊含羞,不是窈娘更是何人。

她身上那条碧绿绦丝被她紧紧拽在手中玩捏,他忍不住将那条碧绿轻扯,而后在她惊呼声中安抚,轻轻在她的脸颊落下细密的吻:“今日我不在家中,可有人欺负你?”

窈娘垂眸道:“妾今日一直在屋里弹琴。”

他抬起她的脸庞问道:“如今你弹琴的手势可对了?”

她不敢答话,只因的确有几个手势她自己也不太明白是否是对的。

沈谦见她这般无奈一笑,将手指放在琴弦上完整给她演示了一遍,淡淡道:“看明白了?”

“妾明白了。”

沈谦将她的手放到还余留他指腹温热的琴弦上,道:“既会了,就将我方才做的手势做给我看看。”

让人安心的佛手香氤氲在水榭,他在一旁默默看着她,眉宇间是从未示人的松动。

年少读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时并未体会到其中深意,如今因着在梦中的机缘这才深有感悟,沈谦醒来慵懒的看着东方既白的天色,心中反复思索如今的梦是命运使然还是巧合。

窈娘醒来慌忙捂住自己的双颊,眼眶红润,太对不起三老爷了,明明是光风霁月的君子,却在自己梦中那般荒唐如浪子。

未时正院送了盘樱桃来,说是蜀地快马加鞭送进玉京城的,皇上赏了三老爷一篮,青松送了回府说是劳烦大夫人分送各院。

眼看天气愈热,菡萏欲发,窈娘正加紧练习广陵散,鸳儿笑脸盈盈端了樱桃进来道:“小娘快尝尝,三老爷送回来的。”

樱桃个个饱满,红如玉髓,玲珑剔透。窈娘想起梦中沈谦曾用樱桃比拟风花雪月之事,只心虚看了一眼,就道:“你们吃吧。”

鸳儿喜道:“小娘先吃,奴婢们一会儿吃。”

窈娘偷偷掐了掐自己的手心,稳住心神才拈得一颗仔细品尝,甜滋滋的甚是可口。

鸳儿见她吃过才抓了一把捧在手心道:“多谢小娘,奴婢们下去分食。”

屋内无人,她才抬眸看着樱桃,思绪翻飞乱成一团,三老爷好心送樱桃,她却想着那些荒唐之事,真是该……罚……

待她午歇过后去佛堂抄经静心,却见一身松蓝直裰的身影从绿荫中有了过来,那身衣裳正是昨夜梦中见到的……

“三老爷。”她低声问安。

唯一有差别的是梦中他的头发用玉冠与玉簪高束,如今却悉数用一根月白缠金丝的锦带半披着,墨发如绸散去他本有的冷肃,看着多了些温润。

“嗯。”他颔首道,眼神从她梅子青的绦丝扫过:“又要抄经?”

她解释道:“妾无事可做,打发时间。”

话音刚落就听沈谦道:“既如此,随我去水榭学琴。”

“可……”她想说这样不妥,并非是他教习他不妥,而是那水榭……让她觉得不妥。

“无人置喙。”

家中两个把持后院的女人只当他和弘德之间说不清,且世人皆知他素来重视规矩,只有他挑别人规矩的份,无人敢挑他的错。

青松得了示意忙跑去琴房抱了一床蕉叶式的琴来,放在沈谦对方的桌上。

窈娘不敢试音,摆手道:“蕉叶式的琴最是讲究制琴之人的手艺,比琴做工细腻,定是三老爷收藏的珍品,妾不敢弹。”

青松低头笑着到水榭外守着,主子的心意他依然是知晓的,这制琴之人当然是……

“不碍事,此琴并非名家所做。”沈谦解释道:“你且帮我试试音色。”

见他这般说,窈娘才顺着琴弦挑抹:“音色正,是好琴。”

“唔。”他点头道:“前些年做的,你若喜欢今后就给你弹。”

她闻言看着那双纤长的手指,双颊微红,偏偏他一双幽深眼眸带着笑:“樱桃,可喜欢?”

“喜欢。”她怯生生答道。

激昂肃杀的广陵散在她柔弱无力的双手上变得缠绵悱恻,惹得沈谦眉头微蹙:“庆幸嵇康已羽化登仙。”

她闻言耳垂也赤红,羞得无地自容:“妾愚钝。”

“不必如此说自己,你只是从未见过肃杀场面罢了,不过既知此曲含义,弹奏之前将思绪靠近其深意,自然能弹出作曲之人想要表述的意味来。”沈谦淡淡道。

肃杀场面她从未见过,故而弹不出惊心动魄,可听得沈谦这般说她想到了儿时曾听娘讲过太祖皇帝征战的故事,金戈铁马,北风黄沙。

“光是战场厮杀过于片面,你可知此曲由来?可知为何前朝不允弹?”

窈娘想起曾经听过的典故,回道:“此曲源于春秋时聂政刺韩王,后因竹林七贤嵇康善此曲而闻名天下,只是妾不知为何前朝不允。”

沈谦看着水中浮起的荷叶,道:“此曲一二弦同音,一为君二为民,古来帝王皆认为此曲以民凌君。但太祖皇帝出身草莽,深感民贵君轻才是治国之道,故命宁王拓印琴谱,通传天下。”

“嵇康所愿,如今已实现。”窈娘叹道。

沈谦眉宇轻抬,冷笑道:“尚未,朝堂之事太过复杂,你只知晓这曲其中深意就好。”

民与君之间,还横隔了一道臣。

窈娘静心凝神,一曲终才听沈谦道:“这一遍弹对了。”

见他点了头,窈娘眼里才带了笑:“多谢三老爷点拨。”

水榭的风将她耳鬓碎发吹散,沈谦心底化不开的情愫渐浓,敛眉道:“孺子可教。”

教……她一直小心避开了这个字,如今却从他的口中说出,她心虚的低下头不敢再应。

“这床蕉叶赠你了。”沈谦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