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话,何薇绮突然身子一颤。说不定就是有人在这个时候对她虚情假意,获得了她的信任,还有她稚嫩的身体。而那具被控制的躯体,为了这缥缈的爱意,全身心地扮演起陷害者的角色,只为保护骗子。那个欺骗她的人打碎了她的家,让她失去了最后的港湾。没有任何保护的小女孩,只剩下一条路:和他远走他乡。在陌生的地方,那个人会对她好吗?还是只是玩弄一番,就失去了兴趣?

郝宁传递出的钱叶的形象和自己调查出的她的形象,有些是重合的,有些又是不同的。之前在心中对钱叶的厌恶感,随着调查的深入,竟然慢慢减弱。何薇绮有点同情自己脑海中描绘出的钱叶:自幼流浪,在家中被忽视,缺乏爱,又因轻信而陷入窘境的少女。

“那个,您还有什么问题吗?”也许是自己陷入沉思太久了,让李晓娣感到不安。

“啊,对不起,我在想事情。”何薇绮赶紧恢复精神,“你还记得有谁对她特别好吗?”

李晓娣琢磨了一阵:“洪老师吧。”

“有没有男的?”

“想不起来了。”李晓娣迟疑地摇摇头。

武家平总算回来了。“不好意思,我刚才打了个电话。你们聊得怎么样了?”

“已经说完了。”李晓娣低头看了一下手机,“哎呀,都这么晚了,我必须回家了。”

“哎,我送你回去吧。”何薇绮赶忙去发动汽车。

“不用了,不远的。”她摆摆手走远了。

何薇绮心里产生了模糊的想法,似乎指向已经出场的某个人,只是线索太过凌乱,找不到准确的方向。

“怎么了?”昏昏沉沉的武家平在瞌睡和清醒之间挣扎,感到车辆急停住。

何薇绮解开安全带,不满地说:“我去好好打听打听。”

说着,她下了车,朝派出所走去。直到她走进大门,武家平也没有跟过来。反正他也帮不上什么忙,何薇绮想,自己要搞清楚,为什么女孩失踪,官方却一而再地拒绝提供帮助。

值班民警回绝她的采访要求。在她的再三要求下,民警打通了所长的电话。她以为所长人在千里之外,所以才姗姗来迟,没想到人就在办公室里面。

“什么事?”所长打着哈欠,面带困意地问何薇绮。

她在心中暗暗讽刺:“上班时间睡觉,这工资领得可真辛苦。”

“钱叶失踪,为什么你们不同意立案?”

“钱叶?”所长疑惑地看着民警。

“A村李宝富夫妇的女儿,他们之前来找过。”民警敲击键盘,把电脑屏幕歪过来,展示给所长看,用手指在上面指点。

何薇绮探头过去,想看看屏幕上的信息。没想到对方很警觉,迅速把屏幕扶正,没让她看见半个字。所长快速扫视完屏幕,把头转向女记者。

所长平静地说:“她的情况不属于失踪。”

“怎么可能?十三岁就离家出走,十年来一直下落不明,怎么不能算失踪?”她质问道。

“人口失踪有立案标准。如果是十年前,未满十四岁的未成年人失踪超过四十八小时,我们肯定会立案。”所长依然保持平静,“但是她的父母前来报警时,她已经年满十八岁,是成年人了,有权做出自己的选择。”

何薇绮早就知道答案,也提前做好了准备,据理力争:“你们怎么知道她没事?她已经失踪十年了,从十三岁起到现在,她很有可能在这过程中受到伤害。”

“没有证据显示她受到伤害。不对,这么说不严谨。我们有证据显示她现在处于正常的生活状态。李宝富家一直没有搬家,她的户口也没有迁出,如果她有意愿回来,她肯定会回来的。我们也是这样和李宝富夫妇解释的。”所长探头又看了一眼屏幕,声音里似乎压抑着某种情绪,“鉴于李宝富犯过的案件情况,钱叶目前的行为应该未受到胁迫。”

“警察之前根本没有仔细调查,情况不是这样的。”何薇绮试图用大量的证据说服这位中年官员。

可是对方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我们已经把情况告诉过李宝富夫妇了,和您再重复一次,钱叶的情况不符合失踪的立案标准。”他强硬地结束对话,转向值班民警,“我先回去休息了,有事叫我。”说罢,转身回到办公室里。

“喂喂,我还没说完呢!”她徒劳地大叫,追了过去。

值班民警拦住她:“别追了,我们能告诉你的,都已经告诉你了。让他休息一会儿吧。”

“上班时间睡觉,白领纳税人的钱吗?”她生气地甩开了民警拦着她的手,后退半步,不满地发泄道。

“他半夜出警刚回来,再说,今天他也不当班。”民警的话语越说越轻,“我们一直都在负责任地工作。”

何薇绮甩了甩背包,负气地走出了派出所大厅。她受到了公权的限制,这件事绝对要想方设法写进报道里,一字不漏!他们管得了她的人,但是控制不了她的笔!

她正愤愤地想着,手机响了起来。是郝宁。她叹了口气,接起电话。

“Viki,你在A村?”

“是的,我正在采访钱叶的同学等人,了解她的过去……”她忙不迭地回答说,似乎在掩饰心中的不安。是不是周昕在背后说了什么?她的出行是临时决定的,没有事先请示主任,不过这应该不算什么吧,毕竟她是为了调查真相。只是那个同行人——她偷偷扫了一眼车里,武家平还在安稳沉睡——身份不详,能力不详,报价不详……不是一两句能解释清楚的。

“情况怎么样?”

“问到了她的几个同学,和你估计的情况差不多,以前就有撒谎的先例,还有小偷小摸的行为。”回忆起郝宁最初聊起这件事时的一些预判,何薇绮又一次认识到他的先见之明,“有很多新信息,值得深入挖掘。”

“干得很棒,Viki。”郝宁夸奖道,“具体情况回来说,给你发过去一个地址,有空过去一趟。”

手机传来信息提示音。何薇绮一看,还是在A村里。“这是什么地方?”

“李叔他们准备暂时搬来K市。也是为了调查方便嘛,离咱们近一点,有情况好过去问。”郝宁轻描淡写地解释,“你正好过去帮忙收拾收拾。”

“好的。”何薇绮犹豫着答应了下来。

“怎么了?吞吞吐吐的。咱们俩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吗?”电话那头的郝宁敏锐地发现了她有所隐瞒。

“对不起,郝主任,其实我还找了个人一起过来帮忙调查——”她加快语速,补充道,“是律师介绍的专家,不是无关人士。”

郝宁似乎对这个信息没有兴趣,只是随便应了一声:“好的,你自己安排吧。”就挂断了电话。

何薇绮松了一口气。她还以为郝宁会数落她没经过允许就擅自将外人拉到采访团队里呢。幸好没有。

她坐回车里,发动汽车,掉转车头向李家开去。

本来武家平答应和她一起帮忙,可是临到李家,他的电话铃声响起,对话一直没有停下。等得不耐烦的何薇绮自己先下车,走向李宝富家。

“哎呀,这不是何记者吗?”王婶热情地打招呼,“郝主任和我们说,您就在附近,一会儿就会过来帮忙的。这么快就到了。快进来。”

李叔正在楼上收拾,看见她的到来,慌忙结束手上的活,跑下楼。

看网上的图片,乡下的宅基地上可以盖高大宽敞的房子,这曾经令她有些羡慕。可是眼前这座,就连在K市这样寸土寸金、和父母挤在几十平方米的鸽子窝中的何薇绮眼中,一时间都找不到值得夸奖的地方。

这就是一座普通的两层小楼,哪怕和A村其他的住宅相比,也显得逊色,甚至可以说是破落。灰溜溜的,仿佛从未打扫过,几十年的尘土一直沉积其上;面积不大,似乎经费都花在高度上,留给平面的所剩无几;外形更是简单粗暴,拿笔乱画都比这强。

从两边是鸡窝的过道走进屋门,客厅里的陈设倒还算得上有些生活气息,但都是些过时的东西,仿佛时间停滞在某个时段,再也没有流逝过。仔细一看,何薇绮心头一惊,客厅里的所有物品,似乎都是属于那个不幸去世的男孩——李威的。意外发生一年后,这里依然保持原样。

角落里摆着散开鞋带的球鞋,衣架上挂着校服,敞开的书包里露出初中课本……就好像那个男孩只是出门玩耍,随时可能回家。

“郝主任说,你们要搬到K市,叫我过来帮忙收拾。”意识到自己在屋子中间站立太久,回过神来的何薇绮赶紧解释道。

“哎呀,郝主任真是好人。他让我们去城里住……”王婶流下眼泪,声音也呜咽起来。

“我帮你们一起收拾吧。”何薇绮环视四周,寻找能帮忙的地方。

“哪能劳您大驾,别脏了手。”李叔慌忙拦住,“自己来就行。”

“没关系。”她边说边干起来。

收拾了一会儿,何薇绮发现,收拾出来的东西似乎没有属于钱叶的。她的脑海中交织着王婶和李叔在《声援》杂志社会议室里提起钱叶时老泪纵横的画面和葛慎思说的只有男孩才算是家中的成员的话。

“钱叶的东西在哪儿?”何薇绮假装随意问道,“之前您两位带得有点少,这回我正好找找有没有可用的,线索也会多一些,更容易找到人。”

正在忙碌的两人停下,尴尬地对视,神情似乎有些慌乱。

“我去翻翻。”李叔和王婶异口同声地说道,他们迅速丢下手上的活,转身离开。

过了许久两个人才回来,手上拎着薄薄的作业本。王婶忙不迭地解释:“哎呀,时间过去太久了,她的东西我们都打包收起来了,不好拆。我们两个费了很大力气,才从里面翻出个作业本。”递过来的时候,王婶用手指捏着作业本靠近边缘的一角,似乎有点嫌弃。

何薇绮接过作业本来,上面写着钱叶的名字,是她在十三岁,读六年级时用过的数学作业本。纸张上沾满新鲜的泥土,还散发着微微的异味,不像是从包裹里翻出来的。何薇绮犹豫着翻开了本子。

答案都是错误的,老师批改留下的尽是红叉。不光数学不好,钱叶写的汉字也有不少错别字,字形也很难看。何薇绮硬着头皮翻了几页,其中还有大片的空白,没有回答题目,而是手绘的图案。钱叶的绘画水平也不高,最多能看出来是个人,男女无法分辨,但肯定是个歌手。因为那个家伙手里拿着话筒,引吭高歌。

那一页的画像下面,是一行手写的稚嫩文字:“永远爱凯凯。”这大概就是歌星的名字吧。不过,就连最爱的明星的名字,钱叶也写错了,“凯”字的左下角写成了“巳”。

这就是钱叶追的明星吗?他是谁?

回忆着高中时代的同学余屏屏给她讲述的“流行音乐史”,她翻开了下一页。看到了作业本上沾染的东西,她心头一惊,松开手,作业本掉在了地上。

难怪王婶用手指捏着边缘!

她看着右手手指上沾着的灰白色物质,泛起一股恶心感。

“不好意思。”何薇绮突然觉得手指无处可放,把上面的物质抹到身上还是别处都不合适。她就这么举着右手,随便找了个理由,急匆匆地离开了钱叶曾经的家。

从屋门出来,看到走道两边的鸡窝里同样沾着的灰白色物质,何薇绮一下子明白了作业本是从哪里翻出来的。

她把头探进车里,用左手摁动电钮,打开后备厢,用左手和胳膊拧开了矿泉水瓶的盖子,拼命往右手上浇。幸好矿泉水有的是,可以把手上的鸡屎冲干净。何薇绮掏出纸巾,狠狠地擦了几下,才稍微安心。

坐进车里,她发现武家平已经挂断电话,正用疑惑的眼神看着她。

“没事。咱们去易老师家吧。”

李叔和王婶嘴里的钱叶的童年幸福时光,恐怕要大打折扣。可惜这部分已经发表过,是不是要在未来的报道中加以订正或修改?

易老师年近七十,正享受退休生活。自从退休后,他就把家搬到镇上,和儿子儿媳一起生活。他们随便问问村民就得到了地址,毕竟好几代的孩子都是他教出来的,还有学生不时去看望他。

他们敲门说了来意,易老师很客气地打开门,让他们进来,没有质疑来者的身份。

安排他们坐在客厅里之后,易老师从厨房拿出三个杯子。“喝茶?”

“不用麻烦了,谢谢易老师。”何薇绮不想在繁文缛节上耽误时间,“我是《声援》杂志社的记者何薇绮,这是我的记者证,请您过目。”她从包里掏出证件递过去。

易老师接过来扫了一眼就还回去了。“过来陪我聊聊天,挺好的。”说着他环顾了房子,“平时他们都上班,也没人跟我这个老东西说说话。还是为了钱叶的事情?”

“有人和您说过了?”何薇绮已经见怪不怪了,肯定又是村里哪个情报网发挥作用了。说着,她拿出采访三件套,做好准备工作。

易老师扫视两人,五官团在了一起,发出老迈的笑声。“我老了,可是不糊涂。看你的样子就知道。”

“她现在和您还有联络吗?”这个问题成了固定的开场白,何薇绮徒劳地想。

易老师摇摇头。“怕是想联系也没法联系。”他难为情地笑笑,“岁数大了,手机这种新玩意我学不来,家里也没有固定电话。”

“您听说她最后的情况,是什么时候?”何薇绮追问。

和其他人一样,他对钱叶的印象也终结在十年前的春夏之交。就好像在那之后,钱叶这个人就人间蒸发了一般,所有的蛛丝马迹通通消去。

“教了一辈子书,最大的教训就是钱叶。唉,谁想到临老了,档案里留下不光彩的一笔,连累学校被合并了。我本来想给A村保留这座学校,让孩子们少走些远路。要是没出这件事还有机会,没想到,唉……”

“易老师,你不用解释给我们听。我们就是想打听她的下落。”武家平说。

易老师抬起头,盯着武家平,良久才缓过神。“她依然没有音信吗?有十年了吧?”

武家平的脸色变得凝重,陷入沉默。房间里的气氛突然变得冷清。

何薇绮奇怪,难道这个问题暗藏玄机?她小心谨慎地回答:“是啊,我们问了几个她以前的同学,他们也和她没有联系。”

“都是我的错,我当时不够尽心,忽略了她的情况。”

女记者感受到老教师的自责,他在反思自己的失职。如果十几年前,这位老教师没有过早放弃,他本应好好教育钱叶,在她未成熟的脑中灌输正确的价值观;如果有人真正关心她,也许这个孩子就不会受人诱骗和蛊惑。

后面的一切也就不会发生。

看到易老师费力地抬起胳膊抹眼泪,何薇绮也对他有些同情。她刚想安慰两句,耳边却传来武家平冷淡的声音。

“你应该早就发现的。”武家平说,“连小学生都能注意到她会上课睡觉,还时常说吃不饱,你却注意不到。”

“当年我快退休了,一心只想着熬到年头,赶紧回家,对学生的确没怎么关心。村里的学校待遇不高,学生也不好管,家长也不客气。尤其那几年,正赶上打工热潮,就算你教得好,说不定哪天孩子就被家长拉到工地搬砖。说实话,那时我真的不想多管闲事。我只是……不够仔细罢了。”

“真的是这样吗?你难道之前没有遇到过相同的事情?”武家平的语气里充满压迫感。

“我有儿子,还有孙子。我经历过,但全程置身事外,没办法感同身受。”易老师仿佛陷入往昔回忆中,“钱叶不读书,调皮,不听话,喜怒无常,撒谎,和同学关系不好……村里的学校只有几个老师,我要管几百个学生,没有精力单独管她。可是她也没有和我说过什么。”

“这不是她的错。”武家平的语气依然很生硬,如同铁锤重击在易老师的身上。

易老师像是被击中了,全身在畏缩。何薇绮再一次被隔绝在外,成为旁观者。抽身而出的她,竟然嗅到对话里的火药味,两个人仿佛在看不见的战场上进行搏斗:武家平愤怒地指责,曾经的班主任则焦急地为自己开脱。

武家平的声音低沉:“可惜还是有人发现了。”

“我已经为我的错误付出代价。”易老师的声音也变得低沉,就像发动攻击前的猎犬,“职称没评上,退休金还减了不少。”

“这远远不够。”

“我就是个小学老师而已,我能做什么?”

何薇绮一直在场,却不明白为什么场面会变得剑拔弩张。她紧张地看着面前的两人,两人在怒目而视。她不知道这个局面会如何收场。

突然,刺耳的手机铃声打破了沉默。武家平掏出手机,嘟囔着“接个电话”,走出了易老师家的房门。

房间里重新陷入了沉默。等了一会儿,按捺不住的何薇绮咽了口口水,轻声说:“易老师,洪老师的联系方式,您还有吗?”

易老师转向何薇绮,依然是阴沉着脸,看起来他的情绪一时半刻是恢复不过来了。“时间太久了,你去A村小学问问吧。”

“呃,A村小学已经被合并了。”

“我不知道,我和她没什么联系。学校有很多实习生,我不可能每个都熟悉。”他没好气地回答。

“谢谢易老师。”何薇绮不敢大声喘气,只敢小声致谢。

等了一会儿,两人都没有作声,于是何薇绮小声发问:“那个,易老师,我听说钱叶的事,是您报的警?”

易老师一脸不快,脸甩到一旁,眼睛根本不看何薇绮,宁可注视着紧闭的门扉。“十年前我就告诉过那个男人,今天我再告诉你一次:不是我。”

“好的,谢谢易老师。”她立刻回应。

何薇绮心想:这个武家平到底发什么羊痫风,要和人家把关系搞得这么僵。要是将来因为他的缘故找不到钱叶,我非骂死他不可。尴尬的寂静中,她屁股下面像是粘了什么东西,感觉怎么坐都不舒服。他怎么还不回来,一个电话能打多久?

实在忍不下去了,她匆匆站起来,对易老师鞠了个躬,说声“告辞”,然后夹着尾巴跑了出去。

武家平还在绕着车打电话,边说边走。何薇绮想,这个时候正好打听一下洪老师的联系方式。考虑了一会儿,她还是拨通了白涛的电话。

“白涛,麻烦你帮忙找个人可以吗?啊,对,是的,是的。姓洪,是个女老师,2005年或2006年在A村小学任教。我想采访她一下。好的,没问题,谢谢,再见。”

快速打完电话,她发现武家平也已经挂断。

“问完了?”武家平明知故问。

何薇绮没好气地应了一句。

并不仅仅是因为这一次武家平没有帮上忙,之前她就有所怀疑,武家平是否像他自称的那样,是行业翘楚。他之前的表现算不上毫无帮助,也说不上起到关键性的作用。在何薇绮的想象里,武家平依然像之前那样,偶尔会插进几句话,但每一句都威力巨大,触及核心。可是实际上,武家平关注的点都是莫名其妙的细枝末节。说到底,至少到目前为止,他没有发挥出任何作用;即使没有他一起,何薇绮调查出的东西也不会少一分一毫。

他真的是寻人专家吗?

她低头掏出车钥匙,武家平从何薇绮身后追了上来,轻声说:“他知道的比他说的多得多。”

“什么?”何薇绮停下脚步,回头无奈地看他,“他都知道什么?”

武家平摇摇头。“是他告诉钱叶父母的。”

“告诉了什么?”

武家平左右看了一眼,压低声音:“去车里说。”

何薇绮不解地打开了车门锁,上了车。

“你刚才话说到了一半,到底是怎么回事?”一上车,她就迫不及待地追问。

武家平的声音低沉,好像嗓子里卡了什么东西。“易老师早就知道钱叶的情况,呃,那个情况。”他含糊地说。

何薇绮明白他指代的是什么。“他不是说他忙,没有注意到吗?”

“他在撒谎。”武家平不耐烦地说,“他刚才一直在辩解,可是话里话外的意思,很明显他早就知道。”

这就是武家平生气的原因吗?“他早就知道?为什么?”

“他自己说的。”武家平愤愤不平地回答,“发生在钱叶身上的事情,是刑事案件,对于易老师,不仅仅是污点和丑闻。他很清楚,现在也证实了这一点:他受到降职惩罚,退休金也被削减。如果把事情压下来不发酵,被合并的学校就是另外一所了,以他的资历和水平,不仅可以升职,还能加薪。”

为了蝇头小利,他故意对女孩的遭遇置若罔闻。何薇绮震惊得嘴巴合不拢。思考片刻,她冷静下来:“不应该啊。易老师不是坏人,村里人还说时至今日还有学生会去看望他呢。”

武家平看起来很失望:“他也许在教书上是好老师,但是在育人上未必。”

她不知道怎么回应,正在思索着,突然听见武家平在催促:“咱们回去吧。”

“不再找人多问问?”女记者觉得现在就离开未免太早,拜访的几个关系人,都未能提供关于钱叶行踪的线索,“截止到现在还没有任何进展。”

武家平表情严肃:“有了很大的进展。”

她狐疑地盯着寻人专家,盘算着他到底从哪里发现的头绪,自己为何没有注意到。

“钱叶喜欢的歌星。”

何薇绮在脑海中挖掘了很久,才想起那个名字。“姓吉的那个?”她实在想不出这个姓氏出过哪位明星。不过不管是谁,十年前是个红星,现在也已经过气了。

“事实上是姓‘祥’,李晓娣说是一个少见的姓氏,她应该是把‘吉’和‘祥’弄混了。”

“原来是祥凯!”她猛然想起这个名字。在二十一世纪最初的那几年他的确有些名气,唱过几首歌,红火过一阵子,开过几场演唱会,由于没有后续作品,很快就沉寂下来,变得默默无闻。这些冷知识还是高中时代听“流行音乐史学家”余屏屏转述的,没想到若干年后竟然派上了用场。

武家平继续说道:“我在网上搜了他的信息,发现他有过粉丝论坛——现在已经没了,不过在当时非常出名。”

可惜论坛这种小众的封闭网络空间,在“千寻”网络公司推出网络交流区后,立刻被更开放、更廉价的新型网络空间取代。

“和钱叶的同学聊过,知道她有网友,又喜欢祥凯这位明星,所以我推断,她登入过那个论坛。我找了一些朋友,辗转找到了这个论坛的主人,她还保留着这个论坛的数据。我通过朋友和论坛主人解释了原因,她很乐意把数据分享给我的朋友。我的朋友通过计算机技术锁定了钱叶的网络名,其实就是她的本名,也找到了一些和她联系较多的网友。”

何薇绮不禁对武家平刮目相看,原来找人不仅仅要依靠两条腿,还要依靠这么多高科技。直到这时,她猛然醒悟过来,难怪之前老武一直缠着别人追问歌星的名字,原来还有这招!她之前以为的毫无价值的问题,竟然成了通往答案的捷径。

“我发现祥凯于2006年6月25日在K市举办过演唱会,这正好是钱叶离家出走的时间。”武家平不断地说着,“李晓娣注意到钱叶的母亲王翠华砸了随身听后,钱叶说要做一番大事,而且她当时还展示了大量的现金,我怀疑她可能去过祥凯的现场演唱会。”

“这只是推测而已,没有证据证明。”何薇绮反驳。

武家平赞同地点头:“所以我让朋友专门调查了那段时间之前钱叶在论坛上的发言,发现她和其中一个网友约定了在K市的碰面时间,两个人要一起去听演唱会。这个网友恰好就是和她交流比较多的网友之一。为了联络方便,这个网友给她留下了手机号码,而这个号码——”武家平露出了得意的笑容,“我打通了,号码还在使用,而且这人还记得钱叶。”

信息蜂拥而至,将她脑中的信息高速公路彻底堵死,令她头晕目眩,好一阵反应不过来。“你是说,你已经找到钱叶了?”过了好久,何薇绮才反应过来,她兴奋不已。

“我找到了她最后见到的网友。”武家平连忙更正,“十年前最后见到的。”

“至少我们找到了她十年前的踪迹。”何薇绮感慨道。通过这位不知名的网友,他们可以再前进一步;通过一步步前进,最终来到终点,找到那个曾经消失在人海中的小女孩。“网友在哪儿?”

“还在K市。”

“太棒了,咱们立刻出发!”

难怪他一直抓着歌星的名字不放,原来意在于此啊。何薇绮心中不禁冒出钦佩之情。之前老武给她留下的无能形象,在这一刻突然发生逆转。他竟然能从如此细微之处发现重要线索,真是了不起。难怪他是寻人专家,看来并非浪得虚名。

她一边想着,一边将油门踩到底,汽车在道路上疾驰。

他们回到K市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钟。何薇绮出站后看到天色已晚,希望把见面时间推迟到次日。武家平极力反对,说对方已经等了很久,非要今天见面。她怀疑是专家垫资的缘故,收回钱的时间越短越好。她理解武家平的心情,只是心中有些惴惴不安,不知道那个网友的情况,一个女孩子贸然前往,是否有点危险?毕竟那个网友也好,武家平也罢,对她来说都是陌生人。借着去洗手间的机会,她给郝宁打了个电话,想请他过来,铃声响了几下就被挂断了。

何薇绮遇到过好几次类似的情况:打电话着急找郝宁,对方却不回应;在办公室或家里也找不到他,问同事也都不知他的行踪。几小时,甚至几天后,何薇绮才收到回复。郝宁解释说在跟某个新闻,当时没空,诸如此类。尽管对他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毛病已司空见惯,可她还是没法释怀他在关键时刻消失。

站在洗手间的镜子前面,面对着自己的镜像,她将自己的面部表情逐渐收敛,心中打定主意,稍后要去郝宁家找他。好不容易取得了阶段性进展,她急切地想找人分享喜悦。

在离开洗手间前,她决定一会儿要把和陌生网友会面的地点定在公共场合。

既然没有别人帮忙,那只能自己多加小心。从小父亲就教导她,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还举出具体方法:一个女孩子要想安全,就别穿引人注目的衣服,不走夜路,不要喝醉,避免和男人发生冲突……她一一践行父亲的教诲,虽然心不甘情不愿,不过平安地活到现在,至少说明了他的理论有可取之处。

她选在离火车站不远的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连锁快餐店,毕竟到了这个时间,可供选择的太少了。毕竟是交通枢纽,周围的人流量还是不小,就算是深夜,也坐着几桌人。武家平来来回回打了几次电话,何薇绮总算见到那个陌生网友——看上去年纪和自己差不多,性别也一致,何薇绮稍微松了一口气。他们选了一个僻静的角落,随便点了几道看上去让人没有食欲的菜。

菜上完了,他们还没有说话。趁着这个机会,她打量着对面的女孩。这个网友还很年轻,却有种饱经沧桑的衰老感,给她的容貌着实减分不少;而且对方似乎未施粉黛,头发也好像没有洗过,就好像临时被召唤,匆匆赶来,事先没做任何准备;脸色发白,像是处于惶恐不安的状态;衣服的搭配也不尽如人意,现在是夏天,她却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像粽子一般。如果她肯下功夫好好收拾自己的话,绝对会是另外一副模样。

“您好,您是何记者?”网友怯生生地问道,只在打招呼时看过何薇绮,剩下的时间都低着头,躲避着别人的视线。

“是的,我是。”说着,她递上了自己的证件。看到女孩不安的眼神扫过武家平,她赶紧补充道:“这位是老武,之前他应该和你联系过。”

网友点点头,匆匆看过证件,退还给她。

何薇绮接过证件,收回包里:“你怎么称呼?”

网友看了武家平一眼,咽了口唾沫,轻声说:“肖敏。”

“小敏?你姓什么?”

那个女孩有点不知所措,倒是武家平反应很快,白了何薇绮一眼,说:“姓肖。”

哦,是“肖敏”啊。她从包里掏出采访三件套,摆在餐桌上。

肖敏看着餐桌上的东西,伸手指向录音笔,说:“不要录音。”

“有录音比较好,避免出现误会。”何薇绮解释,“你有可能会说错,或者是我理解错了,引起纠纷不太好。”

肖敏坚定地摇头:“不要录音,不要在报道里提我的名字。”

听完她的要求,何薇绮心中略有不快。信息来源不明的报道,不能说服读者。再说,她提供的消息还是十年前的,对现在的情况顶多有参考价值。还没谈,就给自己加戏。

没等何薇绮反驳,武家平抢着说:“好的,我们答应你。”

明明之前两个人说好的,采访由她主导,现在武家平却接连抢戏。

武家平关闭了录音笔,重新放回桌上。何薇绮不断用眼神暗示,对方却不为所动,继续无视自己。

“你是什么时候见到钱叶的?”武家平柔声细语地问道。

肖敏低着头,轻声回答:“2006年,6月25日,下午。我在火车站接到她的。”

“你们之前见过吗?”

肖敏摇摇头。

“那你是怎么认出她的?”

“我们互相发过单人的照片。”肖敏的声音很低,语速有点快,饱含着紧张的情绪,“在网络上。”

“她来找你干什么?”

“听祥凯的演唱会。我们之前在网上聊过,还算熟。她说她年纪小,没出过远门,所以要我陪她一起。”

“你们两个见面之后,都干了什么?”

“她来得很迟,我们吃完饭就立刻去听演唱会了,还好离得不远。”肖敏每次回答完问题立刻开启静音模式,就像快用尽的牙膏,不使劲挤就出不来。

“听完演唱会呢?”

“就分开了。”

“你们没一起走吗?”

“人太多,”肖敏说着,挠了挠嘴角,“走散了。”

“你没看见钱叶去哪儿了?”

“没……没看见。”

肖敏刚回答完,何薇绮就忍不住插嘴:“不好意思打断一下,请问你现在多大?”武家平很喜欢对莫名其妙的细节刨根问底,却无视显而易见的地方。对这个来历不明的网友,应该先了解一下基础信息嘛,确定她的身份,最起码可以判断她说的是不是真的。

肖敏紧张地望向武家平,就好像答案写在他脸上似的。“二十三,不,二十五岁。”难道她忘记了自己的生日,或者拿不定现在是什么年代?

不论长相还是气质,都与她的年龄不符。肖敏和何薇绮算起来年龄相差无几,可是肖敏的容貌和身材更像在之前生命中的几年里发育迟滞;而待人接物的态度仿佛进了别人家门的猫,警觉和恐惧交织。

“你现在在做什么工作?”

“呃,在工厂,打工。”肖敏的声音在何薇绮听来,似乎夹杂着不安和犹豫。

“你是K市人吗?”

“呃,是的,是的。”

“你的口音听起来有点像外省的。”何薇绮从刚才就奇怪,她的口音明显并非K市的本地人,可她自己又宣称钱叶是因为她是本地人才来投奔的。这有点出入。

“呃……这个……”肖敏显得有些慌乱,给何薇绮的感觉是这个网友简直像被抽查背课文的小学生,正好被抽到没背过的部分,“我是很小的时候搬过来的。”

何薇绮还有一些问题要追问,可是武家平突然提高音量,压过女记者,在争夺话语权时占据上风。“肖敏,后来呢?你和钱叶还有联系吗?”

肖敏毫不迟疑地回答:“没有了。”

“你的意思是,她再也没在网络论坛上出现过?”

“是的,她再没有出现过。而且,她再没登录过网聊工具。”

“就是从那天开始的吗?”

肖敏重重地点头:“是的,她再也没出现。”

何薇绮感到心脏停跳了一拍。钱叶再也没有出现过……

“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如何在陌生的城市里独立生存?”这个问题她曾经问过郝宁。她还记得那个答案,郝宁面露猥琐的笑容:“女孩嘛,只要两腿一分,总能活下去。”

“你没有感到不对劲吗?”武家平追问。

肖敏发出低到几乎听不到的声音:“没有。”

“她可是一直都没出现啊,你从来没有在网络论坛上多问过一个字?”连何薇绮都能感觉到武家平的声音高亢得刺耳,“她不是你的好朋友吗?为什么你没有关心过她的下落呢?她是在和你见面之后失踪的,你怎么会放心,假装一切没有发生过?”

肖敏在连珠炮似的质问下,似乎有点不知所措。

何薇绮试图劝阻武家平,可是对方越发笃定。

“你肯定知道,却没有说。”武家平用确定无疑的语气质问道,“你看到了什么?快说!”

“我什么都不知道,真的……”

“十年前一定发生了什么,才让你如此记忆犹新。你肯定看到了,对不对?”

如果说肖敏有什么表情变化的话,何薇绮会说此刻的她仿佛如释重负了。

“我看到了……我看到了她……跳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