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市的火车站是在有了高速铁路之后新修的,据说借鉴了许多高铁站的长处,也许是借鉴的地方太多,显得不伦不类,像是土味审美的大集合。以何薇绮的眼光来看,远不如城市另一头的老火车站。老火车站的外观很有古典美,棱角分明,刚毅有力;而新火车站不过是积木搭起来的摇摇欲坠的儿童玩具,幼稚,而且毫无特点。当年的临河区改造拆迁项目是一揽子工程,除了民宅和老火车站,还有附近的旧人民体育馆,使用时间虽不长,却也被一并处理掉了。新建的人民体育馆的造型同样惨不忍睹。不管是新旧火车站,还是新旧人民体育馆,都并存过很长一段时间,外形稍一对比,可谓高下立判。临河区的名字来自流经此地的那条汉河,多年来也号称要进行净化处理,时至今日也只完成了新火车站周围的美化工作,其他河段的还遥遥无期。

何薇绮提前在手机上查询前往A村所在城市的火车票,下一班在一个半小时后发车。如果老火车站不关的话,倒是离武家平居住的地方很近。来新火车站,需要横跨整个K市,粗略算算,一个小时足够,还能剩下半个来小时进站检票,应该问题不大。她早早买好了自己的票,武家平的让他自己解决。反正现在都需要身份证买票,他的情况自己又不知晓。

在办公室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何薇绮暗暗希望他还没动身;可是等到了火车站,自己又对武家平的举动有些不满:还以为他昨天就去调查了呢,结果到了今天都还没开始。算了,阴错阳差给了自己一个逃避替周昕工作的借口。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光顾着应付周昕,竟然把时间定得太过紧凑,没有机会回家取些换洗的衣物了。不知道要在那边待多久。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这身衣服,实在没办法,临时买几件更换吧。

何薇绮称不上对生活品位有很高追求的人。从小父亲就教育她,追求物质享受是无意义的,也是没有价值的,人生的追求在于精神享受。父亲本人似乎也践行了这一点:衣装永远简朴且整洁。她不喜欢父亲的某些行为,可是他的烙印留在自己身上——精神上和肉体上都有。

父亲总是对她说,好好工作,服从领导的安排。在他那一代,这几乎是金科玉律;可是到了自己的时代,还要延续吗?何薇绮不知道答案。她有时候会反抗,最终却不得不承认,上级的确比她考虑得更周全,于是她选择了服从。上大学时,她的室友就曾拿她开过玩笑。她总是按时上课,按时完成作业,考试也名列前茅。她的室友则逃课、抄袭,以及做她想象不到的事——谈恋爱。她们说她的青春期来得太晚,还没到产生逆反心理的年纪。

何薇绮有时觉得,这个年纪可能永远也不会到了。

紧接着,她又想起了父亲的教诲,于是赶紧把自己的行踪告知了父母。不仅仅是因为这是自己工作后第一次出市出差;更是因为武家平是个陌生人,他们只有一面之缘,他外表看着敦厚,谁知道实际是什么样的。她把自己的行程和陪同人员的全部信息都发给了家人,并且约好随时联络,以免发生意外。

家人反复嘱咐的信息还没回完,手机铃声响起。武家平到了火车站,没有看到她。他们通着电话,互相寻觅,总算找到了。直到坐上火车,何薇绮这才放心。虽然每次都提前很久出发,可是她总是担心会迟到。

“武……老师。”想不到什么称呼,就叫“老师”算了。

对面那个中年人厌恶地看了自己一眼,猛地收回眼神。“何记者,您太客气,叫我老武就行。”

何薇绮注意到了那一瞬间的眼神。这个家伙怎么看也不像寻人专家,即使她不知道干这行的人应该是什么模样。她从直觉上觉得,这个人缺乏某种干练的气质,与其说是某种专家,不如说更像是个跑腿的。“武……呃,老武,我澄清一下,我不是来抢你生意的,呃,我不是你说的那种寻人的专家,我只是……当然,我也不是监视你。”不过你的进度也太慢了点,要不是我跟着,天知道你什么时候才动身。一向是有了思路就立刻行动的何薇绮,总看不惯性子慢吞吞的人。“我就是跟着你,学习学习。”

“何记者,我明白,我明白。”

话虽如此,可是在何薇绮看来,他的态度似乎有点抵触。最明显的例子,便是说完这句话,他就再次埋首摆弄手机,不断地发着什么,没有和身边的同伴进一步沟通的愿望。

她还以为对方会自然而然向她普及一些寻人的知识,然而没有。尴尬的沉默让何薇绮坐立不安。早知道刚才买本书了,不过她转了书店,实在没有什么可买的。偌大的车站里只有一家书店,里面店员比顾客还多,书架上只有成功学一个门类。她怀念以前阅读文字的时代,那个时候,书架上会有各类图书,文学艺术分门别类,也会有各种杂志。现如今,别提售卖了,还在坚持出纸质版图书的都寥寥无几。

从K市到A村所在的城市,光是火车就要坐三个多小时,不干点什么实在无聊。于是她闭上双眼,在脑中不断思索采访前要做的准备,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老武,咱们怎么分工?”

“分工?”武家平露出愕然的神情。

好吧,何薇绮记起来了,他是个独行侠,自然没有考虑过分工合作这种事情。“我的意思是说,既然我和你一起调查,咱们总该商量一下,是你来主导,我帮忙提醒,还是反过来。就算是两个人,没有主持局面的,也有可能问起来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让受访者无所适从。”

刚成为记者的时候,郝宁带着她四处采访,那时她就是个能走路的记录本,一门心思给主任当好速记员。一起出去过几次,郝宁不满地提醒她:“如果我带着你纯粹是为了准确记录,那直接用录音机岂不是更好?你难道想一辈子跟在我屁股后面?”

那一瞬间,何薇绮竟然从郝宁的身上隐约看到了父亲的形象:表面上严厉对待她,实际上是在关心她。

也是在这一刻,何薇绮才意识到,共同采访的意义在于互相配合,她的重要性可以更高,能做的事情也更多。从那之后,她就一步步地成长起来。

不过毕竟那是郝宁。能够毫无私心,全力提携后辈的领导,满世界也找不到几个。身边的独行侠恐怕压根就没有考虑过这方面的事吧。

“谁来主导?”武家平反复念叨着这个问题,“您说得很有道理。”他思考片刻,回答说,“您看这样安排可以吗?您来主持大局,如果我有什么想要了解的,就加入进来。”

“哦?”她还以为武家平会紧握着主导权不放呢,声音里饱含着不确定。“你刚才说,由我来主导,你来辅助?”

“我是这样考虑的,您是记者,有官方身份,不像我的职业见不得光,说不出口。”武家平犹豫了一下,“随便和人家搭话,对方只会草草应付两句,说不定还会怀疑我的身份。”

何薇绮赞同地点点头,他说得很有道理。“那我怎么介绍你呢?”

“您就说我是陪您来的。”

“好。”何薇绮不放心地又加了一句,“不过你不能就真只是陪着,有重要线索,你也要帮忙打听。”

“您放心,我会帮忙的。”武家平赶紧信誓旦旦地补充,“会找到钱叶的。”

“说起来,你对她很了解吗?”

“当然,当然。”

“听律师转述的?对了,这个委托是哪位律师告诉你的?”

“我是从同辉律师事务所的梅律师那里得到您的名片的。”

“同辉?”何薇绮愣了一下,竟然是这家?

她对这家可没什么好印象,名头很大,名字取自“日月同辉”,整个所就梅律师一个人,看着就很差劲。当时她对律师行业一无所知,遍地撒网,才会走进梅律师的事务所,不然打死也不进。至于梅律师的特点,除了收费低廉,就只有按点收费,什么业务水平、工作能力都不值一提。她递上名片之后就后悔了,刚想走,梅律师却像看见腐肉的秃鹫,紧紧缠住她不放,东拉西扯硬生生拖满一个小时,拿到了咨询费之后才心满意足地放她离开。

出乎何薇绮的意料,最终帮上忙的,竟然是这家名不见经传的小事务所。

人生真是处处充满惊喜。

“梅律师给你把情况都说清楚了吗?”她还是有些惴惴不安。

“很清楚,何记者,您放心吧。”武家平这么有信心,不会是被梅律师忽悠了吧?

“那你说说看。”

时间、地点、人物,说得有鼻子有眼。何薇绮连眼睛都不眨,紧紧盯住他。“你了解得还挺全面。”她惊讶于对方掌握信息的程度,怀疑自己是否向律师透露过这么多情报。

“《声援》杂志上,郝记者的报道,我也读过了。”

对不知情的人来说,只看署名,肯定以为与她关系不大。只有郝宁知道,其实真正的作者是何薇绮。算了。她假装无所谓。不过这个家伙还算靠谱,资料收集得挺全。她对武家平的评价,从“怀疑”提升到了“可信”的级别。

“拜托你找到钱叶。”她信任地说道,“翻盘的关键全靠她了。”

“好的。”

“只有找到她,才能给李叔洗雪罪名。”她继续自顾自地说道,“你看过报道,肯定知道她从小就是个撒谎精,连警察都骗。”

“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竟然能骗过经验丰富的警察?你有没有考虑过,如果警察是对的,她真的被强奸了,你会怎么办?”

“这不可能。强奸……”某些词很难说出口,她含糊地说,“哪有这么容易。”她曾经有过同样的疑问,但郝宁的理论说服了她,“只要持续反抗,男人很快就会……就会不行的,插……”这个词也是一样,“进不去。而且女人可以大喊大叫,那时女人的声音会非常尖锐,周围都是人,会过来帮忙的。一位文豪曾经说过……”她突然想不起来郝宁引用的那句名人名言是什么了。

“胡说八道。”

“人家可是大文豪。”

“他是干什么的和他是什么样的人毫无关系。”武家平的声音也高亢起来,“有学问的也有衣冠禽兽。”

和陌生人,尤其还是男人,讨论这种话题,本来令她感到羞耻,而武家平决绝的态度更令她不爽。“总之,她不可能是被强奸的。这个话题不要再讨论了。”觉察到对方似乎有深入讨论的意图,她斩钉截铁地终止了话题,“你找到她就好了。我会全额付款的。”

“不,百分之七十的强奸都发生在熟人之间,来自陌生人的暴力强奸只是很小的一部分。”

“我说了,不要再讨论这个话题了!”何薇绮大吼道。

“好的。”武家平也许还有很多要说的,只是被她的态度震慑,闭上了嘴。

其实她还有很多证据可以用来说服武家平,比如很多电影里都会有强奸的场景,然而女人激烈反抗足以挣脱,甚至反伤男人;再比如从心理学上讲,被强奸后,女人都会发疯,出现各种各样的创伤障碍,可是钱叶就没有这个,她能冷静甚至冷酷地报案,就足以说明她没有疯,因此她没有被强奸——完美的逻辑链,证明钱叶是骗子。可是何薇绮说不出口,这些字词令她羞愧不已,即使事件本身和她毫无关联。为什么和郝宁在一起时,她能心平气和地说出这些令她脸红的词?

她想了想,不对,那个时候的讲述者是郝宁,自己不过是倾听者,和现在的情况相反。

何薇绮愤愤地想:“告诉他这些有什么用?我花钱雇他找人,不是请他和我辩论的。”

去A村可以坐短途大巴,但为了交通便利,何薇绮决定在火车站租辆汽车开过去。她把这个提议告诉武家平,对方看起来很为难。

“既然是我建议的,钱由我来付好了。”虽然有争议,但是何薇绮也同情他的遭遇。她还记得武家平为那个无辜女性流下的眼泪。“我来开。”

定好导航,两人出发前往A村。

“先去哪里?”快到A村时,何薇绮才开口问道。

“去小学,问问她的老师和同学。”

十年前钱叶就读的那所小学现在已经关闭了。他们向好奇的村民打听得知,村里很多人出门打工,生源大为减少,这所小学已经和邻村的小学合并。几经询问,他们找到了和钱叶同年的葛慎思,他在外面读完职业学校,没找到工作,又回村经营商店了。

“钱叶啊,当然认识,当然。”葛慎思拖着长音,脸上露出意有所指的猥琐笑容。看起来,即便过去十年时光,也没有减弱八卦的传播力度。“我叫葛慎思,和她一个班。”

一听到这个消息,何薇绮一路驾驶的疲惫烟消云散,精神为之一振,太棒了。她连忙掏出采访三件套:录音笔、笔和本。

“葛先生,你现在在干什么?”何薇绮开始例行的查户口环节。

“就干这个。”葛慎思头也没抬,醉心于虚拟世界的战斗,“卖东西呗。”

说是商店,其实相当于小卖部,算是简易版的便利店,面积充其量二十平方米,有几排货架,摆着各种商品,从后门进去大概就是家和库房。

何薇绮四下打量着货架。“生意怎么样?”

“嘿,糊口吧。村里人都出去打工了,剩下的也就买点油盐酱醋啥的,不赚钱。”

他们三个站在小卖部门口,也就是结账柜台前说着话,每过一两分钟,就有村民凑上来假装买东西,耳朵却张得很大,最后恋恋不舍地离开时还是两手空空。葛慎思似乎对女记者的提问毫无兴趣,他拿着手机,玩着热门的对战游戏,不时响起战斗的音效,也导致对话时断时续。

何薇绮脸上露出忧虑的神情,担心采访无法进行下去。

突然武家平问:“你这里有什么矿泉水?”

“多着哩,你想要啥都有。”葛慎思还是埋首于手机。

“我要五种不同品牌的,每种各来两箱。”

“等一下,你要这么多矿泉水干什么?”何薇绮拦住武家平,她心想:你上这儿搞批发呢?

葛慎思也吓了一跳,从游戏里抽身而出。“矿泉水?十箱?”

“对。”

“那我得上后面给你搬去。”

“我和你一起去。”

“那行吧。”葛慎思收起手机,往后门走去。

武家平跟着他走过去,何薇绮也只好跟着他们走了过去。

后面果然是库房,堆放了不少物品。葛慎思在里面翻腾,寻找矿泉水的踪迹。

在空****的库房里,何薇绮突然醒过神来,原来如此!这里可是个谈话的好地方,不会有村民进来打扰;而且要搬运东西,葛慎思就不得不从游戏中抽身而出。

“这个牌子的行吗?”他指着一箱问道。

“行,就放这儿吧。”武家平指了指地上,同时对何薇绮使了个眼色。

何薇绮心领神会,问道:“你刚才说你和钱叶一个班?”

“可不是嘛。”葛慎思搬起一箱矿泉水递给武家平,“小学一个班,一起念了四年。”

“我记得她是转校来的。”

“对,她跟她妈是外地来的,她是插班生。本来读到三年级,结果读不下来,跑到我们班上来了。”

“你记得还挺清楚。”

“那个时候哪见过留级生嘛,可不就是记下了。我记得她不爱看书,上课经常睡觉,要不就看画。”

“她喜欢画画吗?”

“呵呵,不是画画,是看,是个明星的照片。”

何薇绮对这个话题并不关心,钱叶喜欢什么样的明星,对这篇报道毫无帮助,写出来反而可能会引起这个明星的粉丝们的反感。

“她还喜欢……”

“你还记得是哪个明星吗?”武家平突然插话进来。

“谁知道。”葛慎思连想都没想,脱口而出,继续在库房里翻找着。

“老武,”眼见对话陷入停滞,何薇绮转过头,轻声问道,“你还要继续问吗?”

武家平摆摆手,表示没有了。

“她还喜欢什么?”何薇绮延续之前的话题。

“嘿,还喜欢偷呗,村里人都知道。”葛慎思停下手上的活,刻意地笑了笑。

这个信息值得挖掘:“她偷过什么东西?”

“都是女孩子喜欢的东西吧。”葛慎思摸摸头,“也从我家小卖部里偷过。”

“从你家偷的什么?”

“零食呗。我爹妈好几次逮住她从货架上偷吃的,叫她爹妈过来。要是她爹过来还好,换她妈,少不了一顿揍。”

“她母亲会当着你们的面就动手吗?”

“那可不,打得狠着呢。”

“那她父亲呢,她父亲来了会怎么办?”

“掏钱补上呗,还能咋办。她妈是外地人,可她爹毕竟是村里人,要脸面的。”

“那会儿该有她的弟弟李威了吧?”

“有了,有了,李威嘛,她妈也会带着来,想要啥就给买啥。到底是家里的香火嘛。”

听到这句,何薇绮忍不住戗了一句:“女儿不也是吗?”

她出生的时代,正是“只生一个好”的时代。她的亲生父亲总是有意无意地当着她的面叹气,说就因为何薇绮,何家三代单传,到了他这一辈,算是彻底绝后了。小时候她不理解,明明家里还有自己,怎么算绝后了呢?等她长大了才明白这句话的含意,她厌恶不已。

“嘿,女儿嘛,嘿嘿……”葛慎思发出“你懂的”的笑声,“毕竟是外人,还是个拖油瓶。”

胡说八道。她回忆起之前与李叔和王婶的碰面,他们对待钱叶的态度,根本不像葛慎思说的那样。眼前这个家伙只是把他自己龌龊的想法投射到别人身上罢了。

何薇绮强忍着不满,继续提问:“钱叶偷东西,是从搬来之后就开始了吗?”

“也不是,是突然开始的。”

“你还记得从什么时候吗?”

“嘿,快十年了,不记得了。我就记得她每次偷东西被我家抓到就哭着说她饿,家里不给她饭吃。怎么可能?家里再穷,添双筷子的事,还能饿着?她总是瞎说,对了,我说……”葛慎思似乎已经把找矿泉水这事丢到脑后了,“我想起来了,她其实挺有钱的。有几次还掏出百元大钞呢。那时还是小学生啊,我连十块钱都没见过,她都有一百块的票子了,还不止一张。”

咦,奇怪。“她都掏得出大额现金,还用得着偷东西吗?”

“呃,这个嘛……对了,她有钱是后来的事情,有钱之后才没再偷。”葛慎思愣了一会儿才回答,“我想起来了,她有钱是在新老师来了以后。在那之前,她一直在偷。”

“新老师来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你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五年级的时候。是女老师,长得可好看了,有一阵我们都喜欢围着她转。”

何薇绮脑子里能想到这幅画面:一群小朋友围着漂亮的女老师,带着仰慕的眼神望着老师。“她叫什么?”

“哪知道叫什么啊,就知道姓洪。待一年就走了,叫什么轮岗实习。我还挺想她的。”看到葛慎思所谓的想念的表情,何薇绮意识到自己犯了错:他可不是什么纯情小男孩。果不其然,葛慎思随后说道:“她屁股可翘了……”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何薇绮赶紧打断了对方的话。“她教什么?”

“早忘了。就记得她曾经把女生都叫到一起讲什么课,不让男生听。我们一帮男同学趴在窗户底下,好奇想听听,结果被轰走了。”葛慎思说这话的时候,特意把头转向何薇绮,露出恶心的笑容。

何薇绮确信,他现在一定已经知道了,当年那位洪老师跟女生讲了什么。而且她还清楚,他十有八九不是通过书本学到的。看他这副表情,就可以知道他肯定看了不少外国电影,从里面学到了远超当年那些小女孩得到的知识。看他这样子,她还能猜到,他至今都没得到学以致用的机会。

“你要这么多矿泉水干什么啊?”葛慎思大概是被何薇绮充满杀气的眼神击退,赶紧把眼睛和思绪转向他的本职工作,“村里都喝自来水,谁没事要这么多矿泉水啊,我这儿没备这么多。”他把怒气撒向了看上去老实的武家平。

“没事,那就这些吧。”武家平抓起那四箱矿泉水,把它们往外拎,“对了,钱叶后来和谁联系过,你知道吗?”

“我和她不熟,她没联系过我。”葛慎思也从库房往外走,“大概会联系李晓娣吧,那是她堂妹,以前我们都是一个班的。”

“好,谢谢了,小葛。”武家平搬运着成箱的矿泉水,同时和葛慎思寒暄着。

何薇绮受不了了,有股恶心的感觉。也许是一路上舟车劳顿,也许是库房里的空气不流通——又或者是受访者的陈腐言辞。她一溜烟跑到外面,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等水搬上车后,她才回到车上,发动起汽车。

他们开车前往李晓娣家。钱叶的堂妹复读了一年,考上了大学,现在应该在家过暑假。

在车上,武家平还没开口,何薇绮就先问道:“老武,刚才的费用是多少?”

“没有多少。”

“别别,这笔钱我得转给你。”说着,何薇绮笑了,“我早该想到的,假借买些不常用的东西,既可以支开他,避免外人打搅,又能将他的注意力从手机上移开。真是妙手。我又学了一招。老武,你别推辞了,这钱得我来出,就当学费了。”

武家平搓了搓手,没有回答,半是感激,半是接受地笑笑。

李晓娣等在家门口,看到车过来,对他们招手。

“葛慎思给我发消息了。”李晓娣站在车外,弯着腰对何薇绮说道,“他告诉我,你们要过来。”

何薇绮十分惊讶,原来庞大村落里的信息传播速度,比在几百平方米的杂志社办公室里快得多。

“我听村里说,你们在到处打听钱叶?”李晓娣的声音变得警惕,“你们是什么人?想查什么?”

“我是记者,我叫何薇绮。”说着,她低头从包里翻出证件,递给被访问者,“他是陪我一起来的。”

李晓娣接过记者证来,反复看了几遍,才将信将疑地退还给何薇绮。“好吧。”她含糊地说。

看着大学生红通通的脸,何薇绮关切地说:“你上车吧。车里有空调,凉快点。”室外的温度很高,光是站着不动都在流汗。

李晓娣谨慎地扫视汽车,看到武家平之后,毫不犹豫地摇头。“嗯,我吹不了空调,咱们去……”她四下望望,说道,“哎呀,咱们去那边吧。”她指向不远处的树荫,“屋里人太多,不好说话。”

三个人挤在树荫下。何薇绮偷偷擦了一把汗,她明白李晓娣这么做的原因,不过是担心和陌生人在车里发生危险,所以才找到了这样一个绝佳的交谈地点。离村里的“情报机关”足够远,交谈的声音不足以传进“特工”的耳朵里,又保持在他们的视线之内。

何薇绮犹豫是否应如实告诉这位大学生自己的动机,最后决定还是只说一半:“我们在找她,她离开家后,没有一点音讯。”

“哦,这样啊。那好吧,你们问吧。”

“你和她还有联系吗?”

李晓娣皱皱眉。“怎么可能还有,都九年多,快十年了吧。”

“你和她是亲戚吧?”

“村里都是沾亲带故的,按辈分论,我爸和她爸是兄弟,所以我们俩算是堂姐妹。仅此而已,其实亲缘关系非常远,更何况她是……你们应该知道。”

“一点消息都没有吗?”

“我知道的和你们知道的一样多。当年她突然就离家出走了,我记得那时还是因为她好几天没上课,才发现她失踪的。”说着,李晓娣的声音变得很低,“毕竟闹出这么大的风波,在村里肯定待不住。”

“你说的待不住是指……”

“被村里人指指点点的——唉,你知道吗?我不愿意在家里谈这个事,就是怕他们听了,肯定又会在村里传一遍。以前我年纪小,没有意识到这种事对女孩伤害多大,现在我学了相关课程才知道,这种行为真的是……”李晓娣说了几句,突然停住了话头,“其实你们刚来,村里就传遍了,到处都在重新谈论李七叔家的八卦。”怕他们不知道这个名字的代指,她又补充了一句,“就是钱叶她爸。”

何薇绮难以置信,原来这件事全村都知道!果然村里的情报网不容小觑。也难怪她要离家出走,村里到处传播她的丑事,村民们背后叽叽喳喳不停,任谁也受不了。

“你还记得她是哪天走的吗?”

“不记得了,是个夏天,但是还没到期末考试,大概是这个时候。”

“那前后有什么事件吗?”

“实在是想不起来了。”李晓娣摇摇头。

“你还记得她偷东西的事情吗?”

“哦,这个啊,记得啊。一开始是橡皮啊,铅笔啊,大家怀疑她,可是没办法确定。直到后来她偷了我一支自动铅笔。那支笔是国外的亲戚送的,可好看了,我自己舍不得用,结果突然找不到了。没想到没过几天就看到钱叶在用。我找她要,她还说这是她的。哼,她家谁会给她买东西,有钱全给她弟弟花。我抢回来,还警告她,再偷我就告诉她妈妈。她妈妈可厉害了,我这么一吓唬,她就没再偷过。不过后来我看见好几次她妈妈在小卖部门口揍她,说她偷零食。”

这样的消息才叫第一手信息嘛。何薇绮快速把这些信息都记录下来。“她还偷过钱吗?”

“我们只是小学生,没钱可偷。说起来,她临走前,还真拿出过一沓钱呢。那时候我还以为是强手棋里的假钱,她得意地摊开让我看,说是真的。”说着,李晓娣笑了,“可惜帅不过三秒,就被老师看见了。”

“洪老师吗?”

“不是,那时洪老师已经走了。是易老师,班主任。”

应该就是那位被怀疑报警的班主任吧?“他请钱叶的家长了吗?”

“没有,那时候李七叔已经进去了,谁也不敢再招惹她家了。易老师大概就告诉她财不外露之类的,就把她打发掉了。易老师这人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是大事都懒得管。”

“那个洪老师,以前也发现过她的钱吧?”

“发现过,好像还找她谈了很久。洪老师和其他老师不一样,没有冷眼对她,有一阵她成了洪老师的跟屁虫。洪老师调走了,钱叶伤心好久,有一段时间又不来上课了。不过洪老师不光对她好,对我们也挺好,还给我们讲过生理卫生……”说着,李晓娣突然收声,不安地看了武家平一眼。

何薇绮明白李晓娣的感受。从小她就意识到,有男人在场,甚至在女人之间,有些话题是禁忌,哪怕是生理常识。不是她或李晓娣太敏感,而是很多人无法接受这样的话题暴露在外。就算在K市这样的省会城市,她也是到初中才学到粗略的生理知识,而且老师讲得也很隐晦,遮遮掩掩的,好像这些字词烫嘴,恨不得一口气赶紧讲完了事。从这一点来说,洪老师可谓思想开明的好老师,至少对女生如此。“我已经知道洪老师的事了,谢谢。”何薇绮赶紧打圆场,迅速将话题遮掩过去,“她拿钱都干了什么?”

“买磁带听歌吧。她腰上总挂随身听,听流行歌曲。呵呵,小小追星族。”李晓娣刻意地笑笑,似乎是为了驱散刚才话题带来的尴尬,“我记得出事之后,这个随身听就被她妈妈砸了,她特别伤心,还说什么要补回来。”

画上的帅哥大概就是这位歌星吧。没想到钱叶在这一点上倒是挺时髦的。

“什么歌星,你还有印象吗?”武家平突然加入了对话。不知为什么,他似乎喜欢在无谓的细节上穷追猛打,真是奇怪。

“好像姓吉?反正是个挺罕见的姓氏,她和我说过,我忘记了。那时候我不追星。”想了想,她又补充一句,“现在也不怎么追。”

所以李晓娣能从这群学生中脱颖而出,成为天之骄子,何薇绮心想,而不是像不学无术的钱叶,从小不爱学习,沦为社会的边缘人。

武家平继续问:“对了,刚才葛慎思怎么告诉你我们要来的?”

“网聊啊,怎么了?”

“你们都有网聊工具对吧?”武家平追问,“那钱叶也有吗?”

“十年前,我们没有。不过钱叶也许有吧,我听她炫耀过,她有好多网友。也许来自那个歌友会吧。”李晓娣想了想,说,“以前附近有网吧,现在家家都有电脑,再不济也有手机,就关了。她那时算是网吧的常客,经常逃课去上网。她父母都去那里找过她。有一次她妈发飙,砸了键盘,网吧老板急了,拉着不让他们走,让他们赔钱。后来她爸爸也来了,听说是打起来了,结果李七叔被打得满地找牙。”李晓娣扑哧笑了,“反倒是网吧老板给她家赔了钱。”

“不好意思,我打个电话。”武家平不由分说地走出去很远,打起电话。可以看到他在来回踱步,在和电话那头焦急地说着什么。不过距离较远,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何薇绮把视线转回李晓娣身上,做了个略带歉意的表情。“不用管他,咱们继续聊。”她想了想,“她也经常撒谎吧?”

“钱叶的确经常说谎。与其说是谎言,不如说是她的幻想吧。”李晓娣叹了口气,“现在回头看,我觉得当时的她非常孤单,她最渴望的就是关心,毕竟她的家,她的父母对她的态度……明明连一支笔、一包零食也买不起,却幻想着成为受关注的中心。只要有人对她好一点,她一定会全力对他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