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怀抱之中,一场可怕的痨病灾难正在大大小小的几十个村落里快速蔓延。没有人知道源头来自何方,没有人知道该怎么抵挡疾病蔓延,所有得病者似乎只剩下一个下场,不停地发热、胸痛、咳嗽,慢慢地吐血而死。

一户还算富裕的人家打算趁着灾难还没有降临到自己头上,赶紧逃生。当家的员外选了两匹好马,收拾了些银两,挑了两个结实又忠心的家丁,嘱咐他们把自己的两个宝贝儿子先带出这座大山,到几百里外的城府找一个远房表亲安身,自己跟妻妾以及其他下人要收拾细软,慢慢动身。

三天之后,当员外一行人终于赶着一队马车上路的时候,还没走出多远,就在一条河边发现了一群野狗正在抢食一具马匹的残骸,马头的旁边,还有自家夫人亲手织的锦带。几个妇人闻讯两个小公子可能遭遇不测,立刻哭成一团;员外强忍着悲痛,检查现场,却发现马蹄上的马掌磨损得相当厉害,似是连日狂奔的结果。

所谓老马识途,员外突然觉得,这匹马一定是跑出去很远,就在不知道什么原因折路返回来的途中,成了野狗的粮食。可他也无计可施,只能先安顿队伍,继续前进。

又行了两日,因为车辆众多,加上员外妇人悲痛成疾,行动速度异常缓慢,眼看着大山还没有绕出去妇人就要死去,员外异常地焦急。正在赶路,一个家丁瞄见山腰处似有一座规模不小的宅院,员外急忙安顿下众人,带着三个家丁纵马而去,盼能求得暂时安身,以救妇人之命。

在离宅院还有点距离的时候,员外突然看见前面山林中有一人正在砍柴劳作,那人无论穿着还是身材,均与自己前几日派出去的家丁别无二致,员外顿时心生疑惑。此时,那人猛然发现山下上来不速之客,竟挥舞着双手奔跑过来。

员外眼见那人面色青黑,行为古怪,正欲上前喊话,身边家丁一时紧张,在弦之箭滑而射出,正中那人肚皮。员外疯了似的跑过去,一把揪住那人,发现正是自己的家丁,他惊愕地发现,这死去的家丁似乎有些不妥,面色僵硬,眼眶昏黑,**的胳膊上也有斑斑黑迹,嘴角处流出的不是鲜红血浆,而是黑色血块,仿佛早已死去多时!

一个家丁疑惑地拉开那人的衣襟,**的胸膛上,一道黑色的伤疤正好在肚皮的中央,所有人都大惑不解。员外觉得这其中定有蹊跷,于是带着家丁前去敲门,说自己路过此地,夫人染疾望求暂住,老年的庄主欣然答应。员外招呼一行人收拾入住,又悄悄命两名家丁去守住那具僵硬的尸体,没想到,短短工夫,那尸体竟已不翼而飞。

当夜,二更时分,员外趁众人睡熟悄悄溜出屋外,他眼见着整个后宅灯火通明,却不知该怎么进去。正在找寻,忽地打开一扇偏门,是一条黑漆漆的栈道,栈道的尽头,似有一室亮着微弱的灯火。

员外壮着胆子摸了过去,在室外定足而立,偷偷看进去:里面一张小床,自己的小儿子正全身**地躺在上面,眉头紧锁,双目紧闭,一动也不动;他的身边坐着庄主,一身道骨清风,正在念着什么。

念了少顷,那庄主手指突然一抖,手中不知何物猛地插入小儿的肩头!员外当下大惊失色,劈门而入,一掌扒开那庄主,冲到自己的小儿子面前。此时,更让他意外的是,小儿子面色安详地躺着,脸皮上竟然生出了几根白丝,那白丝轻薄而劲实,慢慢地从皮肤里一点点地冒出,将整个面皮一点点地遮盖。

员外愣在那里,一动不动,生怕自己一碰,儿子的小命就危在旦夕。而小儿子身体各个部位的白丝正源源不断地繁茂出来,与此同时,小儿子整个身体的骨肉,居然像中了邪咒一般,抱成一团,慢慢萎缩,慢慢变小,被那不断生出的白丝团团包裹住,越勒越紧,越缠越密……

庄主面色凝重地看着员外说,你的儿子需要一个宿主。

说到这里,大肚子的女人又过来把我的杯子斟满,尽管之前我只是象征性地舔了几次。端起那酒杯,手指仔细地感触,茶杯中的茶水依旧香气扑鼻,并无半点不妥。

此时身体干渴异常,我不禁拿起来喝了一口,突然想到,自己身体的异样,会不会跟这屋子里挥之不去的香气有关?

讲故事的人一言不发地等待着,似乎已经深深地陷到故事里。

庄主对员外说,这场痨病之灾是天数,已经无法挽回,想保住性命,只能使用畜人蛊。

所谓畜人蛊,其实是一种寄生,将一个人寄生于另一人体内。宿主变成一具行尸走肉,精神层面的生命已经终结,肉体却行动自如,吃喝正常;寄生人在宿主的体内,既能吸收营养,又能抵挡疾病,只是无法以真实面目看这个世界。

员外先前派出的那两个家丁快马走到这里时,已经精疲力竭,他们毅然决然献出自己的身体,也要保住小主人的生命,没想到让老马回家送信时,老马却遭遇不测。他们其中的一个在山中砍柴时,遭遇员外一行人,本来心急跑上前迎接,却不想被紧张的家丁误射。

庄主听到这里,不觉黯然神伤,他不想再让任何手下贡献身体,一心寻死,只求自己儿子平安无事。

一个昼夜之后,小儿子的身体已经化成一个半尺多长的光滑丝制的白茧。庄主又对员外下蛊,这畜人蛊好生厉害,员外中蛊之后,腹腔再被剖开,其中内脏全部取出,他的手脚竟还能活动自如!接着,那个白茧被全部塞入其中。

从此之后,员外不再是员外,他只怀着体内的那个白茧,像个畜生一样吃喝劳作,直到那白茧再度成熟,破蛹而出。而员外的家人和下人一直在这个庄院里生活着,但最终痨病还是侵蚀到这里,所有人都死去了,只剩下十几个畜人活了下来,他们为这个大山留下了最后的活种。

“那他们究竟怎么才能出来呢?”讲故事的人终于忍不住问道。

“白茧在宿主体内生长,变大,最终有一天会撑破宿主的肚皮,从里面掉出来,到那时,白丝幻化成一层薄薄的透明的结膜,像子宫一般,寄宿者划破那层膜,身体就慢慢地伸展,恢复原状。”我说到这里,也忍不住摇摇头,“可惜我这个老瞎子,这辈子都看不见这样的奇观了。”

“可我还有一事不明,”他接着问,“庄主给员外下蛊当然方便,倘若只有一人,如何自己给自己下蛊?当你已经幻化成白茧,怎么能把宿主的肚皮剖开,把你自己这颗白茧放进去,再把宿主的肚皮缝上?”

“当然先给宿主下蛊,再给自己下。”我只是把自己听说的景象复述出来,“第一步,对宿主下蛊,开膛剖肚,血脉相连;第二步,对自己下蛊,白丝缠绕,缩肉缩筋;第三步,对合体后的身体下蛊,合二为一,同生不死。下第一蛊后,宿主就变成一具行尸走肉,只要按照下蛊人的意志就可以行事,多么简单的事情,剩下的它都可以自己去做。”

“这故事玄妙是玄妙,只是不可信。”讲故事的人琢磨了片刻,质疑道,“你也只是道听途说罢了。”

我是个瞎子,尽管我的嗅觉、听觉都异常敏锐,可它们不能代替双眼。我永远无法看见,那些有着青色僵硬面孔、黑色浓重眼眶的行尸走肉究竟是怎样幻化成人的,还有很多事情,我也永远不会知道。

就比如,坐在我对面的这个讲故事的老者,竟然有一双红色的眼睛!

04

“做出畜人蛊的人,本是一个贪生怕死之徒,他害怕得病,害怕被各种不治之症侵蚀,才想出这样一个下贱的办法。”我摇摇头,又喝了一口茶,不知道为什么,这茶的味道竟如此清香,“他给别人下蛊,躲进别人的体内,吸收其精华,供自己享用,待到吸干之时,自己再破茧而出,逍遥快活。”

“可他好歹也做了一件善事,”讲故事的人手中的念珠哗哗乱响,“只是这善事实在太狠毒,为活一个人的性命,竟要死去一人甚至多人的性命。”

“我猜也不是善事,那庄主宁可自己死去,也不想自己的得意绝学就此失传。”

“既然如此,他何不干脆给自己下一蛊,救自己一命?”讲故事的人不解地问。

“呵呵,畜人蛊一大要诀在于寄宿者要缩骨缩筋,一个人的肚子不能随意变大,想躲进去,只能自己变小。”我冷笑了一下,“年轻人的骨筋尚能伸缩,只怕那庄主的一身老骨头早已枯干,一旦中蛊缩小,就像折断一般,再也无法复原了,无论怎样,他只剩下等死的份儿了。”

“可是死有什么不妥?”讲故事的人冲着我又发出一声瘆人的笑,“呵呵,每个人都会死,不是吗?死亡真的有那么痛苦?”

“没有那么痛苦,又怎会有你手中的人骨念珠?”我不禁感叹道,“我可是知道这人骨念珠的来历——”

你看那一串黑色的念珠,竟然黑得晶莹剔透,每一张活人的面孔映照在上面,都变成一个骷髅,每一种鲜艳的颜色映照在上面,都变成彻底的黑色,每一种欢声笑语映照在上面,都变成一场无法挽回的灾难。

那是怎样的怨气,那是怎样的纠结,无人能抵抗?

人骨念珠一出,必有人灵覆灭。

你想知道这串人骨念珠的来历吗?

看看那个村庄,百年干旱,巫师聚众蛊惑,是你们过度戏水惹龙王不悦,需选一对童男童女,焚烧献天,才可逃过此劫。

村民们突然众口一词,指向寡妇家的那对孩子,说他们是冤孽,克死生父,又惹怒龙王。寡妇势单力薄,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两个孩子被众人捆绑,游街戏耍,巫师作法,最后扔入火中。

寡妇一头撞死在石碑之上,冤魂久久不肯散去,每每夜晚到来,挨家挨户敲门,诉说自己的痛苦,口口声声还我儿子女儿,夜夜悲戚的哭声萦绕在整个村庄上空。

有好事者再请巫师前来,巫师云,妖妇定是妖精幻化而成,需将尸体挖出,喷上圣水镇住邪气。没成想,众人动手挖开草草掩埋的寡妇坟墓,里面竟然毫无皮肉,只剩下一副黑色的枯骨。

从那一刻起,天降暴雨,全村共八十五口活人顷刻被洪水所困,全部溺亡,竟无一人生还。暴雨过后,干旱再临,暴晒整整三个月,八十五具尸体加寡妇母子一共八十八具尸体,全部暴露在毒光之中,肉皮全部腐烂消失,所有枯骨竟全是黑色。干旱之后,再起风暴,流沙整整三年未曾停息,将整个村庄打磨得消失殆尽。

三年之后,一个修行多年的道长路经此地,无意间发现沙地里有一枚黑色圆珠,手指捻动,竟是人骨!他仔细搜寻,共找出八十八颗黑色圆珠,急忙带回道观,不成想当夜毙命,死因无人知晓。一个贪婪的徒弟整理师父遗物时,意外发现这些圆珠,偷偷藏于包裹,逃下山去,找人凿眼穿线,制成念珠。手艺人眼看这些圆珠异常奇特,陡生邪念,将小徒弟杀死,据为己有。而是夜,手艺人偷偷躲在房里给念珠穿线,在穿好八十八颗之后,突然吐血而亡……

自此,江湖上流传出这样一句话:人骨念珠一出,必有人灵覆灭。

说到这里,我的皮肤已经感到某种难以忍受的瘙痒干枯,可我无法确定究竟是这屋子里袅袅的熏香,还是杯中平淡无奇的茶水捣的鬼。

我是一个瞎子,依赖着自己的听觉、味觉、嗅觉行走江湖,一生从未失手,可我也相信一个词,叫做“在劫难逃”。

讲故事的人肯定不知道死亡之苦的真正含义。死亡,对死者来说,只是一种终结的幸福;真正得到痛苦的,是那些经历过无数死亡却仍然活着的人。

就比如我。

05

“现在,该打开我们面前的这两只箱子了吧?”讲故事的人终于将手中的念珠放下。

我们面前的那两只箱子已经停在那里多时。

“我是个瞎子,行动多有不便,还请尊夫人代劳。”我微微笑着说道。

“好,好。”讲故事的人似乎有点迫不及待。

那个大肚子的孕妇走了进来,站在桌子旁边,她的双手摸在我的黑漆铜锁的香樟木箱子上,我的手腕轻轻一抖,拴在手腕上的细线像弹簧一样陡然一弹,连着箱子的细线“啪”的一下击打在那把铜锁上,锁轻轻地打开了。

讲故事的人不禁啧啧感叹:“果然好功夫。”

孕妇慢慢掀起箱盖,从里面捧出一个黑色的漆盒,她将漆盒毕恭毕敬地端到讲故事的人面前,然后在他旁边站定。

讲故事的人伸手打开那个漆盒,盒子里面放着一个地道的青花碗。

这碗周身画着十八种人物造型,碗的外壁与内壁,竟是每一种造型的重叠,细细看去,碗壁上布满了细细的秘纹,如同被打个粉碎又粘连起来一般。

“这么个看上去普普通通的玩意儿,就是传说中人人都想得到的血精碗?”讲故事的人质疑了一句,伸手就想去碰那碗。

“且慢。”我从喉中吐出这两个字,顿了顿,接着说:“宝贝互换,岂有一方先看一方后看之理,我是不是也应该看看你的宝贝?”

“呵呵,先生恐怕只能用摸,不能看吧?”讲故事的人话锋突变。

“我虽是个瞎子,却也有自己看的办法。”我依然面不改色,拿捏着手中的酒杯,沉吟了片刻,说道:“敢问,这可就是那只失踪的婴音杯?”

“没错。”讲故事的人得意地笑笑,“给我讲婴音杯这个故事的,就是那个窑厂老头的儿子,他把这杯子送到我的面前,希望我引荐他入宫献给太后老佛爷——”

“结果羊入虎口。”我插了一句。

“呵呵,这又是从何说起?太后岂是人人想见就能见的,这杯子对于他毫无用处,对于我,则不同,我只是借用……借用,哈哈。”讲故事的人的笑声充满了虚情假意,“我看,时辰已经差不多了吧……”

“时辰?”听到这两个字,我陡然一惊,此时,我突然觉得自己身体的皮肤已经开始干裂,脸上用画骨手画上的皮肤也开始脱落,我即将露出本来的面目。甚至连我自己都已经快忘了,那究竟是一张怎样的脸。

“黑金魔头,良辰吉时已到,我的故事讲完了,游戏也该结束了。”讲故事的人陡然将音调提高,“几十年来,江湖上到处流传着你的大名,黑金魔头赴约,一贯用香薰画骨手给自己易容,无人能知他的真面目。为了能得到这个与你面对面的机会,我真是煞费苦心,呕心沥血才布了这样一个局,现在就让我看看你的真实面目吧。”

“哦?原来你已经知道了……”我也回之以轻蔑的一笑,“你以为这屋子里袅袅的熏香之气就是你第二个故事中香薰画骨手的香气吗?可惜你没有我这么好的鼻子,闻不出这香气中的味道少了三味中药,多了两种香剂,它就不是原来的香薰了——”

说到这里,我突然愣在那里,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自己一直觉得这香薰的味道有些奇怪,有人在其中又做了手脚!

“哈哈,当然不是,你长成什么样,与我又有什么关系,我只想要你的命。”讲故事的人拍了一下身边大肚子女人的屁股,“如果没有这香气破坏你的嗅觉,没有这些稀奇古怪的故事吸引你的注意力,我又怎么能让你堂堂大名的黑金魔头喝下我精心酿制的枯蛔茶?”

枯蛔茶,可不是一般的毒药。

你说这世上最狠毒的是什么?是毒蛇,是蜈蚣,是蟾蜍,还是什么说不上名字的怪物?

其实都不是。

那些毒,不过是自然界的产物,毒性越大,致人死命的时间越短,其实那是一种苦痛吗,那更像一种幸福,快速地死亡,没有任何痛苦,不是吗?

你真的以为这世上最痛苦的是爱吗?你错了!

我告诉你,这世上最痛苦的,莫过于怨念!

你爱一个人,可以爱一秒,爱一天,爱一些岁月,可只要你们两个人生活在一起,那浓浓的爱意终究有一天会烟消云散,变成一种习惯,一种责任,或者仅仅是一种不咸不淡的亲情。

可是怨念,却可以维持一辈子,却可以代代相传!

这世上最狠毒的,不是别的,就是这怨念造成的恶毒人心。

所以这枯蛔茶,茶叶上附着的,是一种特殊蛔虫的虫卵,冲泡茶叶的,却是泪水!是充满怨念的人那无比狠毒的泪水!

喝下它,你以为你可以轻而易举地死去?

枯蛔茶,外表如枯树干裂,内里如万蛔同噬,你就将这样慢慢地呆坐着,外表越来越干裂,直到所有的表皮完全干涸,像一块苍老死去的树皮,而你体内的五脏六腑、血脉筋肉,则将被全部吞噬一空。

“你不是从进到这个房子起,就一直在闻这香薰,一直在细细品味吗?哈哈,你不是从听到第一个故事,就听到了那婴音杯的哭声吗?”讲故事的人不由得摇摇头,“它们就是用来破坏你的嗅觉、分散你的注意力的,要不然,我的枯蛔茶怎么能躲过你的狗鼻子?你现在已经是废人一个了,哈哈!”

“等等……”

06

“等等……”我问道,“这本是一场平等交易,你得到你想要的,我得到我的,你却为何要对我下毒手?”

“哈哈!”讲故事的人轰天长啸一声,“我堂堂巴族樊人⑥的血脉,岂能与你这等下三滥的黑道中人谈什么交易?!这个血精碗本是我巴族人精心订做的祭祀器皿,被你等中原贱民据为己有,我今天只求物归原主!”

“巴族樊人?”我不禁摇摇头,“这么说来,你就是那个红瞳垂须的位列巴族三大长老之首的樊长老,怪不得这枯蛔茶如此了得。传说中巴族人,尤其生活在湖北的一支,最擅蛊术,今虽剩寥寥,但其中红瞳樊长老的奇门异蛊仍让人胆战心寒。”

“巴族复兴在望,这血精碗的秘密必由我亲自解开,”樊长老拍了拍手,“女人,动手吧,吉时已到,这个老瞎子已经没有用处了。”

“是啊,女人,动手吧。”我静静地说了一声。

樊长老听到此话,突然脸色大变,他双手猛拍了一下座椅,却发现自己的双腿像瘫痪了一般,毫无知觉。他大叫一声“不好”,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身后那个大肚子的女人已经一掌拍在他的后脑上。这一掌并无十足力道,却正中瘫痪的穴道,樊长老顿时脖子一歪,倒在座椅里。

“时辰差不多了,”我坐在那里,听着这一切的发生,“可惜我是个瞎子,看不到这突变的场面,你身边这位美丽的妻子,三日之前的夜里,被我的手下变成了一具畜人,任我摆布,我黑金魔头从来不做无谓的事情,如果你手里根本没有我需要的东西,如果不能活着走出你的大门,我又怎会亲自前来赴约?”

那个大肚子孕妇站在樊长老的身旁,一动不动,她的身体突然开始颤抖,眼睛直直地盯向我。

那硕大的肚子猛地开始膨胀,撑开了她外面穿的所有衣衫,女人的肚皮完**露出来,你看那上面一条黑色的伤疤,竟是那样的漆黑阴森!

女人的肚子继续膨胀,肚皮变得透明稀薄,那伤疤变得脆弱不堪。她突然抬起手臂,在伤疤的一头轻轻挠抓了几下,那伤疤如同拉锁一般,慢慢地抻开,腹腔暴露,里面没有五脏六腑,竟是一个裹满白丝的人茧。

人茧被包裹在纵横交错的血管之间,血液汩汩涌动,从一端输入人茧,又从另一端输出,可那人茧竟看不到半点血色,是彻头彻尾的白,白得让人心慌。

此时的女人像个机器一般被遥控指挥着,两只手掏出那个人茧,连接着人茧两头的血管同时断裂,在人茧坠地的一瞬间,女人全身的血液顿时变黑、凝固,再也没了知觉。那人茧一脱离人体,遇到空气,表面的白丝立刻幻化成一层晶莹的膜,这表膜慢慢地长大,慢慢地膨胀,像吹了气的气球。突然,一只手刷地冲破表膜,慢慢地伸展出来,那胀气似的膜瞬间干瘪下来。

于是,这人茧慢慢幻化出人形,幻化出四肢,幻化出她本来的面目!

那是一个全身**的年轻女子,她稍显稚嫩的面孔上,长着两只狐狸一般的眼睛,露出狡黠的凶光。她将身上的膜一点一点撕掉,露出自身光洁的皮肤,那白皙的皮肤在空气中暴露着,迅速变成一种不健康的肉色。

而她的身后,那个开膛破肚的畜人支离残破地躺在那里,肚子里的血管缠绕在一起,变成了彻底的废物。

07

樊长老一动不动地歪着头倚在那里,只剩下两个红色的眼球还能转动,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我的畜人幻化成形,听着我作为一个胜利者发表宣言。

“还记得你刚才吃的那粒药丸吗?”我顿了口气,“你太醉心于让我失去嗅觉了,以至于你自己的嗅觉早已丧失了吧?就算你比我多了一双眼睛,你真的知道自己吃的是什么吗?你什么都不知道。那粒药丸,已经让你的一身绝学化为乌有,变成一个瘫子,虽然这只是暂时的事情,但时间已经足够了,不是吗?”

“把他的箱子给我打开。”我命令着那个刚刚从畜人肚子里爬出来的女子。

这女子虽已过二八年华,却依然生得一副小巧碧玉的身材,从小在我的身边长大,是最适合当寄宿者的人选。

她毕恭毕敬地走到桌子边,那里放着一个四挂锁铜制雕金箱,她又从讲故事的人身上解下一串钥匙,分别打开四挂锁,然后将铜制的雕金箱盖打开,里面是个奇异的宝箱——

方方正正,通体像用一块完整的百年粗木掏雕而成,四周上下皆无拼接痕迹;宝盒整体漆着墨绿色的花纹,每一侧面雕刻着一条盘龙,龙身全部镶着地道的纯金,龙头直直地突出来,张着狰狞的大嘴;四条龙尾沿着盒壁蜿蜒到顶部,纠缠在一起,嫁接成一个棱角起伏的荷花式底座,底座上面,一只周身红金相间、闪闪夺目的小鲤鱼摆出一副鱼跃龙门的架势。

“是我们要的东西吗?”我迫不及待地问。

“是的,是我要的东西。”小女子突然说道,“我假装温顺地对你,我为了这一切熬了这么久,忍了这么多,现在终于可以得逞了。”她得意地笑着,朝我走来,“你的仇人太多,不要问我是谁的弟子,我从小被养在你的身边,就为了等这样的一个时机,今天,我不光要得到这些宝贝,还要得到你黑金魔头的身体,吸收你的精华,从此你就将是我的畜人……”

说到这里,这小女子又看了我一眼,“黑金魔头,不管怎么样,这么久跟着你,我学会了很多东西,还是要谢谢你。”

“呵呵……”我笑着,“傻女人,你难道不知道吗,刚刚从白茧中出来的时候,是肉体最脆弱的时候,你无法抵抗疾病,无法抵抗自然环境。你太想当然了。”

说到这里,我突然张开嘴,猛喷了一口,一股强大的**从我的口中倾泻而出,全部喷溅在那个女人的身体上。

枯蛔茶究竟是什么滋味,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对奇怪的东西一向难以接受,也不想尝试。喝下去的所有**,都被我用真气锁在体内,舌头吸收的那点残液,并不能危及我的生命。现在该让它们发挥自己的作用了,这样的毒液喷溅在你的身体上,你还能抵抗住吗?

今天这个屋子里的所有人,其实在普通人眼中都是身价连城的富人,我们身边有各种宝物,我们还会各种绝学,可是围绕在我们心中的,其实只有一样东西——贪念!

每当知道这世界上有什么新奇的宝贝,我们就疯了似的想得到,甚至不惜一切代价,换来的,只是很多人的死亡,甚至更多人的死亡。

你看看我们今天讲的故事,每一种苦的化解,都是以更多人得到的苦为代价。

其实,有时候想想,这样的人生又是何苦?

不过,我们都已经是这样的人,这一生都无法更改,眼前的这个奇异的宝箱,还要等待着我去打开。

或许有一天,等待我的最终终结,也将是死亡,但很幸运,今天死去的,并不是我。

08

我摸索着站起来,摸到那只黑漆铜锁的香樟木箱子,将我的血精碗物归原处,又摸到那只四挂锁铜制雕金箱,将樊长老手中的八十八颗人骨念珠系在箱子上。

人骨念珠一出,必有人灵覆灭。

我的身后,那个小女子痛苦地倒地,她再也不会站起来了。

此时,樊长老正瘫坐在座椅中,依然只有红色的眼珠可以转动,他似乎在表达自己的愤怒,可惜这愤怒脆弱得像婴儿的皮肤。

我摸着最后一个奇异的宝箱,四条龙头高高地昂向天空,箱顶的龙尾鲤鱼座也坚硬无比,我到处摸索着,额头上慢慢渗透出豆大的汗珠。

少顷,我沮丧地叹道:“原来这就是传说中只有唯一一套密匙才能打开的镏金四龙顶鲤荷花锁。”

听到我的这声感叹,樊长老的嘴角轻微地笑了,他还没有死。

①“黑金魔头”系列小说在创意之初,翼少同学奉献了极大的智慧与建议,虽然最终因为种种原因,最先的思路被删得一干二净,但那些智慧总有一天要被写进书中;翼少同学是我智囊团中语言学与植物学的首席顾问。

② 光绪十九年农历九月初二,即公历的1893年10月11日。

③ 同治十三年,即公历的1874年。穆宗皇帝,即同治帝(公元1856—1875年),穆宗是他死后在太庙里立宣奉祀时追尊的名号。

④ 文宗皇帝,即咸丰帝(公元1830—1861年),是同治帝的父亲。

⑤ 皇后阿鲁特氏死于绝食,《李鸿藻先生年谱》载:“其后之崩,盖绝食也。”《清代纪事年表》《庸盦笔记》等也持这种说法。

⑥ 巴族是先秦时期分布在今天湖北、重庆、四川境内的一个王国,迁徙流动性很大,后经时代多次变迁,巴族人基本灭绝,幸存的不断与其他民族融合,逐渐形成了一个民族实体——土家族,但至今仍有少数巴族人存在,过着原始社会的生活。“樊”是巴族鼎盛时期核心的“内五族”之一。

群山环抱之中,一条土石飞溅的小路在山坡间弯弯绕绕;半山腰上,几户稀疏的农家小宅零星分布,绿油油的田地正在太阳的炙烤下慢慢打蔫;靠近土路的路边,支了个简陋的茶水摊,草棚下,一个满脸褶皱、皮肤黝黑的老头正懒洋洋地歪在那里,他的身后,站着一个年轻的后生,一脸不谙世事的样儿。

小路的远处,突然一股尘土飞扬,一匹黑色骏马驮着一个光头的中年男人疾驰而来。他满面红光,大汗淋漓,骏马在草棚边一个急停,稳稳站住,大光头三步并作两步走进草棚,一屁股坐在简陋的木凳上。

看茶水的老头似乎无动于衷,只用眼睛打量了一下来人。

“老人家,怎么也不招呼我?”大光头粗声粗气地质问了一句,“快来些茶水,真真渴死我了。”

“大叶青草茶,一百文一碗;枯树碧叶青,二百文一碗。”老头说着,支楞起身子。

“啧,这是要抢钱不成?”大光头一瞪牛眼,“老子在武昌府的上等茶馆里喝茶,也不到这个价钱!”

“堂堂巴族的三长老还在乎这几个铜钱?”老头又懒懒地躺下。

“你怎么知道我的身份?”被称作三长老的大光头陡然一惊。

“光头,虎背熊腰,左脸颊长长的褐色伤疤,好抱打不平,武昌府最慷慨的主顾,青楼姑娘、赌场老千的眼中肥肉,来来往往我这破茶摊的人不多,说道三长老闲言碎语的可不少。”老头轻蔑地啧啧两声,继续道:“三长老今天怎么为了几个铜钱喊冤了?两城之间一千里山路,别说没有山泉、溪流、湖泊,就是这样的茶水摊,也是仅此一家,这是有名的旱地,年轻人……”

“真啰嗦的老头,莫逼我砸烂你的茶摊!”三长老气哼哼地掏了掏怀里,“啪”地拍出一个银元,“大叶茶,让老子喝个痛快!”

老头缓缓站起身,将钱揣进怀里,嘿嘿一乐,他身后年轻的后生拿出一只青花碗,又拿起一个紫砂的水壶,哗地倒满了水,碗里的茶水起初是一种墨绿的颜色,大片大片的茶叶在青花碗中漂浮着。后生并不着急将青花碗递给那大光头,反而又拿出一个碗来,给老头也倒了一碗,此时,第一个青花碗中的茶叶已全部落定,茶水从墨绿慢慢地变成了棕色。

“趁热喝,解渴。”老头拿起后生倒下的第一碗水,放在三长老的面前。

三长老吃惊地看着这青花碗里的变化,又狠狠地盯了老头几眼,老头污浊的眸子同样看着大光头,直看得大光头乱了手脚。

“这是什么茶叶,竟有如此奇妙的幻化?”这个中年光头自问也是闯**江湖多年的人物,今次竟然也有些惊讶。群山环抱中这唯一的茶摊,看茶的古怪老头,不由得让他不多想。

“先喝为敬。”老头拿起自己的碗喝了一口。

三长老俯下身子仔细闻了闻茶水,抬手拿碗,发现那碗竟深深地嵌在桌子里,拿不动,他猛地突然一拍桌子,“也罢也罢,谅喝无妨!”内力已将那碗震出,他赶紧拿起茶碗咕咚咕咚将茶水吞下。奇异的是,只喝了这一碗,浑身就觉得像被扔进鱼缸里一般,湿漉漉的,再也不想喝第二碗了。

老头再次懒懒地歪倒,三长老看着桌子上的碗印,觉得事有蹊跷,什么都没说,骑上马飞驰而去。

第二个来的人,是个步行的中年男人。

这个男人细长条的身板,骨瘦如柴,发辫缠绕在头上,已被汗水湿透,他的脚程极快,眼瞅着还离茶摊很远,一眨眼的工夫,就移到老头的身边。

“大叶青草茶,一百文一碗;枯树碧叶青,二百文一碗。”老头嘟哝了一句。

“大叶茶。”骨瘦如柴倒也爽快,他缓缓坐下,活动了一下两个脚腕,脚上那双布鞋金光闪闪的鞋底在阳光下格外耀眼。

年轻的后生还是照旧倒了两碗,然后将第一碗递过来。

骨瘦如柴看了一眼,并不着急喝,他慢悠悠地问道:“看地上这马蹄印,似乎一位疾行客刚走没多久。”

“老夫只卖茶,不说闲言碎语。先喝为敬。”老头也慢慢地回应了一句,又端起自己的茶碗,抿了一小口。

骨瘦如柴并不着急,他打开自己随身的包裹,掏出一块白色的羊肚毛巾,擦了擦额头的汗,又擦了擦脖颈。这期间,他那双滴溜溜的小眼始终不停地打量着两个茶碗,打量着面前的老头。

“茶还是趁热喝的好。”老头建议道。

骨瘦如柴的眼珠滴溜转了几下,“这两只青花碗怎么有所不同?”

“哪里不同?”老头问了一句。

“同是吉祥荷花碗,为何一只碗的荷花绽开饱满,另一只的荷花却似无精打采?”

“荷花只是荷花,看的人眼界不同而已,在我看来,都是一样。”老头回应道。

“我猜,定不是一批烧制的茶碗。”

骨瘦如柴说着,“啪”地一拍桌子,两只碗竟同时腾空飞起来。老头一惊,可眼见骨瘦如柴的家伙竟安坐在对面,纹丝未动,他深知“敌不动我不动”之兵法,只好眼睁睁看着两只青花碗飞在空中,又刷地落下。

在碗即将落在桌面的时候,骨瘦如柴的手腕突然在桌面上一抖,这两只碗竟稳稳地落住,茶水一滴也没有洒出。

老头的脸色一闪,又恢复了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