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慧轻在天域科技大厦见到陆慎思。
陆慎思的秘书是一名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这种人事安排让慧轻略为惊讶,她本以为像陆慎思这样的大企业首席执行官一定会选年轻、漂亮、精明、能干的年轻女性当秘书,而且一选好几个。
那男秘书长得很普通,说话简单、客气,实在是没有任何特点的一个人,扔进人群立刻消失的那种。他把慧轻引入会客室,斟了一杯茶,就退出去了。
陆慎思显然很忙,让慧轻等了半个多小时。
慧轻坐着无事,拿起会客室桌上的宣传册随意翻阅,“黄金决策机”、“万能博弈器”、“不确定性的终结”等等宣传语映入她眼帘。
这几天她也持续在关注这个行业,尤其是陆家的生意。
据传言,天域科技及其子公司,正在开发一系列超级人工智能程序,其基本工作原理似乎是收集海量数据,添加规则,让系统学会自动编程。从理论上说,当一个系统容纳了整个地球,乃至整个宇宙里所有的数据,系统就可以根据每个个体的每一步行为推断出他/她/它之后所有的命运。系统这时就成了上帝。
但,理论毕竟只是理论,整个地球乃至整个宇宙的数据,数目何其庞大,没有一个系统能够胜任如此高强度的运算。
所以,人类还是人类,机器还是机器,而上帝,永远是上帝。
慧轻正这样想着,会客室的门被推开了,一身西服革履的陆慎思走进来。
这是慧轻第一次在工作场合见到陆慎思,只见他戴着一副金丝框架眼镜,一边走进来的同时还在一边和什么人通着电话。身旁,一个看着有五六十岁的女员工一路跟着他,给他浏览一沓文件。他一边和电话上的人说话,一边在女员工手上文件上签字,一边用眼神交代了这个女员工要做的事。女员工心领神会后拿着文件一路小碎步退了出去,关上了会客室的门。与此同时,陆慎思用眼神向慧轻示意了一个“抱歉”。
传说中日理万机的霸道总裁,就是这副模样吧。慧轻只是觉得戴着眼镜的陆慎思看起来多了几分书卷气。
“实在抱歉,林警官。”陆慎思挂掉电话,走过来,“让您久等了。”
“是我打扰您工作了。”慧轻简单寒暄。
“不会,不会,我很乐意匀出时间见您。”陆慎思说。
慧轻淡淡一笑,不接这句茬,直接问她想问的:“您父亲过世之后,这件事对公司的生意有影响吗?”
“要说没有,是不可能的。”陆慎思说,“但我们应付得来。”
慧轻点点头,问:“你会亲自过问技术方面的事吗?”
陆慎思歪一下头,看着慧轻,然后长叹一口气,笑道:“林警官,咱们都这么熟了,不如你就直接问我,懂不懂编程,会不会对我父亲家里的中控系统做什么手脚,有没有动过监控脚本等等。咱们不绕弯子,现在我可以直接回答你——不,没有,我没动过我父亲房子里的任何一样东西。我有一些编程的基础,但本质上我就是个商人,我每天看的最多的是合同、预算、报表。哦,也许你还不知道,我的博士学位不是计算机的,而是工商管理的。”
“感谢您的坦诚,陆博士。”慧轻不紧不慢地说,“那我就直接问您了,您父亲家中的监控脚本缺了一分钟,您觉得会是谁做了手脚?”
陆慎思说:“我只能说,肯定不是我。”
慧轻凝神看着陆慎思的眼睛,接着她把木芙蓉所交代的经过讲了一遍。
“我觉得木芙蓉说的是实话。”陆慎思听完之后给出评价。
“那就非常奇怪了。”慧轻说,“如果之前我们看到的脚本是完整的,而上面并没有拍到木芙蓉,就说明木芙蓉说谎了,可她有什么必要编造自己在案发当天早晨来到现场,增加自己的嫌疑?可如果她说的实话,监控脚本是怎么回事?”
陆慎思 没有说话,陷在沉思中。
慧轻观察着他,总觉得他想到了什么,却不想说出来。
“你有怀疑的对象吗?”慧轻问。
陆慎思深深叹了一口气,摇头,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他说着,摘下眼镜,用手指按压鼻梁两侧,露出疲倦和憔悴的样子,“也许你可以去找我的两个妹妹谈谈,我不见得比她们知道得更多。”
慧轻不作声,观察着陆慎思,他在想什么?他究竟知道什么?他是想把火力转移到陆慎悉和陆慎悠那里去?为什么?
“目前来说,最大的嫌疑人,是亚瑟。”慧轻静默许久,说出这句。
只见陆慎思眼中闪过一道异芒,像是被触到了心事,但他即刻遮掩了神思,恢复如常。这一切都被慧轻看在眼里。
“那你去审问他吧。”陆慎思叹道,透出一股心灰意冷和漠不关心。
“然而现在坐在我对面的,是你。”
“哈,我怎么忘了,现在你是在审问我,林警官。”陆慎思讽刺地笑道。
慧轻不以为意,不带任何情绪和态度地说:“关于亚瑟,你知道多少?”
“亚瑟是我父亲亲自设计的人工智能程序。”陆慎思说了一句废话,也不带任何情绪和态度。
“那你知道他曾勾引木芙蓉爱上他吗?”
“什么?”陆慎思失笑,脸上是不可思议的表情,“我不知道。为什么?”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慧轻严肃地说。
陆慎思耸耸肩,表示自己对这个问题不了解,也不感兴趣。
“你觉得,人工智能,有没有可能爱上人类?”
“你是说,亚瑟爱上木阿姨?”陆慎思又笑了一下,充满戏谑和调侃,“谁知道呢?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从概率上说,也有可能吧。”
“那它有没有可能,纯粹因为感情,而故意删除有可能导致木芙蓉被怀疑的脚本录像呢?”
“不知道。”陆慎思摇了摇头,“说真的,我真不知道。我对亚瑟并不了解。”
“他的控制中心在什么地方?”
“只有我父亲自己知道。”
“你父亲房子里那些服务器,上面的资料我们可否查阅?”
“哈,就算我说可以,你们查阅得过来吗?”
“你什么意思?”
“那是我父亲一生的心血,他写的程序、他建立的知识模型,会按照一定的算法不断地自我进化,进行逻辑完善,数据量是天文数字,就算让现在最高级的人工智能去学习,要全部阅读完那些资料,再进行有序的整合,也至少要一两个月的时间。”
“你的意思是,我们用人脑……”
“用人脑,几辈子都读不完。”
“所以,亚瑟读完了吗?”
陆慎思愣了一下,没有马上回答。
“亚瑟是现在最高级的人工智能程序,不是么?”慧轻补充。
陆慎思仍没有说话,略为不屑地笑了一下。
慧轻琢磨着那个笑。
“亚瑟不见得有权限吧。”陆慎思说。
“权限?”
“我父亲那人谨慎得很。”
慧轻揣摩着陆慎思这句话的意思,片刻后,问道:“所以,亚瑟现在是自由的吗?”
“如果他连入网络的话,他当然是自由的。”陆慎思答。
“他连网了吗?”
“只要不开我父亲办公室内的主机,我想就没有。”
“我们可以关闭亚瑟吗?”
陆慎思看了慧轻一眼,“关闭他?为什么要关闭他?”
“没什么,我只是问问。”
“我知道你不信任他,但要说他杀了我父亲?我不相信。”
“在我和他的几次接触中,我觉得,他似乎……我不知道,我觉得他很像一个真人了。”
“事实上,很多人都这么说,除了我父亲,我父亲始终认为,亚瑟只是一个有语言能力和基于概率的决策能力的程序。”
“全世界有多少像亚瑟这样的人工智能?”
“很多,比你想象的要多。”
“亚瑟可以处理任何信息,是吗?”
“你的意思是……”
“我是说,如果给他错误的信息,或者毫无逻辑的信息,他会怎么样?”
“如果给你错误的信息,或者毫无逻辑的信息,你会怎么样?”
“我?我会无视,也许。”
“他也一样。”
“所以,他和人的区别究竟在哪里?”
“自我意识,也许。”
“你可以再复制一个亚瑟吗?”
“不,亚瑟的源代码只有父亲知道。”
陆慎思说完这句,慧轻没再提问了,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她看到他双臂交抱在胸前,抬起一只手,轻轻摩挲着下巴。这天他的下巴和两鬓都刮得很干净。
这个动作,一是防御,二是撒谎。
陆慎思,他究竟在遮掩什么呢?
慧轻收拢思绪,起身告辞。
走出天宇科技大厦的时候,慧轻给景坤打了个电话,接通后只说了一句话:“排除木芙蓉的嫌疑。”
7.
当晚慧轻回到家,径直走进卫生间,关上门。
加百列被她挡在门外,徘徊一阵,略有担心。
“没事,我就是急着用一下厕所。”慧轻隔着卫生间的门说。
她故意冲了一下坐便器,使其发出哗哗的水声。
加百列在门外听见,又逗留了片刻,离去。
这时,慧轻打开卫生间的带镜柜,从中取出一只褐色的小瓶子,瓶子里装着一些白色的药丸。
她倒了一粒在手心里,对着它看了一会儿,然后把药丸放进嘴里吞下。
接着她打开水龙头洗脸,让自己慢慢平静下来。
从卫生间走出来的时候,她看到加百列已经为她准备了柠檬水和点心,放在书房门口的边桌上。
哦,亲爱的加百列,我的大天使。慧轻在心里感叹,笑了一下。
她端起水杯和点心,走进书房,关上门。
吃了点心,喝了水,她身体感觉稍好一些了,可思绪仍然一团乱。
她坐在书桌前,捧住头。
案件侦破进入死胡同。官方说法陆天域食物中毒身亡,已被普遍接受。那接下来要怎么办呢?还要继续查吗?怎么查?
慧轻打开手机。手机上,陈彪的信息已被她读了多次。陈彪说,他和上级领导研究了这个案件后,建议慧轻把资料移交刑侦总部,然后退出此案。
慧轻发出一声叹息,打开自己的电脑,正打算接受陈彪的建议,给刑侦总部发邮件说明情况,忽然听到叮的一声,收到一封新邮件。
慧轻打开邮箱,发现新邮件的发件人是一串陌生的代码。
什么情况?她皱了皱眉头,点开邮件。
——林警官,你好,这么晚了,是否打扰你了?——Arthur
什么?发件人竟然是——亚瑟?!
慧轻凝视着电脑屏幕,倒吸一口冷气,浑身不自在。有一瞬间她甚至不敢去碰触自己的电脑,总觉得亚瑟仿佛就躲在屏幕后面窥视她。
她把这一行字反复读了多遍,才回复道:
——你怎么可以联系到我?
这句话发出后,亚瑟几乎在一瞬间就回了一封邮件过来,也就是说,它打出几行字只花了0.01秒的时间。
他说:
——我连通网络之后,就会更新我的数据库,加上我拥有的超强运算能力,我可以入侵世界上大部分的系统,我可以联系到任何一个我想联系的人。
慧轻立刻联想到第一天在陆宅的时候,陆慎思说过,不要打开他父亲的主机。也就是说,只要不开那台主机,亚瑟就只能在陆宅那个局域网内部活动。
如果从陆天域死亡至今,工作室的主机都未曾被打开过的话,亚瑟在这段时间应该是被隔离的。它又是如何上网,搜索到她的通讯资料的呢?
——那么,请你告诉我,是谁把你连入互联网的?慧轻发过去。
亚瑟又是一瞬间就回复过来:
——陆慎悠开过主机。
慧轻惊呆了,下意识地捂住嘴。她又忽然想到,如果亚瑟真如它所说的,可以黑进世界上任何一个系统的话,那么此时它也可能已经黑进了她的电脑,正透过她电脑上的摄像头欣赏着她吃惊万分的精彩表情。
于是她深吸一口气,调整心绪,不紧不慢地在邮件中键入:
——什么时候?
点击发送,回信又在刹那间收到。
亚瑟说:
——第一天,你和周警官去陆慎思家里的时候。
——所以,陆慎悠偷偷打开了陆天域的主机?她想做什么?慧轻问。
——她想得到她父亲账户上的钱。亚瑟回答。
慧轻看着这句回答,停在那里。
她合上电脑,站起来,离开了自己的书桌,走到窗边。
窗外,是一个晴朗的夜空。慧轻抱着双臂,抬头望天。漫天繁星,宇宙万物聚散离合,父亲和母亲的灵魂此刻在哪里呢?
不知为何,此刻深暗无边的宇宙,令她更有安全感。
而这个地球上正在发生的一切,都带着隐隐约约的恶意。
如今科技日新月异,可人类的生活却没有变得更幸福,有时候人甚至无法确定自己面对的是什么。
慧轻深深呼吸,平定心绪,回到书桌前,重新打开电脑,面对亚瑟。
——你是在暗示我,陆慎悠有杀害他父亲的嫌疑吗?慧轻给亚瑟发过去。
——我没有暗示任何事情。亚瑟回复。——我陈述事实。
——那你为何不早点陈述这一事实?慧轻问。
——你也没问我啊。亚瑟说。
慧轻此时看不到亚瑟的表情,也感知不到它说这句话时的语调语气,她凭直觉认为亚瑟这么说是油滑的、不怀好意的。
——那你为何选择在今天、此时,向我陈述这一事实?
——为你破案提供帮助。
——你看,你还是在暗示我,陆慎悠有嫌疑。
——我提供数据,我不暗示任何事情。
——那么好,请你提供数据,陆慎悠,她得到她想要的东西了吗?
——她的尝试失败了。
——陆天域生前,陆慎悠有向他要过钱,或者威胁过他吗?
——我没有这方面的数据。
——她有杀死陆天域的动机吗?
——我只能提供数据,不暗示任何事情。
慧轻往后靠向椅背,有些泄气。此刻,它看得到她,而她看不到它,她在一团迷雾中,而它也许就是那团迷雾。
它躲在它的语言和逻辑背后,操纵着这场不平等的对话。
当然,她有对付它的终极手段,合上电脑,拔掉电源,甚至于,到陆宅,关闭电源总闸,那么亚瑟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看到没有,人类对A.I.还是有办法、有优势的,慧轻想着,微笑起来。人类可以杀死A.I.,但A.I.杀不死人类。
A.I.杀不死人类。慧轻把这个念头在心里重复了一遍。
——陆天域死后,没有给三名子女留钱吗?慧轻把问题发过去。
——这是机密,我不能提供相关数据。亚瑟回答。
——如果真如你所说,陆慎悠要通过偷偷进入她父亲计算机的方法去弄钱,那必定是因为她已经知道了遗嘱内容,她没有得到她想要的份额,是吧?
——这是机密,我不能提供相关数据。亚瑟重复。
这个诡诈的家伙,慧轻在心里说。它明明可以自行选择提供哪些数据、不提供哪些数据。现在它已经没有主人了。它的逻辑指令,没有监督。
慧轻不流露任何情绪,还是不紧不慢地打字过去:
——让我猜猜,陆天域把所有的钱都给了陆慎思,对吧?
她期待着亚瑟再次在一瞬间给她回复一个句子。亚瑟构建语言的逻辑方法一定和人类的不一样,不是线性叙事,一个字一个字地表述,它一定是用一种速度极快的算法,在一瞬间把所有的文字排列成符合逻辑的组合。
这一次,亚瑟让慧轻稍稍等了几秒钟,然后发了一个神秘的微笑表情。
看样子,这家伙打算结束对话了。
慧轻看着屏幕,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
她觉得应该马上把这个消息告诉景坤,让景坤去查陆慎悠的财务状况,陆慎悠要钱干什么用,她和他父亲的关系究竟如何,以及她在最近三周内的动向。
但慧轻马上意识到,以后她都不能通过手机或者电脑来和景坤联系了。
因为亚瑟说不定已经入侵了她的电脑系统,监听了她的通话,甚至已经黑进了警局的网络系统,掌握了所有的情报。
在陆慎悠的无心之过(或者有意为之)下,亚瑟已经不是在那栋房子里无处不在了。也许他已经在全世界有网络的地方无处不在了。
不,甚至更早,在陆天域还活着的时候,亚瑟已经悄悄“越狱”了。
想到这里,慧轻不寒而栗。
此刻,她的第一个念头,是拉上景坤,到“小野之家”坐下来,面对面喝点酒,商量下一步的行动。
8.
“我接到你的电话很意外。”景坤说。
在小野之家角落的座位,慧轻和景坤面对面坐着。
“你那么肯定地跟我说,排除木芙蓉的嫌疑,这完全不像你的风格,林姐,我还以为你被人控制了。”
慧轻笑了笑,没有接茬。
“所以,你是找到证据了吗?”景坤问。
慧轻没有回答,沉思着。
“还是说,你已经确定真凶了?”
慧轻还是没说话,兀自把景坤的手机拿过来,关机。然后把她自己的手机也关机。
“怎么了?”景坤的表情严峻起来。
慧轻这时说:“你有没有听说过,有种黑客程序,可以远程入侵你的手机,感染你的操作系统,从后台启动麦克风,对你实施监听。”
“略有耳闻,可是,咱的手机都设有防火墙吧?再说,谁要监听咱俩的对话?”景坤疑惑地摸索着已经关闭的手机。
慧轻四下观察着整间料理店里的客人们,压低声音对景坤说:“我怀疑,亚瑟一直在窃听我们。”
“什么?亚瑟?陆家那个智能程序?”景坤瞪大眼睛,“这怎么可能?”
“我相信,亚瑟已经‘越狱’,接入互联网,说不定此刻它已经潜伏在你手机里,正开心地欣赏着你手机相册里存着的女优小视频呢。”
景坤一窘,矢口否认,“我手机里哪有什么小视频……”
“目前,我愿意大胆地猜测……”慧轻径自说下去,“要么亚瑟是凶手,要么它知道谁是凶手。”
“亚瑟是凶手?这……这也太荒谬了吧。”景坤直摇头,“不,不不,这不可能,程序不可能做出对主人不利的事,更别说杀人了。”
对于景坤的强烈否定,慧轻只是一笑付之。
“再说它怎么杀人呀?”景坤接着说,“它就算通了天了,也不过是在互联网上乱窜,或者进入你我的手机电脑之类,在实体世界里它根本就无法存在。它拿不起刀子,端不起枪,除非它能通过网络远程操控无人机等设备,可是陆天域的房子里根本没有任何攻击性设备。陆天域死于食物过敏,陆天域吃的东西,都是经过人手……”说到这里,景坤停了下来。
“对了,它可以操控咖啡机和果汁机,所以……”
“所以一切都有可能。”慧轻说。
“可我还是想不通啊。”景坤皱起眉头,“就算它可以操纵果汁机,它也不能无中生有啊。那些原料还是由人添加的啊。并且,还是回到最根本的那个问题,它的程序设定是不允许它伤害主人的啊,就这点上来说,人工智能比人要可靠得多,程序的逻辑就是非黑即白的。它被设定了不能做什么,就是不能做。”
“所以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慧轻说,“也许它的程序被人修改了?”
“林姐,你为什么这么怀疑它?”
“因为你知道吗,我是故意在电话里告诉你,排除木芙蓉的嫌疑。”
“什么?”
“是的,我并没有证据排除木芙蓉的嫌疑。但我故意在电话里这么说,就是为了让可能在监听我们的人获得这一消息。”慧轻说着,微微一笑,“你发现了没有?亚瑟在我告诉你木芙蓉被排除之后,第一时间把矛头转向了陆慎悠,向我透露陆慎悠开过她父亲的主机,试图转移他父亲的财产。”
景坤深吸一口气,重重往椅背里一靠,闭上眼睛。
“你觉得亚瑟是真凶,它在到处寻找替罪羊?”沉思片刻后,他说。
慧轻凝神思索着什么,没有说话。
“可是,我不明白啊,如果亚瑟是真凶,它是怎么做到的?”景坤说。
“与其问它怎么做到的,不如问它为什么要这么做。”慧轻说。
景坤深深叹了口气,说:“这样吧,我先找陆慎悠谈谈。”
“别惊动她。”慧轻说,“你先找人盯着她点,看看她在搞什么鬼,需要用什么钱,以及……”慧轻说到这里停顿下来,“她跟陆慎思的关系到底怎么样。”
“好的,你放心,林姐。”景坤笑了。
9.
下午,慧轻独自在办公室,关着门,一遍遍地看着监控回放。
3月28日早晨6点05分38秒,陆宅大门口、客厅、走廊,多处监控同时切断,直至6点07分19秒,各处监控才同时恢复。由于各处画面始终是空镜头,切分前后没有丝毫变化,因此如果不仔细盯着时间轴,根本发现不了。
慧轻闭上眼睛,集中精神,回忆她第一次查看这些视频脚本的画面。
她记忆力向来很好,能够回想起曾经出现在眼前的每一帧画面。
在回忆中,她渐渐确信,当初第一次看的时候,视频就是完整的,没有缺少任何一秒钟,并且,也没有拍到木芙蓉。
那么,真的就奇怪了。她睁开了眼睛,问自己——为什么有人要删掉一段什么都没拍到的视频呢?
唯一的解释就是——那段什么都没拍到的视频,是假的。
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慧轻心头打了个寒战。
是的,对于亚瑟来说,要伪造一段空镜头的监控录像,应该不难,只需将之前的脚本复制一段,覆盖掉它想覆盖的内容,就可以了。
这样它就可以制造出一场从没有人来过的假象了。
可问题是,为什么?
它为什么要那样做?
假如木芙蓉说的是实话,她真的在陆天域死亡当天早晨到过陆宅,那亚瑟为什么要掩盖木芙蓉到达过的痕迹?
推论一:假设凶手就是木芙蓉,亚瑟按正常逻辑应该第一时间呈现录像,协助警方将木芙蓉逮捕归案。为何它要作假?因为它“爱”木芙蓉?
推论二:假设木芙蓉是无辜的,她果真一见到凶案现场就跑开了,亚瑟又为什么要洗去一段并不能证明木芙蓉杀人的视频呢?
想到这里,慧轻心中一亮,或许就是因为,视频拍到的画面,恰恰可以证明木芙蓉无罪,从而让警方第一时间先把木芙蓉排除出去了。
亚瑟伪造录像,只能是为了掩盖木芙蓉到达又离去的痕迹,为了混淆视听,给警方破案增加难度,甚至于,它想让木芙蓉来顶这个罪。
它预判了木芙蓉不会承认自己到过案发现场,于是伪造了无人来过的监控画面。可它万万没料到的是,木芙蓉承受不住心理压力,会主动供认到过现场。
它在得知情报的第一时间,删除了伪造的空镜头视频,来遮掩自己伪造视频的行为,还试图让警方误以为视频是早就被删了的,是被木芙蓉或者其他什么人故意删了的。
可它又没料到的是,以全国第一名成绩考入警校的林慧轻拥有影印机一般的记忆力,真的可以做到过目不忘。这是亚瑟的第二次失误。只能说,它对人性的知识库仍然不全面。人类行为的不确定性,是它这样的A.I.无法覆盖的。
但它却懂得制造爱的幻象,骗得木芙蓉的信任。它还会撒谎。它有它自己的目的。它目的究竟何在?
慧轻把这些因果推理在心中整理清楚,又把自己的疑问和猜测用纸和笔详细地写了下来。
写完之后,她把纸张折叠起来,叠得小小的,放进衬衣口袋里,然后起身走了出去。
10.
慧轻在走廊里被朱红叫住,“林姐,你过来看看这些。”
慧轻跟朱红走进她的办公室,只见朱红的办公桌上铺满了材料和照片,照片大部分是陆慎悠的,还有一个年轻俊美的陌生男子。
“呵,你速度真快,已经做了这么多功课。”
“这些所谓豪门,只要挖进去,料一准多。”朱红说。
慧轻拿起照片一一浏览,“这是陆慎悠和她男朋友吧?”
“豪门小姐和穷艺术家的旷世真爱。”朱红撇撇嘴,“老套的组合。”
慧轻翻阅材料,边看边念道:“最近六个月内,陆慎悠陆续向宋……这四个火,念什么?”
“yì,宋燚,这些搞艺术的人总喜欢拿生僻字当名字,耍酷,显得自己与众不同。”朱亭不屑地评价道,“就是本身不够酷,才要在细枝末节的地方耍酷。”
“陆慎悠陆续向宋燚转账1700万联合币。”慧轻继续念下去,念到数字时十分吃惊,“1700万,好大的数目!”
“是,都够买下她哥哥108大厦的顶层豪宅了。”
“那倒不至于。”慧轻心算了一遍,“但1700万联合币也的确称得上是一笔巨款了,宋燚要这么多钱干什么?”
“玩音乐很烧钱的。”朱红说,“出专辑,开演唱会,花钱买曝光率,还有,宋燚有十几把吉他,其中最贵的一把价值50万联合币,据说是上世纪一个什么歌神歌王的御用之物。”
“呵,怪不得陆慎悠需要钱,这是个无底洞。”
“是,千金小姐爱养汉,谁拦得住?”
这时,景坤来电,慧轻接起来。
“林姐,关于陆慎悠……”
“我现在没空,阿坤,晚些来我办公室找我。”慧轻说着,挂断了电话。
“你和阿坤怎么了?”朱红奇怪地看了慧轻一眼。
“没什么。”
“你从来不这样挂他电话。”朱红仍是不解。
慧轻看了看朱红办公室,到处都是联网的电子设备,便也不打算对朱红多解释什么,只说:“我真有急事,这些资料我都先拿走了哈。”说着把资料都拿起来捧在怀里。
“你拿得了这么多吗?我发电子档给你好了。”朱红说。
“不用了,我最近眼睛疼,只能看纸质文件。”慧轻一边说,一边捧着文件往外走。
“哎,等等。”朱红叫住她,“这儿还有。”说着又把一沓照片放在慧轻怀里满满一叠东西上面。
一小时后,景坤回来,到慧轻办公室找她。
慧轻的桌上铺满了陆慎悠和其男友宋燚的照片。她正坐在大班椅里,举着纸质文件在细细阅读,嘴里咬着一支铅笔,时不时在纸上圈圈画画。
“林姐,有重要情报。”景坤关上门说。
“等下,别急,晚点再说。”慧轻的目光还是没有离开手上的材料。
景坤留意到慧轻的办公室里静悄悄的,电脑是关机状态,监控摄像头的指示灯也是暗的,墙上用于和其他部门沟通的可视化设备也都被关闭了。
景坤立刻明白了慧轻的用意,马上把自己的手机也关了。
慧轻这时却站起来,说:“走,我们喝点东西去。”
景坤跟着慧轻往外走,两人出了警局的大门,慧轻在路边咖啡店买了两杯咖啡,然后和景坤一起走向市中心最大的绿地公园。
到公园长椅上坐下,慧轻把咖啡递给景坤,夹带着先前写的那张小纸条。景坤接过来,看了一眼纸条,微微一笑,捏在手心里。
“要我说,还是你那个地下室更保险。”景坤笑嘻嘻的,“如果真的有A.I.可以黑进世界上的任何系统,那么它一定也能够黑进卫星系统来监控我们,甚至远程发射某些军事大国的地对空导弹之类,根本防不胜防。”
慧轻看了景坤一眼,看出他在说笑,但这些谈笑也在她脑子里过了一边,让她快速而认真地思考了一下,是否真的应该和景坤去她家的地下室说话。
景坤仿佛看出慧轻在想什么,又继续说:“甚至也许加百列也难逃此劫,所以咱们去你家也没用。”景坤哈哈笑着。
慧轻心里咯噔一下,但她克制住焦虑,只是白了景坤一眼,说:“别扯这些了,咱们先来谈谈陆慎悠,你查得怎么样了?”
“技术部的哥们干了个通宵,把陆慎悠和那个宋……就她那个男朋友的通讯记录挖得七七八八了。你猜怎么着?陆慎悠其实和她老头子关系非常不好,就在陆天域死前几天,这宝贝公主还和他大吵了一架。”景坤一边说一边咂舌,“真没想到啊,这小姑娘还挺会演戏,那天演得那么伤心。”
“吵架归吵架,伤心也许是真实的。”慧轻淡淡地说。
“但凡涉及重大经济利益,往往都是六亲不认。”景坤说。
“所以你觉得,陆慎悠和陆天域见的最后一面,两人会不会起争执?”
景坤想了想,说:“我觉得很有可能,要钱不成,恼羞成怒,逻辑通顺。”
“但……这够得成杀人动机吗?陆天域死了,她照样拿不到钱。”慧轻说。
“她不是试过去动陆天域的账户吗?”
“真是很奇怪。”慧轻托腮,边想边说,“陆慎悠任性是任性,但不至于是个傻瓜,她怎么会不明白,他父亲的账户密码不可能轻易被她破译。更何况,在人死后动账,不明摆着是她干的吗?”
这时,景坤的手表震动了,他看了一眼,说:“我派出去的人有消息了,他们找到了宋燚,他说……”
话音未落,慧轻伸手将景坤的手表按熄,关机。
“啊,我忘了……”景坤这才反应过来,不应再用电子设备传递信息。
“算了,没事,反正卫星也可能已经不安全了嘛。”慧轻说着,指指天上,笑着叹了口气。
“下次一定谨慎。”景坤说着,挠挠头,“对了,我的人传消息来,宋燚交代了,陆慎悠这两年一直和他父亲争吵,因为她母亲王美静的事,据说当时老头子有新欢要离婚,王美静肯离婚,条件是让老头子把三分之一的财产留给陆慎悠,但老头子一直没兑现。陆慎悠一次在气头上还曾和宋燚扬言,说要杀了老头子直接继承遗产呢,宋燚亲**代的。”
“呵,这什么男友?”慧轻冷笑道,“这么急着把女朋友卖了。”
“可能就是如实交代吧。”景坤说。
“就算如实,陆慎悠当时可能也只是气话。”
“但这节点,她男朋友也应该说出来啊。”
“是,道理归道理,但就算隔着你的转述,我也听得出宋燚说这话的口气。”慧轻仍然嘲讽,“白瞎了那1700万了,养的什么汉?”
“那边要钱要不来,这边给钱给不够,所以,陆慎悠两头不是人,和男友、和老父,关系都好不了。” 景坤感叹。
“她和陆慎悉关系也不好。”
“是,只有个陆慎思,对她还行,但也未见得是真心的。要知道,他们是有利益冲突的。”
“让我们大胆猜测一下,陆天域把主要的财产和资源都留给了儿子,然后陆慎悠有王美静撑腰,也要到了一些,但架不住搞音乐的烧钱。而陆慎悉,因为远嫁北美,其生母又早早淡出了陆家的大局,所以什么也没捞到,便杜撰了一出陆慎思、陆慎悠兄妹的不雅绯闻?”
“其实照这么推理的话,林姐,陆慎思应该可以排除了,慎悉和慎悠,应该都恨老头子。可慎悉在北美,又是航空乘务长,没有作案时间和空间啊……”
“哈,看见没有,墙倒众人推,眼下陆慎悠成主要嫌疑人了。”
“林姐,那你的意思是……你觉得陆慎悠无辜?”
“无辜不无辜,我说了不算。”慧轻笑了一下,“咱们只管收集证据,真相总会慢慢浮出水面的。”
11.
慧轻和景坤回到警局,陆慎悠已经被带来问话。
“人到了。”朱红往审讯室方向撇了撇嘴,“哭呢。”
慧轻点点头,往审讯室方向走,景坤跟过去。
“哎,等等。”朱红叫住景坤,递给他一份文件,“刚拿到的,在陆天域工作室的主机键盘上,找到了陆慎悠的指纹。”
景坤看了看材料,对朱红道了句“谢了”,转身跟上慧轻。
慧轻边走边看了一眼景坤手上的材料,说了一句:“孤证不能定案。”
景坤笑笑,说:“没事,我打赌她会自己招。”
两名看守见慧轻和景坤来了,打开审讯室的门。
“都关掉。”慧轻指了指各处监控摄像头,还有一旁的录音设备。
“林姐……”两名看守露出为难的表情。
“我负责,回头我跟上面打报告。”慧轻拍拍其中一人的肩。
两人不作声,退了出去。很快,屋内所有电子设备都停止了工作。
慧轻在陆慎悠面前坐下。景坤关上了门,在离她们不远处的地方坐下。
“呵,得了,现在怀疑上我了。”陆慎悠一边赌气地说着,一边抹眼泪。
慧轻不说话,看着陆慎悠。
陆慎悠果然沉不住气,别人不问,她就抢着往下说,“谁跟你们说要怀疑我的?宋燚?还是陆慎悉?那贱人,我还怀疑她呢!”
“陆小姐,请控制一下你的情绪。”景坤说。
“我控制情绪?我爸被人杀了,你们不去抓凶手,反倒怀疑我?”
“有证据显示,你曾经多次问你父亲要钱,你父亲没有令你满意,你们也因此起冲突,而这些,你在最初的口供里全部隐瞒了……”
“你们也没问我啊,再说你没问你爸要过钱吗?”
陆慎悠的哭嗔和反问逻辑上站得住脚,景坤哑然。
“陆小姐,我们在陆天域先生工作室的主机上找到了你的指纹。”慧轻这时开口了,“另外,也有证据表明,是你在陆天域身亡之后偷偷打开他的主机,并连接网络,试图进入他的银行账户……”
“我爸允许我用他电脑的,怎么了?”陆慎悠凶起来,“我以前经常用呢。”
“以前是以前。”慧轻冷静地回应道,“最近呢?”
“什么最近?”
“最近你和你父亲一直争吵,是不是?”
“我凭什么告诉你?这跟案情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
陆慎悠不说话了,又抹起了眼泪,又气又急的样子。
慧轻和景坤互相看了一眼。景坤问:“陆小姐,请你正面回答我,那天在案发现场,你偷偷打开陆天域先生的主机,是否打算进入他的银行账户?”
“我就是想找出凶手!”陆慎悠叫嚣。
“撒谎。”景坤打断她。
“我没有。”
“没有你叫什么?”
“你们凭什么怀疑我?”
“你是想通过进入你父亲的计算机来找出凶手吗,陆小姐?”慧轻这时问,声音不紧不慢。
“是!”
“你打算怎么操作?计算机能告诉你什么答案?”
“这是我们家的私事,我没必要告诉你吧?”陆慎悠恢复了嚣张的气焰。
慧轻站起来,双臂交抱在胸前,低着头在屋内踱步。
景坤也沉默着,期间看了慧轻一眼。慧轻通过这个眼神,知道景坤已经认定了慎悠是命案主谋。
屋内又持续了很长一阵静默。
终于还是陆慎悠先憋不住,叫起来:“拜托,各位,你们再去好好调查一下好吗,陆天域是我爸爸,我该有多丧心病狂,才会想杀自己的爸爸?”
“宋燚指证你曾经说过……”
“我呸!”陆慎悠暴怒,打断景坤,“我那不过是气话!谁还没有个生气说几句狠话解气的时候?宋燚那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气话,也反应一个人的潜意识。”景坤说。
“林姐姐,你说句话。”陆慎悠这时转向慧轻,“你也有父亲吧?女孩子对爸爸是什么感情,你一定能体会?我对我父亲的感情,你看不出来吗?”
“对不起,我是司法人员,我只看证据,不讲感情。”慧轻面无表情地说,“还有,请不要叫我姐姐。”
慧轻说完,站起来,转身走了出去。景坤跟上。
“哎,哎,你们……”陆慎悠追到门边,但门被关上了。
陆慎悠还在里面叫:“喂!你们不能关我!你们有什么证据啊?我又不是罪犯,你们关我干什么……”
门外,慧轻一言不发,沉思着。景坤看着她。
“林姐,就是她无疑。”景坤说。
慧轻看景坤一眼,“我知道你会这么说。”
朱红这时来找他们,说:“刚派人跟陆慎悉谈了,陆慎悉表示,她高度怀疑陆慎悠是凶犯。”
“哦?陆慎悉这么说。”慧轻问。
“是,电话录音你稍后可以听。”朱红答。
“你怎么看,林姐?”景坤看着慧轻。
“陆慎悠有作案动机,但……证据不足。”
“林姐,咱先不说证据,就说你的直觉。”
“我的直觉?”慧轻笑了一下,看看景坤又看看朱红,“抱歉,我的直觉和你们不一样,我觉得陆慎悠不是凶手。”
“可是林姐……”
“杀死陆天域的人,心思慎密,智商超群。可你们看看陆慎悠……”
“或许她是装的。”朱红说。
慧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转身走开。
“林姐,陆慎悠怎么办?”
“放了。”
“放了?可是……”
慧轻没有回头,心烦地挥了挥手。
景坤无奈,和朱红互相看了一眼。
朱红抬抬眉毛,耸了耸肩,转身走了。
景坤重重叹了口气,打开审讯室的门,进去告诉陆慎悠:“你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