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陆天域的葬礼低调举行,媒体都被挡在了外面。
官方说法陆天域生前是天主教徒,按常规在教堂举行仪式。
又有小道传闻,陆天域其实没有信仰,只信仰金钱。
当然,对于如此一位传奇人物,有什么风言风语都不奇怪。
慧轻和景坤早早来到现场,三兄妹都相继出席,全部穿一身黑。
陆慎思独自前来。他一身黑西装,络腮胡剃净了,显得比平日里清俊文雅。
陆慎悠穿一袭黑裙,褪去了些许稚气,令人眼前一亮。她戴了一顶黑色贝雷帽,垂下黑色网格面纱,颇有几分神秘韵味。进入礼堂后,她便站在她哥哥身边。
陆慎悉最后到场,她带着丈夫和女儿前来,冷着脸,没有同任何人打招呼。
慧轻在一旁默默观察。慎思慎悉兄妹长得很像,都有一双凤眼,都有一种游离于人群之外的孤傲气质。可偏偏,他们所从事的都是相当入世的工作,一个是巨型企业的掌控者和运营者,一个是航空公司乘务长,每天都需要同各色人等打交道。反观那位同父异母的小妹,浓眉大眼,气质开朗,清纯活泼,可她学的却是需要闭门造车的绘画艺术。真是奇怪。
葬礼由神父主持,进行相关仪式,致候、宣讲、祈祷、告别。
期间陆慎思上台致辞,追思亡父,忆其生平。
慧轻坐在下面静静聆听,再伟大的一个人,其一生的故事也不过就是寥寥几句话,就全都说完了。个体生命的存在,就是这样短暂而虚幻。
仪式结束后,从教堂出来,慧轻听到自己的手机响了一声。
她拿出手机看,进来一条短信,是这样一句话:
——信我的人,虽然死了,也必复活。凡活着信我的人,必永远不死。
什么意思?她皱了皱眉。依稀记得,是《圣经》约翰福音里的句子。
慧轻查看短信的发件人,是一串代码。
会是什么人呢?她在原件上回复,说道:
——你是谁?
发完她环顾四周,寻找正在查看手机的人,却并没有见到任何人在看手机。
“怎么了,林警官?找人吗?”陆慎思走到慧轻边上。
“哦,没有。”慧轻淡淡应付。
“感谢你们来参加仪式。”陆慎思说。
“不必客气,我们秉公当差。”慧轻说。
“我父亲是个有信仰的人。”陆慎思忽然发出感叹,目光落在远处的云上。
“他信什么?天主吗?”慧轻问。
“他信有神,有造物主,信肉身和灵魂有来处。”陆慎思望着天边说。
慧轻不语,这倒和坊间传言相左。但据说科学的尽头是神学,不少伟大的科学家到了晚年都信了上帝。
“你呢?你信么?”顿了片刻,慧轻问。
“哈,我?”陆慎思笑了一下,“在这么庄严的地方,我还是少说几句吧。”他说着抬头望望教堂的塔顶,雕花的十字架,不知是出于敬畏抑或轻蔑。
“你不信神吗?”慧轻故意问道,睨着对方。
陆慎思笑而不语。
“那你告诉我,你信什么?”慧轻追问。
陆慎思沉默了片刻,侧了侧头,凑到慧轻耳边轻声说:“我信利润。”
慧轻一怔,这陆慎思,好油滑。
她又忽然意识到,大庭广众之下,自己与陆慎思这般交头接耳十分不妥,当即敛了情绪和表情,低下头,什么都没说。
好在有若干旁人和陆慎思打招呼,他很快同别人攀谈起来,走开了。
2.
葬礼在傍晚结束,陆慎思招待来客在陆氏名下一间会所就餐。
慧轻和景坤也受到邀请。慧轻想借此机会观察陆慎思的社交圈,寻找线索。
两人刚到会所,景坤便收到信息,看完兴奋地对慧轻说:“阿朱姐来消息,果汁机里的残余原料中,检测出了和虾粉高度相似的蛋白质。这下物证有了。”
慧轻却不像景坤这么开心,皱眉道:“高度相似的蛋白质?什么意思?”
“这个……回头让鉴定科的人解释吧。”景坤乐道,“总之这案子可以结了,就是那个木阿姨了,只有她和陆天域本人会动那个饮料机,是吧?”
“亚瑟是这么说的。”慧轻若有所思地轻叹一句。
“那不就得了?要么陆天域自杀,要么就是那个木阿姨杀了他,就这两种可能了。回头咱把吧台的监控再从头看一遍,核查最近一次添加原料的是不是那个木阿姨,如果是就没跑了……”景坤兀自兴奋地说着。
“陆天域死亡当天早晨,他喝果汁了吗?”慧轻问。
“记得解剖报告里有吧?”景坤摸着头。
“有吗?我怎么记得没有?”慧轻说。
“会不会他只喝了一小口,没检测出来?”景坤抬抬眉毛。
慧轻叹了口气,很多时候,警方也好,家属也好,都会急于找到一个“凶手”来结束整个case,大家便可各归其职,恢复正常生活。
“行了,这什么破晚宴我不吃了,去把人犯捉拿归案要紧。”景坤说着,穿上外套就要走,同时嘲讽地笑道:“陆老爷子尸骨未寒,当儿子的就在这儿摆流水席,什么玩意儿啊,上等人的做派咱看不懂……”
“哎,你回来。”慧轻叫住他。
景坤停下,看着慧轻,有些讪讪。
“木芙蓉跑不了的,你今晚给我留下。”慧轻说。
“我留在这儿干嘛呀?”景坤挠头,“陪这帮上等人吃喝、寒暄?我没兴趣。”
“你去找陆慎悉聊聊。”慧轻说着,目光投向远处的一家三口。
那边,陆慎悉正在同她的丈夫低低耳语着什么,一手牵着自己的女儿。也许出于第六感,在慧轻谈到她的时候,她也正巧向慧轻投来目光。
慧轻心中微微一动,回以点头致意。
陆慎悉也礼节性地点了点头,神情坦然 。
慧轻下意识地觉得这个女人不简单。
“我觉得,陆慎悉有话想对你说。”慧轻在景坤耳边轻声说。
“什么?她有话跟我说?”景坤摸不着头脑,“我跟她都不算认识。”
“你听我的,留下来吃点东西,跟那位陆家姐姐攀谈攀谈,看看她能告诉你些什么。”慧轻拍拍景坤的肩。
景坤叹口气,“好吧,遵命,林警官。”
景坤拿了一杯气泡水,朝陆慎悉那个方向不经意地晃去。
慧轻也拿了一杯果汁,默默退到大厅角落,观察整个环境。
来客们都穿得很庄重,表情也严肃,彼此寒暄拥抱,都带着些许沉痛哀婉。很多老头,他们大多是陆天域的老友和曾经的创业伙伴。一些人朗声交谈,夸张地说着逢场作戏的话,另一些窃窃私语,想必在议论陆天域蹊跷的死因,还有一些人朝慧轻投来目光,似乎想从她身上探得一二案情真相。
慧轻在一名侍者手中的托盘里放下高脚杯,转身去往大厅外的露台。夜色已浓,她想到暗处将自己隐蔽片刻,也想到室外透透气。
这夜天空特别晴朗,一片云都没有,能看璀璨星空,隐约可见银河轮廓。
慧轻刚倚着大理石护栏休息片刻,就感觉身边有人走近她,转头一看,竟是陆慎思,手里夹着一支雪茄,站在她身边,和她一起望着天。
“所以,确定了是木芙蓉吗?”陆慎思问。
慧轻看他一眼,消息倒灵通?是谁告诉他的?
“奥卡姆剃刀原理。”陆慎思说,“如果有多重可能和假说,那么最简单的那一种才是真相。”
慧轻仍然没有说话。这个陆慎思,也急于将木芙蓉定罪吗?
见慧轻不接茬,陆慎思也没有再继续追问了,只是望向星空,幽幽问道:“林警官,你相信宇宙中有其他智慧生命存在吗?”
慧轻仰望着星空,说:“我相信。”
陆慎思笑了一下,说:“浪漫主义者。”
慧轻看着他,说:“你不相信吗?”
“是,我不相信。”陆慎思说。
“为什么?”
“因为我信奉,眼见为实。”
眼见为实。慧轻咂摸这这四个字的意思,陆慎思可是在暗示什么?
“在想什么?”陆慎思看着她。
“哦,我在想,宇宙无限广阔,人类如此渺小,我们所知道的,也许根本不是真相。”
“但是你不知道的东西,如何证明它存在呢?”陆慎思反问。
慧轻仰头望向黑夜尽头,“1990年,旅行者一号探测器即将飞出太阳系的时候,在距地球60亿公里的地方,NASA命令它回头再看一眼,那一眼,它拍摄了60张照片,其中一张上正好包含了地球。照片上,地球只是一个略为明亮的像素点,著名天体物理学前辈卡尔?萨根称之为‘暗淡蓝点’。他说,在这个小点上,每个你爱的人,每个你认识的人,每个你曾经听过的人,以及每个曾经存在的人,都在那里过完一生……一粒悬浮在阳光下的尘埃。”
“Wow,听起来有点伤感。”陆慎思看着慧轻,目中浮现意味深长的笑意。
“我们确实很渺小,陆先生,即便你掌控着一个巨大的商业帝国,也不过是一粒尘埃中的尘埃。你,或者我,或者任何人,都无法否认尚未呈现的真相。”慧轻说到这里,对着陆慎思笑了一下,眼角眉梢露出几许锋芒。
陆慎思是聪明人,知道慧轻表面上说了什么,实际上却在说什么,当即心照不宣地笑笑,淡淡应道:“当然,林警官聪慧过人,又有哲思。有机会的话,我愿再次向您请教,听您慢慢细说宇宙真理。这会儿外头有些冷了,不如我们先去吃点东西?”他说着,伸手做出一个请的动作,示意慧轻同他一起回大厅。
慧轻不再说什么,和陆慎思一起离开露台。两人回到人群中。
当晚回去的路上,景坤对慧轻说:“林姐和陆公子聊得挺开心。”
慧轻看景坤一眼,用眼神警告他:不要八卦。
景坤嘿嘿一笑,“男未婚女未嫁,旁人看来你们很般配呢。”
“不要胡说。”
“陆慎思可是城中数一数二的单身红人,多少太太小姐觊觎呢,刚才我就听到好几个人在悄悄打听他现在有没有女朋友。”
慧轻不理睬景坤的饶舌,只问他:“陆慎悉跟你聊了些什么?”
景坤苦笑一声,摇头,“都是些没用的无聊话。”
“说来听听。”
“你不会想听的。”
“怎么?她说我坏话?”
“那倒没有,但她确实说了别人坏话。”
“谁?陆慎悠?”
“不止。”
“难道她还说了陆慎思的坏话?”
景坤笑而不语,笑容里有点文章。
“说了也不奇怪。她恨陆慎悠,陆慎思却和陆慎悠交好,等于把她孤立了。在她看来,这位同父同母的兄长算是背叛了她,也背叛了他们共同的母亲。”
“她说的可比这劲爆多了。”景坤一脸坏笑。
“那她到底说了什么?”慧轻倒真的好奇了。
“她说,陆慎思和陆慎悠,有那个关系。”
“什么?”慧轻蹙眉,没听懂。
“她就说……他们兄妹俩……有那种关系。”
“哪种关系?”
“就那个……**。”景坤终于说出来,压低声音,从牙缝里咬出来的字眼。
3.
慧轻是夜没有睡好。
一夜乱梦,梦中竟是陆慎思兄妹,光怪陆离的画面。
梦境切换,忽又回到了二十五年前,“发现者号”宇宙飞船在发射时发生爆炸,作为舰长的父亲和作为随行科研人员母亲在爆炸中丧身。
她是发射现场为数不多的幸存者之一,多亏加百列打开的保护仓。
之后,她在父亲好友陈彪的养育下长大,十二岁去了寄宿学校,十七岁那年她不顾陈彪的反对,自己选择报考警校,进了刑警队,一路至此。
二十多年的人生,似乎一个梦就做完了。
慧轻惊醒过来,发现天已亮,加百列候在身旁。
“早安,慧轻,又没睡好?”
“还行,最近疲倦。”慧轻打个哈欠。
“我这边数据显示你昨晚的慢波睡眠时间只有1小时35分钟,连续性深睡眠52分钟,凌晨三点之后,脑干随机性脉冲强烈,感觉皮层活跃……”
“好了,加百列,别天天偷窥我。”慧轻起身穿衣服。
“我关心你的健康,慧轻。”
“我知道,谢谢。”她接过加百列递来的柠檬水。
“你昨晚梦见了什么?”加百列问。
“你没有合成影像吗?”
“你说过让我不要偷窥你。”
慧轻笑了,说:“你还真的很诚实。”她放下水杯,穿衣服。
“吃了早餐再走吧?”加百列说。
“不了,今天进局里,阿坤会给我带早餐。”
“阿坤爱你。”
“阿坤爱每个人。”
“不,阿坤爱你。”
“好吧,阿坤爱我。”慧轻笑了,打开门,“但我爱你,Gabriel。”
加百列的电子显示屏上出现了一个大大的Emoji笑脸——两颗代表眼睛的圆点,加一道代表嘴巴的圆弧。
机器人多简单,若干像素就完成了表达。
慧轻笑着,带上门走过了出去。
慧轻一走进办公室,景坤就递来一只纸袋,里面有慧轻爱吃的日式饭团子和玄米茶,“早晨的开心时光,林姐!”
“唔,真香,谢谢阿坤。”
景坤脸上是一个大大的笑容,“还有更开心的,我们的案子这就要结了。”
“哦?有什么进展?”
“陆宅的厨房监控已经核实了,最近一次添加果汁机原料是在3月25日下午,添加人不出意料,正是木芙蓉。”
“所以,果汁机里的虾粉,可以确定是木芙蓉投放的?”
“除了她还有谁?”
“可是……动机呢?”
“审一审不就出来了?”
“那她承不承认?”
景坤摸摸头,没有说话。显然,木芙蓉不认罪。
“测谎仪怎么说?”
“测谎仪也不是百分百准确啦……”
“景坤!”慧轻打断对方,“你知道的,证据链不完整,我们就定不了木芙蓉的罪。”
“可显然就是她……”
“没有什么显然。如果证据不足,她就无罪。”
“林姐,我知道你可怜她……”
“我不可怜她。”慧轻斩钉截铁地说,“要么她肯认罪,要么就再找证据。你知道程序。”
景坤无奈地垂下头去。
“好了,干活儿去吧,谢谢你买的早餐。”慧轻咬一口饭团子,冲景坤眨眨眼,在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前坐下。
景坤出去了。慧轻打开电脑,习惯性地先看五分钟新闻简报。
一则国际新闻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中非五国签署停战协议之后,巴尔姆斯最高领导人奇格海纳在家中离奇身亡,怀疑被人暗杀。停战协议签署后,中非各国政坛反而陷入怪圈,政治格局飞速变换。据悉,奇格海纳身亡前一天,巴尔姆斯的友好邦交国家基蒂国总统刚刚宣布退位,和巴尔姆斯的敌对国卡基那亚签署合作条款。所谓合作条款,实质是基国出让部分主权,自此,基蒂名存实亡,成为卡基那亚的附属国,国际社会一片哗然。奇格海纳的死亡或与此有关。
慧轻咂舌,一个国家昨天还存在,今天就不存在了。人心惶惶。
在实时通讯软件上,慧轻看到朱红在线,并且也在看这则新闻。
慧轻在对话框里发出语音:“红,你有安全局的线人,能否帮我打听一下,关于天域科技所开发的‘虚拟战争’的内幕?”
朱红简单回复:“稍等。”
大约十五分钟后,朱红回复道:“线人回报,有关‘虚拟战争’的资料都在军部,保密级别XXX,也就是最高级别,我们没有权限。”
“什么?军部?那不就是一个商用游戏软件吗?”
“具体我也不清楚了。这和案子有关吗?”
“可能有关,可能无关。”
两人正在说话,景坤冲进到慧轻办公室门口,敲了敲敞开的门,急急说道:“林姐,木芙蓉交代了。”
4.
“什么?木芙蓉在28日早晨到过陆宅?”慧轻看着口供,难以置信。
隔着审讯室的单向玻璃,她看到坐在椅子上的木芙蓉。
和以往每次见到的样子都不同,这名中年妇人此刻显得尤为平静,像是终于卸下了一个大包袱,透出一股精疲力尽之后的释然,眼中的惊恐也消散了大半。
“据犯罪嫌疑人交代,3月28日早晨六点零五分左右,她来到陆宅,在厨房门口见到了倒在地上陆天域,当时她受了极大惊吓,出于本能立刻离开了现场……”慧轻读着口供上的内容。
“木芙蓉突然翻供,说自己事发当天早晨到过陆宅,但她否认杀人,一口咬定到达的时候陆天域已经倒在地上,她连靠近都没有靠近,吓得马上离开了。”
“她有没有说为什么那天早晨六点多就去陆宅?她平时的上班时间是八点。”
“她说的你不会相信,林姐。”景坤撇撇嘴,“她说,是陆天域前一天晚上打电话通知她,让她第二天一早,也就是六点就过去。”
“什么?”慧轻震惊,“陆天域几点打的电话?”
“据她说,是前一天晚上11点45分左右。”
“也就是陆天域和陆慎思视讯结束之后。”
“是的。”
“可是,陆天域的所有通讯设备里都没有这个通话记录。”
“是的。”
“查过木芙蓉的电话吗?”
“查了,也没有。但据她交代,她是在通话之后删除了通话记录,她说是陆天域吩咐她这么做的。”
“陆天域在电话里有没有说为什么要她第二天早晨六点就去?”
“问了她,她说,陆天域说她去了就知道。”
“去了就知道?是什么语境、什么语气?”
“她没有交代,只说陆天域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你查过通讯公司的后台数据吗?”
“查了,只查到陆天域在11点43分的时候确实拨出过一个电话,但没有任何其他信息,通话对象、通话时长等等。这通电话被他用私人软件加过密。”
“什么软件这么厉害?连通讯后台都查不到?”
“你没听说过陆天域年轻时的一个绰号吗?叫‘鬼手’。”
“‘鬼手’?”
“对,江湖传言,他可以编出令人匪夷所思的代码。”
“所以,现在的情况是,有可能——陆天域在3月27日晚上11点43分给木芙蓉打了一通电话,让她第二天早晨六点去上班。然后,他吩咐木芙蓉把这通电话的通话记录删除,他自己也把通话记录删除。木芙蓉遵照老爷子的指示,在3月28日早晨六点准时来到了陆宅,撞见陆天域扑倒在厨房地上刚刚死去,或者还未死去,然后她惊慌失措地逃离了现场,并且向警方隐瞒了这一事实直到今天上午,是这样吗?”
景坤摸摸脑袋,“基本上,是这样。”
“那么,问题来了——为什么陆宅的监控里,完全没有拍到她?”慧轻一脸严峻。
“监控我们重新核查,看看是否漏了什么。”
“不对,监控之前全部排查过,从前一天,直到事发之后,所有的视频回放我们都查过,木芙蓉这么个大活人来了又去,不可能看不到。”
“林姐你的意思是……”
“监控被人删掉过。”
“删掉过?被谁删的?”
“知道是谁删的就破案了。”
“可是这不对啊。”景坤皱起眉头,“如果木芙蓉说的是实话,她只是跑到门口,看见老爷子死在地上,就吓得跑开了,为什么有人要删掉这个录像?这个录像并没有拍到凶手。而如果木芙蓉撒了谎,是她杀了老爷子,她又为什么要主动供出来自己28号早晨到过陆宅?毕竟通话记录和监控录像都查不到了……”
“你现在就带人把28号早晨的监控录像再仔细查一遍。”慧轻说,“我去和木芙蓉谈谈。”她说完,走向隔壁的审讯室。
5.
木芙蓉看到慧轻走进来,神情很平静,只抬了抬眼睛,没流露任何情绪。
慧轻忽然有种感觉,之前她在这女人眼中看到的焦虑和惊恐,全然是因为这女人对警方撒谎。如今她把28号早晨自己到过陆宅的事情说了出来,她心头松了。那么此刻这个冷漠消极的她,应该比较符合她原本的模样。
慧轻拉了把椅子在木芙蓉面前坐下,隔着一段距离看着她,不着急开口。
她观察着这个中年女人的表情。她用一动不动的逼视来刺激她有所反应。监控设备正每分每秒地捕捉着她的反应。
然而她却没有任何反应。她的眼中是一潭死水。
“为什么突然翻供?”慧轻开口问道。
“我要证明我自己的清白。”木芙蓉说。
“可你今天早上的证词,只会让你的嫌疑更大。”慧轻说。
“不,我被怀疑,我有疑点,是因为我之前没有说实话,是因为我害怕,我躲躲闪闪,我漏洞百出。可现在我想明白了,既然我什么都没做过,我就应该说出全部实话,用实话来证明自己清白。”木芙蓉说完,看着慧轻的眼睛。
慧轻也静静凝视着对方的眼睛,对峙了好几秒钟,然后她突然站起来,拉起椅子往前拖了几步,一下子坐到木芙蓉跟前,紧贴着桌子,离她很近,又快又狠地说:“好,那我们就从头来一遍,你既然选择说实话,就最好一字不差。”
“你最后一次见到陆天域是什么时候?”
“3月28日早晨6点10分左右。”木芙蓉不紧不慢地说。
“描述一下当时的情形。”
“我用钥匙打开前门,像往常一样走进大厅。通常我到了之后第一件事是先去厨房洗手,倒一杯热茶,所以我就往厨房走。可那天我刚走到厨房门口,就看到陆先生倒在地上,表情僵硬,看上去好像已经死了。我吓得大叫一声,转身就逃,一直跑出了大门,我什么都没想,我当时本能的反应就是要逃走……”
“你为什么不报警?”
“我吓坏了。还有,我怕说不清楚,我怕被诬陷,怕这事赖上我。”
“你没杀人你怕什么?谁会诬陷你?”
“电影里不都这么演吗?谁第一个发现,谁报的警,警方就怀疑谁。而且这个房子里平时就我和陆先生两个人,陆先生出了事,肯定第一个怀疑我。所以,我就直接离开了。”
“有没有其他人在那天早晨见过你?”
“没有。”木芙蓉说完,又想了想,说,“我想是没有。”
“亚瑟呢?”
“亚瑟……”木芙蓉眼神忽然闪烁,逃避。
“亚瑟必然看到你了。”慧轻语气坚决。
“我……我不知道……”木芙蓉垂下眼睛。
慧轻心中疑窦丛生。木芙蓉和亚瑟之间,有什么文章?他们会密谋什么吗?有没有可能是木芙蓉利用亚瑟加害陆天域?或者是反过来?
“亚瑟,是陆天域的人工智能助手,是陆宅内无处不在的‘电子人’,你不会不知道吧?”
“我……知道。”
“所以,它知道你28日早晨到过陆宅吗?”
“可能知道吧。”木芙蓉的声音低下去。
这样的回答太奇怪了。慧轻盯着木芙蓉的表情,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想要推断出,这个女人和那个人工智能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
几秒种后,慧轻突然悟到了什么,她出其不意地凑近木芙蓉,微笑着说道:“你,爱上了亚瑟,对不对?”
这句话令木芙蓉全然怔住了,半晌,慌张地摇头,“不,没有,我……”
慧轻保持微笑,“要知道,木女士,你真的不擅长撒谎。我建议你还是老老实实说实话,比较容易过关。”
这番话令木芙蓉再次哭泣起来。
慧轻克制着心中的厌烦,沉着性子继续推理:“你常年单身,内心寂寞,而亚瑟,在偌大的陆宅内,是你最好的陪伴,不是吗?”
木芙蓉并不否认,只是伤心地哭着。
“陆天域根本就不搭理你,平日里都是亚瑟同你交流,吩咐你做事,同时也给你提供帮助和陪伴。他形象英俊,语气温柔,又十分善解人意,甚至经常反过来为你提供服务,斟茶和咖啡给你喝,播放音乐给你听,还经常点破你的心事,开解你的心情。甚至也许,我猜想,他还能给你提供性幻想,是不是?”
话出口,慧轻自己也有些惊讶。这些推理过程并没有经过她大脑详细的准备和整理,只是凭直觉说了出来。在潜意识里,她相信亚瑟这样的人工智能,绝对有能力为人类女性打造幻想,勾引人类女**上他。问题不在于它如何做,而在于,它为什么要这样做?
木芙蓉又抽泣了几下,抬起头来看着慧轻,说:“我是跟他挺聊得来的。从我到陆先生家做活儿第一天起,他就对我很好。我一度以为大家都是骗我的,他就是个真人,就躲在哪个房间里,站在摄像头前跟外面的人交流呢。”
“所以,你确实在和他恋爱,是不是?”
“什么叫恋爱呢?我不晓得。”木芙蓉抹一把泪,“我这辈子可能就没有恋爱过,但我承认,亚瑟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最心疼我的人。”
“他可不是一个真人。”慧轻纠正道。
“他比我女儿对我都好。”木芙蓉不接慧轻的茬,兀自说下去,“他比我父母对我还好,他比陆先生,还有他的几个儿女,对我都好多了。”
“行了,别说这些没用的了。”慧轻打断道,“就这么说吧,你和亚瑟关系非凡。所以,那日清晨你来到陆宅又逃跑的事情,是亚瑟替你掩护的,是吧?”
“我……不知道……”
“亚瑟那天肯定‘看见’你了,他的‘电子眼’无处不在。”
“我……真不知道……”
“你爱上亚瑟,我完全理解,人工智能可以模拟出恋爱的程序,提供最满足人类情感的交流互动。可是,人工智能本身只是一系列逻辑算法,它并没有真正的情感。它被设定的服务对象仍然是陆天域,陆天域才是它的主人。它有什么道理要为你服务,替你打掩护呢?它会真的爱上你吗?”
“我不知道……”木芙蓉说着,又掩面哭泣起来。
慧轻盯着木芙蓉,蹙眉陷入沉思,片刻后,她问:“木女士,你觉得,亚瑟有可能真的爱上你吗?”
“他经常陪我说话,他对我很好,仅此而已。”木芙蓉抽泣着说。
“那你觉得,他有可能为了你,而背叛陆天域吗?我是说,替你掩盖罪证什么的。
“不,我没有犯罪,我没有害人。”木芙蓉一边抽泣,一边坚决地重复。
“那么,我问你最后一个问题,木女士。”慧轻凑近,“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亚瑟会不会是杀人凶手?”
木芙蓉放下掩面的手,惊恐地盯着慧轻,她那双大眼睛又一次盛满了恐惧,这一次,更多是惊讶和茫然,只见她坚定地说:“绝无可能!亚瑟是一个好人,是这世上顶好顶好的人!就算全世界的人都变成杀人犯,他也绝对不可能杀人的!”
听木芙蓉这么说,慧轻沉思着,稍后,仿佛明白了什么。
慧轻起身离开审讯室,走到外面,给景坤拨去电话。
“喂,阿坤,你们监控视频查得如何?”
“我正想汇报呢,林姐。”景坤在电话里说,“我们仔细看了下3月28日早晨5点50分到6点30分区间的监控回放。和你猜测的一样,监控被人删过,少了1分多钟。也就是木芙蓉那天早晨的确到过陆宅,她说的是实话。”
“不,阿坤。你现在拿到的证据,只能证明,这段回放被人删除了,但删除的内容是什么,为什么删除,以及是谁删除的,我们都不知道。木芙蓉说的是不是实话,她那天有没有到过陆宅,我们也不知道。”
景坤在电话那头发出一声叹息。新出现的证据和线索,似乎都是无用的。
“或者我们还应该问一个问题,这段回放是什么时候被人删除的?”
“什么时候?”景坤似乎没听懂。
“是的,什么时候。”慧轻严肃地说,“之前我们看回放的时候,视频还是完整的。”
“这不可能。”景坤坚定地说,“上次我们看得很仔细,如果上次看的时候视频没被删过,我们那么多双眼睛,怎么会没看到木芙蓉这么个大活人从屏幕上走过?”
“是,就是因为我们那么多双眼睛,而且看得很仔细,如果上次视频就缺1分多钟,那么多双眼睛怎么会没发现视频的时间轴跳了?”
“可是不对啊,如果之前视频是完整的,又怎么会没拍到木芙蓉呢?难道木芙蓉今天说的,都是捏造的?”
慧轻沉思不语,深深吸了一口气。
“不,木芙蓉倒不像在撒谎,而且这样撒谎有什么意义呢?”慧轻说,“我现在还想不明白这里头的逻辑,但我知道,监控视频肯定有问题。”
“我跟你说,林姐,你肯定是记错,或者上次因为视频量太大了,大家都看疲倦了,没有发现时间轴跳掉一段。你想啊,几十个小时的监控,又大多是空镜头,中间少了一分多钟,可能就是画面微妙地跳动一下,不容易发现的。”
“可我相信我的眼睛,上次我仔细看过,画面没有跳,时间轴是连贯的。”
“你一直注意着时间轴吗?”
“我注意所有的细节。”
“好吧,林姐,当年考试你第一,我信你,但是……”景坤说,“案发现场封锁之后,只有警方可以进入。陆宅监控室的设备没有其他人可以碰。”
“那不一定,不是还有亚瑟吗?”
景坤听到这个,浑身一凛,“亚瑟?你怀疑它在搞鬼?”
“当然也不排除其他人,比如陆慎思、陆慎悠这些。”
“他们?”
“别忘了,他们可都是‘鬼手’的后人,陆宅又是他们曾经的家,远程进入监控系统,修改几个参数,删除一些数据,应该不难吧?”
景坤倒抽一口冷气,“理论上是可以,可是,为什么呢?逻辑呢?这跟木芙蓉又有什么关系呢?我还是这句话,如果木芙蓉无罪,那视频有什么好删的?如果木芙蓉说的是假话,那她又为什么要编造出一通自己在案发当天早晨到过现场却什么都没干又跑了这么个毫无意义的假话呢?”
慧轻凝思了片刻,重重叹了一口气,说:“我要再见一下陆慎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