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灭门◎
群山树影, 怪石嶙峋,屏风后清瘦的身影婷婷袅袅。
少女语调幽幽怨怨,仿佛在和天下第一负心汉哭诉, 干净的指腹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剑柄,先礼后兵的路数属实被她玩明白了。
“金丹大圆满?”薄易兮看着令梨年轻的模样, 浑浊的眼珠不显露情绪。
“是呀。”令梨笑吟吟地说, “差一步就和老祖您是同辈了, 但这一步也不难跨, 待我沐浴焚香敷个面膜, 挑个良辰吉日便结婴。”
这话可不做假,仙府之行令梨收获良多,怀中抱美人闯剑门的经历更是不可多得。她出仙府后直接闭关消化, 闭着闭着,浩**雷劫自会来劈她的门。
水到渠成的事情,不需要令梨额外操心。
薄易兮乃薄家太上老祖, 每一代家主都倾情赞扬他为薄家三百年来第一天才,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多厌恶这个称号。
一次两次三次, 次次强调别人的年龄做什么!不知道老年人很敏感的吗!
薄易兮暗戳戳生了好多次气,好在家主们的彩虹屁吹得极好, 薄易兮又常年宅家不出门, 受到的刺激不多。
一直没受刺激的人,往往受不了刺激。
一直被吹捧天才的人, 往往受不了真正的天纵奇才。
“后生可畏。”薄易兮淡淡道, “老夫有些结婴心得, 不如传授给你?”
令梨十分感动并坚决拒绝了他的好意。
“人各有道。”令梨屈指敲击冰冷的剑身, “我走我的阳关道, 您走您的独木桥。说起来, 老祖特意上门求医,难不成是独木桥半途塌方,要医生帮忙补补?”
比喻自己用阳关道,比喻他用独木桥,这姑娘小小年纪,竟深谙双标嘲讽的精髓。
又独木桥又塌方,只差明说薄易兮前路已断,这辈子就这样了。
薄易兮深吸一口气,元婴老祖的威严重重压下,直击令梨膝盖!
给他把头低下来!
元婴之威沉重如山,令梨一下回想起天蝎老人将她剥皮抽骨的时候,他也是如此,残忍地想听她哀求嚎叫。
“我若还是筑基,今天确是要给你磕一个。”令梨咂舌,威压中她不动如山。
开玩笑,区区元婴,他以为令梨这段时间在遭受谁的折磨?
威压算得了什么,你知道被迫和大乘期尊者躺在一张**还被威胁敢动一下就断手断腿的惨剧吗?
令梨的心早已坚如磐石,甚至想顶着威压打一套太极拳活动筋骨。
女孩子靠在屏风上屹然不动,她施施然掏出一本医书温故知新,薄易兮看了眼书名:《妇产科基础知识科普》。
薄易兮:有点后悔杀掉薄幼鱼了,没有行医执照的庸医真的靠谱吗?
他可以质疑令梨的医品,但不可以质疑她的医术。
“老祖几个意思?”令梨沉下脸,勇敢直视薄易兮迟疑的双眼,“是瞧不起妇产科还是瞧不起基础知识?若真不信我的换丹手术,何苦囚本家人于笼中?”
薄易兮眼皮微闪。
消息可真灵通,老者慢慢地想,他刚设结界便赶往此处,往来不过三个瞬息的时间,谁能赶在他前面报信?
那便不是消息灵通,是她猜到了。
猜到他困于瓶颈,欲以邪法冲击化神,结界中得意洋洋的本家人自诩是他的后代,还没一个外姓人了解他的心思。
“你特意送来薄念晨的尸身,是挑衅老夫吗?”薄易兮道。
“怎会?”令梨惊讶道,“送一具尸体就算挑衅?那你也太不经气了。”
她要是想挑衅薄易兮,会命人趁夜黑风高把命牌碎裂的本家人一个个偷偷吊死在内院门口,仿佛一排迎风晾干的腊肉,一家人整整齐齐,煞是壮观。
“那分明是我诚心诚意的邀请。”令梨合上手中的《妇产科基础知识科普》,递给薄易兮,“医修一道有交流才有进步,我初次转职,内心忐忑,很需要前辈的肯定和认可。”
薄易兮看了眼令梨的本命剑,心道剑修转医修,该忐忑的不是你,是你的病人吧。
他终是接过了《妇产科基础知识科普》一书,克服内心的抗拒,一目十行地浏览起来。
医书不是重点,但令梨朱批的笔记让老者神采奕奕,他如饥似渴地阅读,边看边拍腿赞叹,无意间的吹捧让令梨很是愉快。
不枉她辛苦归纳换丹手术的重点,这都是令梨在凌云剑宗帮写笔记帮期末复习练出来的本事,客服小梨押题如神,不止一次考试后被老板抱着腿叫爸爸。
人的才华就是很多种多样,令梨谦虚地想,成为打工皇帝并非她本意,奈何老板和金钱热情如斯。
这本医修笔记可耗费了令梨不少精力,除了《妇产科基础知识科普》之外,她还额外阅读了《母猪的产后护理》、《调节产后抑郁的十大诀窍》、《缝针的艺术》、《教你如何具有美感的开膛破肚》……等一系列深奥的书籍。
薄易兮读的只是一本医书吗?错!是令梨智慧的结晶!
天下之大,除她之外上哪里找这般人才!
“啪!”
薄易兮猛地合上医书,他的神情狂热而亢奋,仿佛一个卡论文卡的生不如死的毕业生忽然醍醐灌顶灵感大发,满脸写着:我懂了我悟了我突破了!
“可行!”薄易兮忍不住来回踱步,“血亲竟有如此妙用!你是从薄家秘法中得来的灵感?”
“薄家秘法血腥残忍世所罕见。”令梨抱臂道,“在此之前,我从未听说弑亲可结虚丹。”
就算有人无师自通这门秘法,铁定秘而不宣,哪像薄家强制推广到了整个分家。
少女暗自的讽刺薄易兮听得明白,他看着手中的医书,没把自己真正的想法告诉令梨。
虚丹不如金丹,若是给一位有天分结丹的修士使用秘法,完全是误人子弟。
但若拿给一位寿元将近亦够不到结丹门槛的老迈筑基,堪为神法。
如果再往上想一步呢?
靠天赋无法结婴的金丹真人、靠天赋无法化神的元婴老祖——天资不够,瓶颈难破,退而求其次,薄家秘法何等不凡?
杀百筑基可结丹,杀几金丹可化神?
薄易兮想到从前听闻的传说,有大能杀妻杀子证道,有异军突起的天才全家灭门,越站在高处的人,好似越无血亲。
“修仙本是逆天而行,斩断亲缘,杀伐果断,方能成仙。”薄易兮眼神淡漠,仿佛触碰到了全新的高度。
“我庇护薄家三百年,轮到薄家归还我恩德的时候了。”老者脚下地面阵阵碎裂。
他气势强盛如斯,俯瞰一切,刹那间神识与威压外放,遍布整个薄府!
刹那间,无论是结界中的本家人还是惶惶的分家人,都感受到了无与伦比的压力。
一双双膝盖弯下去砸在地上,砸出的鲜血汇聚成小小的溪流,溪流彼此交汇连成蛛网,仿佛汩汩流淌的血脉。
同源的血脉融合在一起,流向共同的源头。
“你!”令梨大惊,“不止本家,你连分家都要献祭吗?”
薄易兮闭着眼体会血脉朝他奔涌的奇特感觉,冷漠道:“本家人丁稀薄,怎么够用?”
“既承我薄家的姓氏,自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老者挥手,联通薄府与山寨的通道轰然打开,居住在山寨中的薄家子弟扑通跪在地上,惶恐地望向山寨中最高的府邸。
薄易兮的内心无比冷酷。
他卡瓶颈卡了三百年不得寸进,绝望了无数次又不甘心,每每看到登临化神的天之骄子都嫉恨交加,恨自己为何没有天赋、没有悟性?
“原来我的机缘在此处。”薄易兮自得地想,“薄家秘法,分家用错了。它不该是凝结虚丹的废物秘法,而是助我等直上青云的天梯!”
“今日过后,修真界将再出一位化神尊者。”薄易兮俯视道,“传闻会这样赞颂老夫:他被灭满门,悲痛顿悟,怒而化神。”
内院结界中,原本洋洋得意的本家人惨叫不休,求老祖饶命。
薄幼鱼的诊所门前,有人扑到门上拍门叫喊,求神医救命。
薄易兮听见了所有人的哀嚎,他超然度外地看向令梨:“尔乃外姓人,非我薄家血脉,此事与你无关。”
“无关?”令梨的脸上带着惊怒的表情,“若不是我予你换丹之法,你怎会突然——”
薄易兮嗤笑道:“后生,这是薄家秘法,我是薄家老祖,你的换丹之法只是让老夫更肯定对秘法的猜想罢了。即使没有你,过不了多久,老夫照样会如此行事。”
“挣扎了三百年,我怎么甘心死于寿元耗尽!”薄易兮冷声道,“我早有计划,等到明年大寿,命本家开放后宅,命山寨中的分家子弟全部来薄府,以给老夫祝寿的名义。”
喜气洋洋来和老祖祝寿的子嗣,他们端着酒杯遥敬老年斑爬满脸颊的太上老祖。
第168节
老人端起酒杯回礼,他饮着烈酒,杯中酒水似血。
无数认识和不认识的子嗣跪在他面前,高声道:“祝愿老祖与天同寿!”
薄易兮撑着扶手站起身,笑纳了他们的祝福。
一朵朵血花在老人眼前炸开,血脉交融,铺成一条血腥的登天路。
“选生辰那日更有仪式感。”薄易兮遗憾地说,他看向令梨,“可惜越是拖延越多变数,今小友在此,为我做个见证可好?”
少女脸上的惊怒缓缓褪去,变为平淡的漠视。
屋外哀嚎无数,却不入她耳中。
悬壶济世的神医倒在地上,倚靠在屏风边的至始至终是与救人二字无缘的剑修。
“原来,这里才是幻境的转折点。”令梨轻轻地说。
比久远更久远的岁月里,红眸少年被寨主带离了山寨,入住薄府,为本家做事。
他那时刚结金丹不久,虽知道途断绝,却也有漫长的时间寻觅转机。
直到某一天,他收到薄家要给老祖祝寿的消息。
曾被圈养在山寨里的兄弟姐妹第一次离开笼子,他们局促又惊异地被带来薄府,薄辛带着薄念慈,交代他看好这支队伍。
山寨里的孩子都知道薄七死去的消息,这一趟突然的出行简直摧毁了他们的世界观,忍不住围着薄念慈问来问去。
他不耐烦回答,但比起压抑的薄府,薄念慈更亲近山寨,知道山寨里的人是他血缘最近的血亲。
少年边挑着问题回答,边好奇地张望不许分家随意入内的内院。
这儿真大啊,但怎么让人都进来了?本家不是最喜欢搞歧视这一套吗?不怕分家玷污了他们的地方?
薄念慈很快知道答案:太上老祖思念子嗣,故叫来了所有人。
红眸少年嗤之以鼻:薄家还有亲情这一说法?他怎么不知道呢。
左右不关他事,薄念慈和寨里的人呆在一起,有人送来珍贵的丹药和灵石,称是老祖所赠。
“百年不遇的机会,你们分家真是好运。”送丹来的本家人不满地说,“也不知道老祖怎么想的,这么珍贵的丹药竟人人有份,不该都留给我们本家吗?”
薄辛陪着笑送走他,欣喜又严肃地说:“老祖亲命,言我薄家封闭太久,是时候入世修真界,打出一番名声,肩比正道第一宗凌云剑宗。”
“这丹药可催化修为,辅以灵石修炼,珍贵得很。”薄辛命所有人都服用,“薄家乃魔门世家,魔道从不惮借助外力,此丹虽会损耗根基,但我们这些人……害,吃了就是,只有好处。”
薄念慈明白寨主的意思:分家本就结虚丹,根基极差,再差一些也无妨,不如增加实力。
寨子里的孩子奉寨主之命如圣旨,人人吞服,果真实力大增,各个高兴得很。
内院人人服丹,无人不从。
薄家正是这般扭曲的家族,视血亲相残为平常,却极重视阶级和命令,自小洗脑式教育,上面的人发话,下面的人一点折扣都不能打。
薄念慈与愚忠二字无关,他敛目瞧着暗红色的丹丸,隐约嗅到血味。
元婴以精血炼丹,可助服丹人实力大增。
好一个大方慷慨的太上老祖,生辰之日不收礼物,反而自费精血赠予子嗣。
这样多的丹药,这样多的精血,老祖准备了多久?
兔子十九死后,薄念慈从未在薄家感受到丁点儿善意。
他在彻头彻尾的地狱里。
红眸少年碾碎了丹药,安静地等着太上老祖出山。
老迈的身影慢慢走出,底下的人跪在地上,低下头颅,齐声道:“祝愿老祖与天同寿!”
薄念慈跟着装个样子,他冷眼听着热切的祝寿声,百无聊赖心想:有几个人诚信祝寿?这般虚伪的言辞,上头的老东西听得舒坦?
他思绪蔓延,鼻尖嗅到浓郁的血味。
少年盯着地面的眼睛中渐渐出现血影,左边的、右边的、前面的、后面的。
他的,别人的。
红眸少年眼中闪过一丝茫然,他闷声吐出一大口血,耳鸣地跪不稳,重重摔倒在地。
恐怖的威压压在每个人身上,薄念慈听到有人在哀嚎:老祖——老祖——
为什么?薄念慈问,为什么?
他不在乎那位太上老祖突下杀手,薄家是地狱,地狱里死几个人都不出奇,本家看不清局面,薄念慈出生起血就是冷的,他不在乎。
他只是好奇。
好奇太上老祖这样做的原因:聚集子嗣、予其丹药、突下杀手……
啊,少年忽地想到了,是薄家秘法。
杀血亲可结丹,是否也可结婴,也可化神?
薄念慈撑在地面上的手刮起一抹鲜血,伸入口中。
他无师自通地抢夺起了血脉的力量。
杀戮与抢夺是刻在魔修骨血里的本能,薄家自诩魔门世家,魔尊也真诞生在这个扭曲的家族里。
本能叫嚣着,撕扯着,天赋引领道路,罪恶的土壤提供了血腥的养分。
薄易兮边吸纳子嗣的血脉力量边尝试晋升,没有第一时间发觉有人在争抢他的血脉。
发觉了他也不在意,他逼出精血炼丹时刻意多加了几株材料,薄易兮提前吞服了解药,其他人可没有。
剧毒缠绕在血脉中,一点点淌入红眸少年的躯体。
好烫,好痛,好想死,虚虚凝结的金丹碎了又生生了又碎,金丹布满裂痕。
虚丹无法碎丹成婴,可若金丹碎裂了无数次呢?
薄易兮为晋升化神准备了大量灵石堆在内院,薄念慈不顾一切地去抢。
灵石浇灌,血脉凝结,天赋开道,一只虚弱的仿佛没有皮肤的血婴儿缓缓浮现在他丹田。
丑陋不堪,却真切存在。
薄家太多金丹,薄易兮察觉不到不妥,可元婴仅他一位,从哪里多出来一个人?
薄易兮终是发现了分家里与他争命的少年,他怒而抬手,重重一击!
“噌!”
令梨持剑挡在薄易兮和薄念慈之间,分毫不让。
真实的历史与虚假的环境重叠,宽敞的内院改为薄幼鱼的小诊所,本该跪在地上低下头颅的少年站在令梨身后,脚下阵法血光大亮!
“哪里来的小辈,竟然和老夫争夺血脉?!”薄易兮愤怒道。
很久之前,他一定对薄念慈说过一样的话,老者怒而出手,新晋元婴胸骨尽碎,却绝不收手。
薄家血脉只够一位元婴进阶化神!赢家得到一切,输家沦为养分,谁会相让!
“你当时一定觉得念慈疯了。”令梨自言自语,“新晋元婴的小辈竟敢和你争晋升化神的机会,等同于连跳两级,荒唐程度约等于飞猪上天。”
“就算你是卡瓶颈卡了三百年的废物元婴,好歹也算倾族之力养出的元婴后期修士,念慈一个元婴初期的小辈,拿什么和你争?”
“当然是你自己为他创造的机会。”令梨呢喃道,“不晋升化神就要死,不吞噬血脉和灵石就要死,撑不住就要死,薄念慈是什么人?绝无仅有,浮世震惊的天才!”
“天之骄子绝不甘沦入地狱,雷劫感念天道而生,自会知晓谁才是有资格踏上登天路的人。”
“这一定是一段很痛苦的过往。”令梨凝望窗外血色遍地的光景,“他曾独自撑过去了,却不知道能否走出第二次。”
孤独的、痛苦的爬出以血亲之名编织的地狱,薄易兮曾幻想过的赞颂之词终是实现在了薄念慈身上。
“他被灭满门,悲痛顿悟,怒而化神。”
真相掩盖在历史的废墟中,只留给他一个并不相衬的名字。
薄是束缚他的家族,念是死于府中的同辈血亲,慈是与他本性的背道而驰。
薄念慈留下了这个名字,留下了这段过往,因而他对令梨说:我一个人,或许走不出唤忆的幻境。
“那就别一个人走。”令梨轻声道。
年轻的剑修挡在红眸的魔修面前,剑指元婴。
污浊的血色中,她剑锋寒光似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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