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二,姜老太太寿诞。

因去年刚过了整寿,连皇帝都亲临庆贺,姜老太太本想今年简单操办,耐不住姜姃软磨硬泡,非要广邀亲朋来府中热闹一日。

姜家儿孙均被外放到江南做官,京中除了已经出阁的姜娴,姜老太太身边便只有姜姃这一位孙女,眼看着也要定亲,不久就要离府了,舍不得违了她的意,只得命人下帖子请了京中一众沾亲带故的官宦公子及命妇贵女。

林家与姜家是姻亲,逢月和苏景玉自然双双在邀请之列。

上次在衍王府的阁楼,林玉瑶伙同姜姃哄骗逢月,要把她从楼上推下去,将本就摇摇欲坠的姐妹之情撕出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想到又要面对姜姃与姐姐林玉瑶,逢月心情恹恹,胸口像是压着一块石头,憋闷的难受,手里的绣工都做不下去,面无表情地歪在极乐椅上吃着苏景玉新从五芳斋买回来的桂花糕,味同嚼蜡。

窗子敞开着,院子里新栽的各色**香飘淡雅,随风而入,冲散了桂花的甜香。

苏景玉尝试着拈起一块桂花糕含在嘴里,难吃归难吃,并不及他想象的那样入不得口。

知道逢月因为受邀去姜家的事而烦心,故意笑着逗她:“怎么了?买了你最爱吃的桂花糕还不开心?嘴撅的都能挂个油壶了。”

逢月低头不答话,没有留意他破天荒吃桂花糕的举动,跟着拿了一块吃。

苏景玉脚尖勾过一支圆凳在她身边坐下,曲指拂去她唇上的桂花碎屑,轻声道:“不想去就不去,何苦为难自己。”

“那怎么行?”逢月抬头无奈反问。

姜家与林家沾亲带故,又是姜老太太亲自下帖子请的,她是定远侯府的少夫人,若是婉拒,自己和林家的面子过不去不说,连带着侯府都会遭人议论。

苏景玉淡然一笑,顺着她的话道:“那就去,谁都不必理会,吃饱了回来就是了。”

逢月不置可否,悻悻瞥着请柬上的地址。

千秋苑,她实在无法将这个喜气祥和的名字与姜姃联系到一起,甚至对快要与她定亲的祁沐恩都涌起一丝同情来。

“你可知道千秋苑在哪儿?”苏景玉跟着一瞥,眼底蕴着无限深意。

逢月微怔,无声摇头。

苏景玉扬唇浅笑,“就在衍王府的别院东边,仅一路之隔。”

苏府在别院的西南方,逢月前次去见李元君,马车往返都走的西街,不知道东边竟是姜府的千秋苑,意外地眨眨眼,急促问:“你打算初二去别院见那个黑影?”

苏景玉点头,神色中透着股一切俱在掌握之中的镇定与从容。

“别院内外顺子都已经探过了,那里并不惹眼,看守的人不多,只有刘丁带着一众侍卫。初二那日东边的姜府热热闹闹,势必会吸引别院中人的注意,防备也会比往日松懈,正是一探的好时机。你放心,到时候我会让顺子在千秋苑寸步不离地陪着你,不会有事的。”

回想在衍王府阁楼,苏景玉被于裂带着刘丁刘卯堵在门内惊心动魄的场面,逢月不免忧心忡忡,瞬间将防着姜姃和林玉瑶的事忘到了脑后,蹙了蹙眉:

“那你为何不晚上去,白日里万一被人发现了如何是好?”

毫不掩饰的关切令苏景玉为之动容,眼中盈满笑意,撑着极乐椅的扶手靠过去,将她娇小的身子完全笼罩在自己的阴影中。

灼灼目光瞟着她红艳诱人的唇瓣,慢悠悠道:“夫人是想陪我一起去?”

阁楼里那次**的拥吻仿佛就在眼前,逢月羞的双颊滚烫,只顾着偏头躲闪。

夜里去别院虽然不易被侍卫察觉,但光线晦暗,容易被洞中的机关和暗器所伤,稍不留神便可能丢了性命,反倒不如白日里安全。

苏景玉怕逢月担心,不敢如实告知,眼波一转道:“反正你夫君名声不好,白日里被人发现了大不了说是觊觎小郡主的美色,想要一睹芳容,夜里说出来可就不那么好听了。”

“苏景玉!”逢月又酸又恼,气的转回头来一巴掌打在他胸口。

苏景玉唇边勾着一丝得逞的笑,轻柔地拥她入怀,直到她紧绷着的身体在他怀里渐渐瘫软。

初入秋时天高云淡,惬意凉爽,白露一过,天气骤然转冷,瑟瑟秋风卷着还未散尽的薄雾直往衣领里钻。

逢月一大早便醒了,总觉得心神不宁,磨蹭了一个多时辰才穿戴齐整,不情不愿地跟着苏景玉登上马车,踩着请柬约定的时辰赶到千秋苑。

门外的照壁上高悬着个烫金的“寿”字,两侧的对联被风刮的边角翘起,抖的如同红蝶振翅一般。

底下停满了官车骏马,一眼望不到头。

几个衣着华丽的仆妇恭候多时,满脸堆笑地赶上前施礼,接过顺子送上的贺礼,簇拥着逢月与苏景玉进门直奔前厅。

两扇红漆雕花的厅门敞开着,姜姃团扇掩面,心急地倚着门边向外张望,直到那对熟悉的轮廓双双撞入眸中,脸上露出难以掩饰的狂喜与阴寒。

逢月一眼瞧见,脑海里瞬时浮现出阁楼上被她死命地拽着向楼下推的一幕,冷的心头一颤。

在她的地盘更不甘心漏了怯,深吸了口气稳住心神。

厅内张灯结彩,各种笔体的百寿图随处可见,东西两侧宾客满座,笑意盈盈,珠翠耀目,环佩声声,一派喜气洋洋之象。

正前方,姜老太太陪着焦侧妃并坐在主位上有说有笑,听见下人奏道定远侯府苏世子及少夫人到访,厅内蓦然一静,方跟着众人齐刷刷转过头来。

苏景玉牵着逢月的手迈入门中,客套地上前道贺,一身锦袍艳红如火,为整间前厅添了几分璀璨光华。

他离京十年,在场的宾客见过他的不多,却都对他相貌出众、生性**的传言有所耳闻,一齐向他投去好奇的目光。

见到他长身玉立,惊为天人的长相,纷纷交头接耳起来,有艳羡赞叹,亦有嫉妒诋毁。

角落里,林玉瑶顾不得母亲焦氏还坐在身边,泪眼汪汪地仰望着那个许久未见,令她朝思暮想的红衣男人,心魂缭乱,如醉如痴。

姜老太太初次见苏景玉,凌厉的双眼盯着他上下打量,问道:“你父亲身子可好?”

苏景玉始终握着逢月的手不放,只略一颔首,“家父身子康健,烦劳老太太惦记着。”

他谈吐间彬彬有礼的气韵与传言大不相同,姜老太太颇有些意外,乐呵呵地又同他寒暄了几句,随之视线落在一旁的逢月身上。

见她有别于一众命妇贵女的精心装扮,头上只简单簪着一支嵌玉金钗,脸上粉黛未施,看起来依旧容色娇艳,光彩照人,笑的越发合不拢嘴。

富态的圆脸下挤出两道圆润的双下壳,抬手碰了碰身边的焦侧妃:“这丫头模样好,与苏世子登对!”

焦侧妃柳眉一挑,昂然自得地应和:“那还用说,这门亲事可是我帮着张罗的呢!”

底下众宾客听了或真心或奉承,般配、登对的议论声不绝于耳。

林玉瑶恍若不闻,只痴痴地望着苏景玉,眼里心里再也容不下其他,唯有焦氏落寞地坐在角落里暗自叹息,满心酸楚。

吉时将至,祁公公和祁沐恩仍未到场,姜老太太正要差人去大门口打听,就见这对父子一前一后,从门外急匆匆赶来。

苏景玉拉着逢月向一旁退开半步,祁公公瞟见焦侧妃的瞬间,眸色微不可识地一变,拂尘斜搭在肘窝处,陪笑着上前拱手:“咱家有事耽搁了,还望侧妃和老寿星莫怪!莫怪!”

焦侧妃抢先姜老太太一步,拈着帕子掩口笑道:“祁公公哪里话,谁不知道你是个大忙人,这些年服侍父皇功劳苦劳都占全了,感激还来不及,怎么会怪你呢!”

不甚得体的寒暄不禁令祁公公在心里暗讽:自己在皇上身边服侍这些年,是否有功劳苦劳也该由皇上论断,哪里是你一个衍王侧妃能轻易说出口的?

祁公公正要躬身客套一番,姜老太太故意绷着脸,扮怒打断:“你这老货,要是误了叩拜太后的吉时,看我晌午不多灌你两坛酒!”

祁公公笑着应道:“老姐姐说的是,今儿是你大喜的日子,不必你灌,弟弟我也要多讨几杯酒喝。”

姜老太太听闻后放声大笑,焦侧妃和众宾客也跟着笑声不断。

祁沐恩迟疑了片刻,撩袍缓步进门,通身白衣上滚着若有似无的金丝绣线,比往日更多了几分俊秀华美。

身前的鱼形玉佩随步摇曳,走到祁公公身后站定,恭恭敬敬地俯身下拜,礼数周全的让人挑不出一点错来。

姜老太太对这位未来的孙女婿满意至极,当着祁公公的面称赞了一番,祁沐恩谦和地浅笑,眼里却清淡无波,看不出半点感情。

身边的少女低头沉思,完全没有在意祁沐恩和他身前那块莫名其妙的鱼形玉佩,苏景玉周身畅快,幽黑的眸子一转,继续审视着姜老太太与祁公公说笑时的神情。

三十年前在玄清观,这两人跟着皇帝和先太后铤而走险,用平杀落艳毒死先帝,抢夺皇位,一丘之貉福祸相连,也难怪几十年来交情甚笃,连下一辈人也要凑成姻缘。

主位不远处,姜姃听见祖母当众夸赞祁沐恩,得意之色一闪而过,手中团扇轻摇,鄙夷地睨着未来的夫婿,仿佛只有将他踩在脚下,方能凸显自己高高在上的地位。

祁沐恩神色淡淡,视线始终未与她有过片刻的交集。

苏景玉见了忍不住想笑,恶毒又愚蠢的女人,配上一位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着实是天降良缘了。

叩拜先太后的吉时已到,姜娴通身珠光宝气,笑容满面地带着几个仆妇进来,请姜老太太及众人到北面的念媃堂去。

厅内的欢笑之声戛然而止,姜老太太率先起身,焦侧妃与祁公公陪在左右,神情肃然地带领众人鱼贯而行。

祁沐恩故作不经意间放慢了脚步,与祁公公拉开些距离,默然走在人群中,目光空洞地望着门口的方向,通身白衣混在一片艳色里显得格格不入,仿佛遗世独立,孤寂索然。

姜姃从人群中穿梭而过,顺着祁沐恩的目光看过去,刚好见到苏景玉牵着逢月的手出门往左一转,消失在视线里。

鄙薄地斜他一眼,团扇掩面,凑到他耳边拉着长声嘲讽道:“呦,这是许久没吃全鱼宴,又眼馋了?”

祁沐恩脚下一滞,下颌处肉眼可见地绷紧,压抑已久的情绪险些在这一瞬间爆发出来,双手紧攥着,指甲深嵌入肉里几欲见血,强行将心底的怒意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