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徒二人又打闹了一阵,终于安静下来边喝酒边闲话家常。

背后是青山碧水,瀑布生烟,两人皆容颜清俊,悠然若仙。

偏西的太阳又从云层后探出头来,照的水面鳞光闪闪,拂风怕晒黑,与苏景玉换了地方坐,逢月跟着往苏景玉身边挪了挪。

巨石下,潭水清澈见底,水底铺着五彩斑斓的鹅卵石,或大或小,光泽莹亮,伸手可触。

逢月挽起衣袖,指尖探入水中,凉涔涔的,俯身在水底拨弄了一阵,捡了几颗不同颜色,指甲大小的鹅卵石,甩了甩手上的水,攥在手心里边把玩边听着苏景玉与拂风闲聊。

苏景玉陪着拂风将仅剩的酒一饮而尽,温声道:“师父,晚些随徒儿进京吧,别走了,让徒儿来照顾你。”

拂风酒后难得唇上有了些血色,头摇的像拨浪鼓似的,断然拒绝,“得了吧,让我留在京里,你小子是嫌我死的不够快。”

苏景玉趁他不备,一把夺过拂尘藏在身后,坏笑道:“没想到你个老不死的也会怕死,放心吧,就你现在这身子骨,平杀落艳都未必毒的死你,再说那剧毒一共就只有两颗,你想要也轮不到你头上。”

拂风运用内力将拂尘吸回掌中攥住,心疼地捋着上面乍起的白毛,扯着脖子开骂:“你个兔崽子敢把我拂尘弄坏了,看我不把你身上的毛全拔了!”

“切,一把破拂尘还当个宝贝,又不是你师父送的,也不知道从哪个道姑手里抢来的!”

静逸祥和的氛围还没持续一时半刻,再度混乱起来。

苏景玉实在舍不得拂风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还一个人漂泊在外,知道十个自己也不是他的对手,绑他回去绝无可能,嘴上挤兑他,心里思量着说服他留下的办法。

逢月手里攥着鹅卵石,笑看着师徒二人斗嘴,以为拂风不愿进京是嫌京中吵闹,跟着劝道:

“这座玄清山上有一座玄清观,还挺清净的,若是道长不喜欢吵闹,不妨安置在那里,也方便苏景玉常常过来探望。”

拂风听见玄清观三个字眸色微变,对逢月的提议不置可否,接着苏景玉的话头反问:“谁说平杀落艳只有两颗?”

苏景玉与逢月对视一眼,神情愕然。

拂风也不卖关子,把拂尘抱在胸前。

“早年间南疆老毒王一共淬炼了三颗平杀落艳,被大弟子偷走了一颗,三十年前害死了一个人。”

“三十年前?”苏景玉酒气散了大半。

拂风点头,难得正色道:“一整颗平杀落艳吃下去,呕血呕到胃囊寸裂,痛苦不堪,连神仙都救不了。亏得你小子命大,当年只沾了一星半点,否则早都死了十回了。”

苏景玉的视线扫向玄清观的方向,低着头,沉吟不语。

逢月听的头皮发麻,羽睫颤抖地看着他,心里不免替他后怕,一把鹅卵石在手里攥的咯吱直响,缓了缓神问拂风道:“道长,是老毒王的大弟子害死那个人的?那后来呢?”

苏景玉也从未听他说起过三十年前的事,猝然抬头等着下文。

拂风眼一直,疑问地啊了声,对逢月清奇的脑回路叹为观止,无奈地翻了翻眼睛:

“自然不是!当年南疆老毒王淬炼了几千颗赤练,才得了三颗剧毒无比的平杀落艳,任何手段都查验不出,也没有解药。大弟子巫洛浦半生痴迷炼毒,偷走了其中一颗,事后怕被老毒王发现,带着妻儿和徒弟逃到大夏,可惜平杀落艳没能保住,他自己也被妻子和徒弟合谋害死了。”

拂风双眼一闭,慨然长叹:“终归虚妄,终归虚妄……”

如此难得的毒药,知道的人极少,逢月不禁猜测三十年下毒那人与十年前毒害苏景玉的是同一个人。

巫洛浦被徒弟害死,毒药极可能就在他手上,逢月皱眉,急切地追问:“道长可知道巫洛浦的徒弟是什么人?”

拂风断然摇头,拂尘向身侧一甩,“不知。”一双透亮的眼睛左顾右盼,像个说了谎话的孩子,知道瞒不住,起身便要走。

逢月与苏景玉面面相觑,都跟着起身,不敢再问。

日头偏西,在流动的水面上拉出三条狭长而扭曲的倒影,苏景玉酒意全无,一只手握住拂风手里的拂尘长柄,再度劝道:

“师父留下吧,徒儿替你安置,京郊或是再远些,哪里都好,只要能让徒儿常常见到你。”

他神色温润,气度雍容,仿若一块精雕细琢的美玉,拂风盯着他看了半晌,又扭头望了眼水中自己的倒影,泪眼汪汪道:“别了,你小子比我还俊,留下迟早被你嫉妒死。”

苏景玉知道劝不住,扯了扯唇角不再开口。拂风用指腹抹去眼角的泪水,捋顺了拂尘搁在一边,脱下淡蓝色的道袍递给苏景玉,破涕为笑:

“臭小子,这件道袍跟了我三十年,送你做个新婚贺礼吧。这些年我是教了你些本事,可从没承认过你是我的徒儿,这道袍权当是我收你为徒的凭据,好好收着,赐你个道号,就叫略影吧。”

苏景玉扬唇,俯身接过道袍挂在臂弯里,勾着拂风的脖子,瞟着逢月打趣道:“我这么俊,又成了亲,日后还得生娃娃呢,道袍穿穿就算了,做道士可不成。”

拂风气的一拂尘敲在他头上,“跟了为师十年了,谁告诉你做道士不能成亲,不能生娃娃的?”

苏景玉自然知道拂风是正一一派,可食荤食,可成亲生子,只是舍不得他离开,又强留不住,故意气他,双手抱着胸前嘲笑道:“这些年你念的经文错漏百出,还好意思说我!”

拂风半生钻研医毒、武学,花在修行上的时间的确是少之又少,离开道观后的三十年里更是极少诵读,好多经典都已经忘记了。

这十年间带着苏景玉东奔西跑,寻求以毒攻毒的良方,没日没夜地割腕放血为他续命,每每熬不住了,便会将年轻时学的经文念上几遍。

苏景玉烂熟于心,直到祭母时在玄清观翻看了经文典籍,才知道拂风念的好多都是错的。

拂风容貌清俊,仙风道骨,观其相貌无疑是位得到高人,熟识了才知道不过是虚有其表,逢月险些笑出声来,忙捂着嘴背过身去,笑的双肩颤抖。

拂风年轻时被美貌道姑伤害的太深,如今又被小美人当面取笑,恼羞成怒,恨不能要回道袍,将苏景玉这位刚收的弟子逐出师门。

苏景玉忙不迭把道袍穿在身上,搂着拂风的脖子好说歹说,承认是自己太过愚钝,没有领悟到师父的教诲。

拂风才勉强消了气,理了理被徒儿拽的乱七八糟的白色道袍衬里,甩着拂尘便要离去。

“师父,徒儿去哪找你?”苏景玉情急地问。

拂风轻功一展,飞跃瀑布之上,一身白衣如烟似雾,仿佛羽化登仙。

“随缘”二字在山水之间回响,久久不息。

经此一别,此生怕是再无见面的机会,苏景玉嘴里轻声唤着师父,眼中泪意盈盈。

撩袍跪下,对着拂风远去的方向叩了三个头,墨发顺着脊背滑落,铺散在巨石上,半晌没有起身。

那日从衍王府回来,逢月听苏景玉说起过与拂风的师徒之情,今日当面见了仍免不得为之触动。

两人素昧平生,拂风竟然会为了救苏景玉甘愿作出如此大的牺牲,就算是骨肉亲情也不过如此。

或许真如苏景玉猜测的,拂风在年少时也曾经历过与他一样的境遇和痛苦,不论是何缘由,这份恩情都是他一辈子无法回报的。

十年陪伴,亦父、亦师、亦友,早已超越了寻常的师徒之情,难怪他不惜一切也要查明当年被毒害的真相。

一丝丝痛意在心里漫开,逢月蹲下身,指尖撩起苏景玉垂下的鬓发,柔声唤他,“苏景玉……”

苏景玉缓缓起身,转过头来凝望着逢月,微红含泪的双眼满是怆然,一把将她抱在怀里,泪水终于落下。

深夜,内室里灯火昏黄,衣架上挂着的淡蓝色道袍被烛光照的微微泛着绿,细密的金色丝线荧光闪闪。

苏景玉躺在脚踏上目不转睛地凝望,隐隐还能闻到拂风身上的独特的香气。

回想少年时被剧毒折磨的痛苦不堪,心情燥郁难忍,恨不得自我了断,拂风背着他在月下遛弯,他趴在师父肩上,闻着师父身上的味道,渐渐安静下来,那夜拂风便穿的这件道袍。

回京的路上,苏景玉始终抱着逢月不放手,逢月知道他心里难受,一声不吭,静静地陪着他,不知不觉在他怀里睡了一路。

此时走了困,手臂一弯枕在头下,侧卧在床边向下看他,碰动了枕边垂着的红纱幔帐。

苏景玉回眸,修长的手臂撩开幔帐,向上伸到枕边,逢月伸手过去,被他五指扣住,拇指轻抚她的指节。

白日里拂风的话让逢月疑惑颇多,见苏景玉也久不能眠,握着他的手,探头到床边问道:“苏景玉,你觉不觉得拂风道长知道巫洛浦的徒弟是谁,只是不愿告诉我们?”

苏景玉笃定地点头,“师父与南疆毒王谷的渊源颇深,他为人快言快语,只有在这件事上始终含糊其辞。他今日说起三十年前的事,还提到服下一整颗平杀落艳的惨状,我怀疑当年他亲眼所见。”

“亲眼所见?”逢月惊的瞪大了眼睛,苏景玉扣着她的手紧了紧,问道:“你知道玄清观为何会变得这么冷清吗?”

逢月反问:“你不是说先帝在这里驾崩,之后就……”

苏景玉看着莹莹烛火,眸色渐深,“没那么简单。崔荣锦托人帮我查过当年的脉案,三十年前先帝突然暴毙在玄清观里,当时是太医院的孙秋允随行伴驾。”

“孙秋允”,逢月默念一声,议起四月初在玄清观里,孙秋允跪在主殿中虔诚祷告,见到苏景玉的时候满脸惶然的一幕。

平杀落艳是极为罕见的剧毒,任何试毒的手段都试不出来,绝不可能用在普通人身上。

逢月忽地坐起,身上薄薄的锦被滑落,紧紧攥住苏景玉的手,愕然道:“难道三十年前有人用平杀落艳毒害了先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