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一路向东狂奔,晌午过后到便出了东城门,奔玄清山而去。

盛夏,山间林木繁盛,比入春来祭拜时绿意更浓,接连下了几日的大雨,泥土湿漉漉的,空气格外清新。

不远处的玄清观在茂林中半隐半藏,依旧冷冷清清,不见半点烟火气。

逢月放下帘幔,转头问道:“苏景玉,拂风道长既然约你在玄清山见面,为何不去玄清观呢?”

苏景玉笑意畅然,“他不去,那是玄清观主的福分。”

“哪有人这样说自己师父的!”逢月撇撇嘴,想起信上乱起八糟的文字,又问:“拂风道长信上写的是南疆文吧,他跟你说了些什么?”

苏景玉眼波一转,手臂揽上逢月的肩膀,贴在她耳边道:“他叫我带着你去给他看看。”

拂风救过苏景玉的性命,在他心里的分量甚至比亲生父亲还要重些,逢月面色一红,竟生出了要见公婆的紧张感,不觉间理了理鬓边的碎发。

马车继续向前行进了一会儿,在山岩边停下。

逢月跟着苏景玉下车,与他一起沿着山路向前走。

哗哗的水声越来越近,过了一处拐角,只见溪流自高坡而下,形成一道水流轻缓的小瀑布,如同一条白色的绸带挂在山间,在岩下汇成一座清浅的水潭,顺着东边低洼处蜿蜒流向山谷之中。

水潭边站着位白发道人,目光空洞,若有所思,一身淡蓝色的格子道袍临风飘曳,手执一柄三尺拂尘,看年纪不过四十上下,生的丰神飘逸,俊美不凡。

五官清雅柔和,不像南疆人那样高眉深目,皮肤细腻有光泽,只是面色发青,唇无血色,看起来有些孱弱。

逢月暗自惊叹,竟然有长得这么好看的道士,难怪苏景玉说他俊的出奇,跟画里的神仙似的,着实看不出已经一把年纪了。

脚下多碎石砂砾,苏景玉紧紧挽着逢月,沿着水边向前走。

拂风回过神来,直愣愣地看着他,像是见了陌生人一样。

逢月也仰头看向身边人,他眼中分明泪意闪闪,唇角却勾着一抹戏谑玩闹,仿佛在他面前的不是救了他性命的恩师,而是失散多年的儿时玩伴。

逢月初次见到拂风,等着苏景玉替她引荐,却半晌不见他做声,刚要屈膝下拜,就听见苏景玉笑着嚷道:“老不死的,你死到哪去了?”

逢月瞠目结舌,僵直着起身,拂风突然嘴一撇,呜咽着哭起来,泪珠顺着眼尾滚落。

逢月只当他思念徒儿,心里难过,却见他一脚踹到苏景玉膝上,暗红色的锦袍前摆被他踹出个湿乎乎的鞋印,“臭小子,还是这么俊,这辈子我是赶不上你了,呜呜呜……”

举手投足间全然没有了仙风道骨的气韵,倒像个顽童一般。

师徒之间分别了近一年,好不容易团聚,竟然以这样的方式问候,逢月看着忍不住笑,不再像之前那样恭敬拘谨。

苏景玉挽着她的手,得意地冲拂风扬眉,“我媳妇,给你带来了。”

逢月被他这个称呼叫的面颊一热,含羞向拂风点头致意,拂风脸上还挂着泪,看都不看她,双眼盯着苏景玉上下打量了半晌,嘴里嘶了声,扬起手中拂尘戳着他胸口:

“你怎么还是个雏啊?不行?”

当着逢月的面被他这样问,苏景玉窘迫到了极点,不自觉瞟了逢月一眼,视线相交那一刻又极速避开,仿佛山上的溪流都跟着凝滞了一瞬。

拂风的医术神乎其神,苏景玉并不怀疑他能仅凭气色就看出他仍是童子之身,十年间朝夕相处,也断定这个话题很难就此作罢。

果然,拂风眉头一皱,目光定在他身下瞧,“不能啊,你那地方我看过多少遍了,明明……”

苏景玉俊脸涨得通红,倏然放开逢月的手,勾着拂风的脖子阔步向一旁走开,捂着他的嘴急促道:“酒呢?你不是说让我陪你喝酒吗?”

拂风被他拘着走,脚底下磕磕绊绊,嘴里又说不出话来,气的一拂尘朝他胸口挥过来,内力激的水潭里水花飞溅。

苏景玉怕他误伤了身后不远处的逢月,丝毫不敢躲闪,更不敢用内力对抗,硬生生受了,被他打的心肺差点移了位,强咽下喉咙里的醒甜。

放下手,装出一副没事的样子,搂着拂风可怜巴巴地叹息,“是我惹媳妇生气了。”

拂风竟然信以为真,回头瞟了逢月一眼,满脸同情地看着苏景玉,“你成亲四个月了吧,你媳妇这气性也太大了!”

苏景玉忙赞同地点头,就此将这个令他难堪的话题揭过,腹诽这不靠谱的老道士长这么俊还打了一辈子光棍,当真不是没有道理的,要不是自己悟性高,这辈子怕是要布他的后尘了。

逢月将拂风与苏景玉的话听的真切,羞赧地低着头,两只白嫩嫩的小手互扯着袖口。

她与苏景玉相处的日子不算短,知道他并不像传言中那样无耻**,却没有想到他竟从来都不曾碰过女人,毕竟他画过那么多不堪入目的画,房里也到处都是**乐之物。

回想他适才尴尬的手足无措,落荒而逃的样子,不厚道地抿着嘴偷笑。

苏景玉舒了口气,返回来牵逢月的手,看着她笑的香肩怂起的样子,羞恼地白了她一眼。

水潭东边低洼之处架着一座扁长形的灰岩巨石,巨石上摆着两大坛酒,足有半尺多高。

拂风盘腿而坐,将拂尘插在颈后,拎起一坛开怀畅饮,一头白发如雪,不染半点纤尘,宛若闲居山野的隐士,身后的瀑布冲刷山岩,溅起团团水雾,在阳光下散着瑰丽的色彩。

“臭小子,跟你媳妇杵那干啥?还不滚过来!”

拂风一开口,登时仙气尽散,化作一具2十有八九,还是个及其没有眼色的2十有八九。

苏景玉挽着逢月坐在巨石边,揭去酒坛上的红绸,拂风把袖口一撩,拎着酒坛悬在身前,等着苏景玉与他碰坛。

露出那半截手臂上,从指跟到手肘尽是密密麻麻的伤疤,虽然伤口早已愈合,皮肉却粗糙的像是一块裂口遍布的枯树皮,让人触目惊心。

逢月惊愕地转眼,不敢再看,试想这么多的伤口,当年是何等的鲜血淋淋,痛不欲生。

苏景玉将近一年未见,也不禁恍神,当年靠喝拂风的毒血续命的日子仿佛就在眼前,怅然抱起酒坛与他碰了碰,仰头喝了几口。

他看得出拂风毒入骨髓,大限已至,不过是用了些虎狼之药强撑着,随时都有可能暴亡,再怎么也撑不过两年去。

十年前他身子健朗,能有如今的境遇,都是被他所累。酒坛中佳酿香醇,浓浓的苦涩却从舌尖漫入心里,绵延至四肢百骸。

庆幸如今师徒重聚,苏景玉抹了抹唇角,又恢复了玩笑的神色,拂风探头瞥着他的酒坛,见还不及自己喝的多,不依不饶地拎起酒坛怼到他嘴边。

苏景玉丝毫不推辞,接过来扬头猛灌,仿佛坛里的不是酒,而是解郁的灵药。

眼看着坛底渐渐向上倾斜,大半坛酒下了肚,逢月看傻了眼,红润润的小嘴微张着,昨晚她刚被苏景玉醉酒折腾的够呛,玄清山又远在京城之外,担心他喝多了回府路上折磨人,忍不住拽了拽他的衣角。

苏景玉全无察觉,拂风眼尖看见,薄唇一扯,生怕再惹怒了这位气性颇大的徒儿媳妇,他那宝贝徒儿还不知道要“雏”到猴年马月去呢。

一把夺过酒坛撂在巨石上,小心翼翼地瞄着逢月,像是时刻戒备着河东狮的怒吼。

逢月尴尬不已,喏喏道:“他昨晚喝醉了,刚刚才醒酒。”

苏景玉垂着眼睫偷笑,为昨晚的伎俩深感得意,瞧见拂风戒备的神色微滞了片刻,忆起当年初到南疆时,拂风不知怎的得罪了个美貌道姑,被她追打的屁滚尿流,吓得背着他逃命的时候也是这副表情,捂着胸口笑的前仰后合。

逢月不明所以,征愣地看着师徒二人。

拂风猜到苏景玉十有八九又在因为当年他被美人追打的事嘲笑他,气的鬓毛直翘,回手抽出背后的拂尘攥在手里,又觉得凑他一顿也不够解气,眸光一转,暂时放下戒备,凑到逢月旁边煽风点火,揭起苏景玉的老底来。

“小丫头,你别听这臭小子胡吣!打从我把他带在身边起就没见他醉过,不管喝多少酒,顶多就是这副懒洋洋的德行,你准是被他给骗了!”

阵风吹起细密的水雾飘在脸上,微微的凉,苏景玉酒意上涌,强忍住笑,双手慵懒地支在身后,目光缓缓看向逢月,蕴着酒意的眼神撩人又狡黠。

逢月眨眨眼,这才发觉苏景玉昨晚是在故意折腾她,拖延到天黑,只是不想让她回庄子去,心里又怨又暖,气咻咻地在他手臂上拧了一把。

拂风将拂尘向后一甩扛在肩上,乐呵呵地等着看苏景玉的热闹,没料到逢月只是轻轻柔柔的碰了碰他,不像他想象中那样泼辣,惊讶的双眼一瞪,拂尘抱在身前指点道:

“小丫头,这小子不怕挨揍,最怕人拧他大腿根,他下次再敢骗你你就拧他,趁他睡着了贴着肉皮儿拧,保准疼的他呜嗷乱叫。”

逢月早起睁眼时手还在苏景玉身上贴着,睡得迷迷糊糊的,甚至不知道摸的是哪里,细细回想,好像不只是腰背那么简单,羞的面红耳赤,小脸一皱背过身去,低头看着巨石下面的流水潺潺,细浪翻涌。

苏景玉眼睫半垂,但笑不语,脸上醉意更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