嗤啦——

水扑到灶台上,吓得王子舟慌忙松开手。

陈坞笑着关掉火,取出料包,用勺子舀了一点在小碗里,晃一晃让它稍微冷却一下,递给王子舟说:“你要尝一口吗?不够甜可以再加糖。”

王子舟接过来小心翼翼地喝,咂出味道,回说:“不要加了。”

他伸手把碗接回来,也喝了一口:“嗯,是不用加了。”

王子舟又盯着他看。

恶魔垂涎刺猬,刺猬勤勤恳恳将锅里的酸梅汤倒进玻璃壶。

王子舟要去拿,陈坞说:“烫,放着吧。”王子舟就缩回手。他又说:“应该早点煮的,冰的比较好喝。”王子舟就说:“没事,放一放就凉了。”

“这个你拿一下。”

他变戏法似的递出一大盘毛豆。

王子舟接过来:“天啊,还有盐水煮毛豆。”

“你先拿过去吧。”他说。

王子舟捧着那盘毛豆回到宿舍,正要说:“看,我们还有毛豆下酒吃。”一看矮桌,登时愣住:“这么多菜!这个接待规格太豪华了吧?”

曼云“哼”了一声:“陈内应忙了几个小时!”

“太腐败了。”蒋剑照啧啧两声,手疾眼快地偷了一片牛肉,吃完说道,“还不赖嘛!”她瞥一眼王子舟,拍拍身边的位子:“快坐快坐!”

王子舟刚坐下,陈坞就带着酸梅汤来了。

五个人围矮桌而坐,仿佛过节。

真是奇妙,我们居然会坐下来一起吃饭。王子舟在池田屋那晚的预想成了现实,这令她生出一种“既视感”,觉得此情此景已然发生过,眼下一切不过是在重演。

到吃完饭,这种感觉才稍稍退散。

饭桌上只有曼云和蒋剑照一来一往,主要是满足蒋剑照“田野调查”的好奇心,说的几乎都是東竹寮和K大的奇人怪闻。王子舟在边上,偶尔插上几句,另外两个人则基本没开口。

尤其谈睿鸣,一句话也没说。

他存在,好像又不存在。

这个人给王子舟的现实感受,与在阅读过程中体会到的夷魍几乎是一致的,也因为这一点,王子舟觉得他面目都是模糊的。

盯着他的脸看很久,或许能记住他的样子,可一转身,很快就会忘掉这个人具体的模样,只留下一点余味,如同气氛一样不可捉摸。

陈坞可真是选了个好原型。

饭后收拾好桌子,又重新倒了酒。

王子舟问起室友野口,曼云说:“野口这几天回老家去了,今晚肯定不回来,你们多待一会也没事。”紧接着又说:“刚吃完坐地上也太难受了,等着,我去借椅子来。”

他说完起身,不一会就提了两把椅子进来,加上宿舍里原有的,刚好五把椅子,一人一个。

众人不约而同地散开坐了。

矮桌要求我们紧挨在一起,椅子却让我们离彼此老远,每个人都像一座孤岛,气氛顿时就变了——

从过节似的团聚氛围,转向另外的境地。

曼云甚至起身关掉了日光灯,翻出一支不知从哪里得来的蜡烛,摆在桌子中间,点燃它。

“你要作法吗?”蒋剑照说。

“一看你就没读过《小游园》。”曼云搁下打火机,支使王子舟,“小王翻译,快给她补补课。”

“什么?”王子舟骤地回神,仔细一想,转向蒋剑照解释道,“《小游园》里有一个专门开会的场所,因为特别古老落后,没有电器,只能点蜡烛,人到齐了就把蜡烛点上,蜡烛烧到底就散会。”

蒋剑照立刻凑上去观察那支蜡烛:“两小时烧得完吧?”

曼云说:“放心,烧不完也可以散会。”

蒋剑照端起杯子抿了一口酒,瞥向桌上的杯垫问:“这是什么?”

她举起那个圆圆的软木杯垫,对光一照。

曼云说:“没长眼睛吗?中间写了那么大的π!”

“看到了看到了!你说话客气一点!”

借着黯光,蒋剑照端详起来。软木垫最中心画了一个π,从最外圈往里盘旋的是一串数字,即3.14159265358979……小数点后大概有上百位数字。

“好变态!你们怎么还把圆周率印在杯垫上?”

“谁无聊到印这个啊?学校买的。”曼云道。

“这小数点后有多少位?”

“109位。”

“为什么是109位?”

“因为K大某校长夸口自己圆周率能背到小数点后109位。”曼云回道。

“背这玩意有什么用啊?”

“你有本事背到109位,就能把109位数字都印在杯垫上,用314日元的售价卖给其他人。”

“不是因为他是校长吗?”

“背到109位就可以当校长。”

“因果倒置,胡说八道。”蒋剑照揣着那只杯垫坐回椅子里,“那你现在背给我看看,你背到109位,我立刻推举你当校长。”

“那你最好说到做到。”曼云一时兴起,抓过旁边桌子上的草稿纸,随手拾了一支铅笔,借着蜡烛光开始写。

王子舟不自觉凑过去,看到数字源源不断从笔尖流淌出来。只是眨眼的工夫,曼云就撕下那张纸递向对面,蒋剑照正要接,他却突然惊醒似的,把稿纸揉成一团,扔进了纸篓。

“你干嘛?”蒋剑照讶道。

“太傻了!”曼云拿起杯子喝了一大口酒,“傻到家了简直!”

光线很暗,辨不清脸色,但王子舟判断他应该满脸通红——你要我背圆周率?背给你看啊!这是下意识的条件反射,可只要回过神,就会感觉到窘迫。

成年人在这种事上争胜负。

太奇怪了,像小孩子干的事。

蒋剑照故意说:“你不会默不出来才扔掉的吧?”

曼云不屑一顾:“随你怎么想。”

蒋剑照起身要去纸篓里捡,坐在曼云对面的王子舟拦住她:“不用捡了……我看到了,我可以证明他不是乱写的。”

“天啊,你也背过?!”蒋剑照瞪大眼,“你这个变态!”

“没到变态的地步吧……”王子舟看看对面三个人,又抬头看蒋剑照,“你没背过吗?上学的时候,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老师或者家长,觉得你能背下来的话就说明脑子好,或者够用功……”

“我就没有刻意背过!”蒋剑照说,“我只到3.1415926!”她说着转向对面的陈坞和谈睿鸣:“你们也背过吗?我指的是后面几十位几百位那种!”

对面没否认,蒋剑照说:“好了我知道了。可这东西有什么用啊?靠这个真的能证明脑子好或者够努力吗?”

“当然可以。”曼云冷眼回道,“因为可量化,很直观。你听过那个说法吧?日本宽松世代的圆周率是3,普通人是3.14,K大生小数点后100位。这个数字一拿出来,哪个看起来更聪明或者更努力?校长为什么要夸口说自己能背109位?潜台词不就是说自己脑子够好够用功吗?总要有东西证明自己,类似的东西都可以,你的考分、你的等级——”

蒋剑照语塞地坐回了椅子里。

曼云又说:“你考上你们省内TOP1的大学是因为什么?是不是因为你的高考分数?你的高考分数是不是证明了你自己?”

蒋剑照盯住他:“你认真的吗?”

曼云说:“你千万不要告诉我你高考失利了,你应该去更好的学校,所以那个分数没法证明你。”

“恰恰相反。”蒋剑照说,“因为我模考从没考那么好过,所有人都认为我是走了狗屎运,才上得了那个学校那个专业,所以我还得反过来证明,我的能力配得上这个分数。照你的逻辑,如果高考分数就能证明我,我岂不是高兴得要死?连反证都不用了啊!可就算这样,我也不想认可你的观点,我觉得被分数定义太可悲了,你难道能一辈子都抱着那个分数过吗?”

王子舟心中警铃大作:别说了!曼云对这个很敏感!不要提高考成绩!

结果曼云咬牙接道:“是很可悲。”

空气里漂浮着咸味。

夷魍在此。

王子舟忽然感觉到恐惧。

蒋剑照也被吓到了——夷魍降临的气氛。

它阻断了每座孤岛之间的连接,让孤岛更孤岛。

名为曼云的孤岛冷酷反问:“那你觉得能定义、证明我们的是什么?”

蒋剑照明显没有答案。

她沉默了一会就开始耍赖:“反正不是分数。”又说:“再说了,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寻求定义和证明?智人早晚会灭绝啊!”

王子舟很习惯她这个话术了,她遇到暂时想不明白的事情,统统都会粗暴地推给“智人灭绝”,好像这样一来,什么都不必去想了。

而曼云显然不打算放她一马:“既然智人总要灭绝,那你还吃什么饭,还累死累活看文献写论文干什么?也不用担心拿不拿得到博士学位了,反正智人要灭绝,你的博士学位有什么意义?”

蒋剑照乱了阵脚:“你在混淆概念!”

“我混淆了吗?告诉我,有什么意义?”

蒋剑照深吸一口气。

王子舟本以为她要说个一二三出来,结果她气鼓鼓酝酿了半天,回了对方一句:“意义本来就是建构的、人为赋予的,没有意义,只要智人灭绝了,这些就都不存在了!所以,只要智人会灭绝——”

“你这就是逃避式言论。”曼云冷笑,“和找不到答案就高喊上帝救我、佛祖救我一样,除了得到一点可怜的自我安慰,能解决什么问题?”

“我没有要解决的问题!”

“论文是不是问题?博士毕业是不是问题?毕业后去哪里是不是问题?哪里都是问题,你怎么视而不见呢?”

王子舟感觉蒋剑照要像气球一样炸掉了。

蒋剑照闭上了眼。

过了一会,她说:“你在通过攻击我,攻击你自己。”

王子舟觉得曼云在收紧后槽牙。

“那些问题的答案你也找不到,你心里跟我一样高呼智人会灭绝,你比我高明在哪?”蒋剑照瞥了眼谈睿鸣,又伸手朝身后床铺一指,“学长说你本科就买了那本《人类灭绝》,你不是因为喜欢看小说才买的吧?你就是因为标题那四个字买的,你从本科时期一直揣到读博,真的读过里面的内容吗?”

王子舟想起第一次来这里时,观察到的、属于曼云的床铺。她记得曼云**放着的那本书就是高野和明的《人类灭绝》,2014年出的中译本。

曼云闷头喝了一大口酒。

他说:“你说对了,我没读过,标题那四个字就够了。”

蒋剑照也喝了一大口酒。

王子舟忽然感觉这景况不喝好像不行,也赶紧喝了一口。她喝完甚至瞄了一眼对面的陈坞,陈坞于是也拿过杯子抿了一小口。

只有谈睿鸣一直隐藏在黑暗中。

《小游园》里,众人开会的时候,夷魍就算来了也从不出声——没法出声嘛,但因为有事要议,就算夷魍在,大家也必须积极发言,一直说到散会。

沉默肯定不行,蒋剑照于是说:“世界上那么多宗教,怎么就没人创立个智人灭绝教呢?”

曼云说:“为什么要指望别人?你自创不就好了。”

蒋剑照虚心请教大魔头:“怎么自创?”

曼云一本正经道:“必须要有一个救世主。”

蒋剑照拧起眉:“智人都要灭绝了,还要什么救世主?这个教的存在就是为了向大家宣扬智人会灭绝这个观点,没有救世主。”

“没有也行。”曼云放下杯子,“这样吧,我给你一个封号,你就是智人灭绝教教主,你教下有灭智四大骑士,无非就是科学啊道德啊资本啊……你象征性挑四个就好,四骑士将会为智人灭绝吹响号角,在智人灭绝之日,四骑士会将智人带入永远的深渊——寂界。强调一下,寂界不是一个世界,只是为了方便理解而强立的概念,它是与存在完全对立的。教主的任务呢,就是向世间痛苦迷茫的羔羊传递这样的福音,宣说这个物种终将灭绝的事实。你还可以拉上古往今来一切圣贤给你背书,让我来为伟大的教主您一一解说——老子云,‘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1]说明身死神灭,一无所有,才是真道!庄子云,‘何不树之于广漠之野,无何有之乡?’[2]所谓无所有,便是一无所有,此乃暗喻永死之境!”

“快停下!”蒋剑照匆忙制止,“你等等,教主我不做了,让给你,你哪天打算成立的话,务必提前一天通知我们!”

“干嘛?”曼云端起杯子后仰睨道。

“好让我们跟你割席!”蒋剑照大声道,“你这样很危险,会被抓走的!千万不要连累我们!”

“我又不敛财!何错之有?”

“你不要执迷不悟了!全部给我忘掉!简直一派胡言!解读的什么鬼东西?圣贤听到了都要把你吊起来弄死的地步!”

王子舟没忍住,捂脸大笑。

陈坞居然也在笑。

“是,是我胡说。”曼云说,“刚才的不开心都可以忘了吧?整天想智人灭绝,还不是一样要吃饭,还不是一样要喝酒?还是说点轻松的吧!”

“就是,管它灭不灭绝,管它什么意义。”蒋剑照附和,“此刻能喘气就好!”

气氛松快了一瞬。

但只一瞬。

蒋剑照又问曼云:“你不愁毕业的事么?”

“有什么可愁的?想得出来就毕业,想不出来拉倒。”

“拉倒是?”

“延毕啊!”

“真话吗?那你心态真好。”

“不然还能怎样?”

“也是……”蒋剑照默默喝了一口酒,忽然又看向王子舟,“可其他人会在你身上附着期待吧?延毕的话,应该在那些期待以外。”

“关我屁事。”曼云说着侧头扫了一眼坐在最里面的谈睿鸣,“把别人的期待压在自己身上,是给自己上刑。我好好的一个人,凭什么上刑具?我已经做够了我能做的,延毕如果必须发生,那就只能让它发生。何况,延毕这个选项既然存在,那就说明,每个人情况就是不一样,为什么要觉得它很糟糕?”

“可就是存在区别啊。”蒋剑照看看谈睿鸣,谨慎地说道,“这个世界就是很在乎那些区别。虽然智人会灭绝,那些话语体系归根结底狗屁都不是,但我们现在就是会被卷入这个话语里——不可避免地被卷入,你理解我的意思吗?”

“你说是竞争、求职、升迁吗?”

“也许吧。”蒋剑照说,“人总要糊口。”

“你问小王吧。”曼云把问题抛开了。

王子舟忽然被带到,愣了一下:“为什么问我?”

“只有你找了工作嘛。”蒋剑照扭头看她,“我还真没认真问过你这个问题——你怎么就那么确定自己要去工作,要去做什么样的工作?”

“我……”王子舟说,“其实也不知道。”

“真话吗?”

“真的啊。”她小声地说,“因为日本文科博士就是很难毕业嘛,大部分人不会接着读的,那我的选项就只有去找工作,校招挑一挑看得过去的,挨个考挨个面试,谁家最终录我,那我就去。”

“你觉得那是你心仪的工作吗?”

王子舟沉默了很久。

她想过很多遍这个问题,去大企业工作,是我想要的吗?

她最终说:“是看起来不错的、合适的工作,能解决很多具体的问题。”

能解决很多具体的问题——可以给父母交待,父母拿出去说也不丢人,同时能有一份不错的薪水,可以在异国他乡立身,以上条件能全部满足,就足够幸运了,甚至应该感激。

这是我努力了二十几年,可以交的答卷。

我满意吗?我不知道。

只是,有一点点的不甘心。

我也不知道那不甘心到底是什么。

我在这个过程里,一定妥协了。

具体妥协的是什么?我很难说清楚。

随波逐流,就是削足适履,成为相似的人——我挤上电车通勤的身影,与周围的人看起来没什么两样,我们明明那么不同,却终归成了相似的人,过着差不多的生活。

差不多的生活。

[1].“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引自《老子•十三章》。

[2].“何不树之于广漠之野,无何有之乡?”引自《庄子•逍遥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