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因为这一句话,王子舟忽然意识到——

这个人,自始至终都是刺猬啊!

为什么我靠近他的这段时间,忘记了这件事?抑或只是因为进入头痛发作期,导致他的战斗力被削弱了?

陈坞走了之后,王子舟拖着箱子带蒋剑照回公寓的路上,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蒋剑照则笑个不停,她说:“绝了,他说‘你告诉赵老师也没关系’的时候真的好叛逆哈哈哈哈。”

王子舟一边开门,一边问:“哪里叛逆?”

蒋剑照乜她:“哪里都很叛逆,你不会以为他是个乖学生吧?”

王子舟从没这么想过。

乖学生不可能被叫去办公室罚站一下午,不可能当着全班的面被训话,不可能撞见谈睿鸣的事不去告诉老师,也不可能气势汹汹闯进天文协会、因为一句不恰当的宣传语跟人割席——他说话的语气、神态,那种不想与你们为伍的架势,都充分显示了他的性格。

我很较真,我很不好搞。

王子舟忽然就理解了去東竹寮借自行车那次,蒋剑照对他的那种“畏惧感”从何而来——在蒋剑照的印象里,陈坞绝对不是好相处的人。

进了屋,蒋剑照又说:“你仔细想想,他来日本,住東竹寮那个破地方,是因为没有钱吗?就是我行我素啊!我不相信赵老师对他的规划和期待是这个样子,赵老师首先就不会允许他住那种奇怪的宿舍,但赵老师应该毫无办法就是了,天高皇帝远嘛。”

王子舟忽然就看见了他浑身的刺。

这段时间被她忽略掉的刺。

莫名生出不安,一大早累积起来的兴奋,瞬间就被这种情绪覆盖了。她甚至想,如果我们吵架,我赢不赢得了?楼梯间的对决,根本没有结束啊,甚至可以说那只是开场。

开场而已。

“你这么气鼓鼓地干什么?”蒋剑照一边喝水一边瞥她,“要去打架一样。”

“你觉得我打得过他吗?”王子舟认真地问。

“说什么鬼话,两头猪怎么打架,拱来拱去吗?”蒋剑照说,“他不会的,他要是敢和你打架,你可能会把他吃了。”

“这是什么话?!”

“你可是雌螳螂!”蒋剑照说,“性食同类知道吧?他的杀伤力如果是一百的话,那你就是一千,你想要他死,他绝对活不了。”

“我有那么凶吗?”

“我没说你是红背蛛就不错了!”蒋剑照笃定道,“他肯定很怕你。”

“不可能吧……”

“你问问他好了。”蒋剑照搁下杯子,“我都能感觉到你内心那种凶恶,我不信他感觉不到,他感觉到了还敢找上门,那真的——”蒋剑照竖起大拇指:“视死如归,勇气可嘉。”

“真不错,一物降一物。”

蒋剑照说着往单人沙发里一躺,开始玩手机。

王子舟带着疑惑和不安去浴室洗澡。

跑完步洗澡通常都很快,冲冲汗而已,连头发都吹好也就十分钟。她出来一看,蒋剑照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

王子舟戴上智能手表,解了锁一划全是新消息,于是打开手机,消息全部来自“猪猪大队(5)”。

本来的四人群里拖进来一个新人,谈睿鸣。

蒋剑照:本猪猪大队长今晚要摆驾東竹寮进行田野调查,参观一下传说中的日本学生自治宿舍,周知。

曼云:本寮不欢迎封建帝王。

蒋剑照:不欢迎也没用,朕有内应,@陈坞 刚刚在便利店答应我了。

曼云:他答应你也没用,自治寮少数服从多数,其他寮生反对。

蒋剑照:少数反对!

曼云:反对无效。

蒋剑照发了一个“气死我了”的表情,然后就没有下文了。王子舟刚准备放下手机,弹进来一个私聊消息,陈坞发的:“傍晚见。”

王子舟:東竹寮吗?

陈坞:嗯。

属于少数派的造反,在日暮时分来临了——王子舟和蒋剑照走到了東竹寮院门口,一眼就看到了曼云。

“怎么是你来接驾啊?你不是反对吗?”蒋剑照问。

曼云双手插兜,不屑一顾地垂眼道:“我这就走了。”

“那可不敢耽误您!您请快走吧!”蒋剑照说。

曼云没好气地睨她,转身往里去。

“怎么还敢劳驾您带路啊!”蒋剑照跟在后面说,“真是受不起!”

曼云嗤了一声。

王子舟憋笑,蒋剑照则进了大观园似的四下张望,一会啧啧说:“你们这海报贴得也太放肆了,怎么还敢批评学校?”一会又盯着寮内布告惊奇:“扔垃圾都要开会讨论,不愧是学生自治寮!”最后拽住曼云问:“朕的内应在哪?”

“厨房。”曼云回道。

他说着又扭头看了眼王子舟:“大概是有人喜欢喝酸梅汤,陈内应在煮呢。”

可能是爬山那天有一搭没一搭聊天时说到的,王子舟自己都快忘记了。

她短促地“啊?”了一声。

曼云忽然伸手一指大敞着的宿舍门,对蒋剑照说:“那。”又转过身来盯王子舟:“你,出列。”

王子舟被军训教官点到名似的,瑟瑟缩缩跟着下了楼。

曼云什么话也不说,抬脚走得飞快。王子舟紧跟在后面,忿忿道:“腿长了不起吗,可不可以走慢点?”

“不能。”他简直不讲道理。

“要去哪?”

“买酒。”

“买酒喊我做什么?”

“我怕你控制不了自己,带你出来醒醒脑子。”

“我怎么了?!”

曼云头也不回:“你和陈坞在一起了吧?”

“你怎么知道?!”王子舟吓一跳,“他告诉你的吗?”

“傻子也能猜到!”曼云扭头瞪她,“大早上头痛完,居然去跑步了,事出反常必有妖。老实交代,你昨天对他干什么了?”

“不能告诉你。”王子舟咕哝。

“我准你去掉少儿不宜的部分。”

“没有少儿不宜!”王子舟心虚地辩驳道,“我只是恰好在图书馆楼梯间碰见他头痛,我就、就好心借肩膀给他靠了一下。”

“你是恶魔吧!?”曼云忽然停下来,转身震惊道,“你把肩膀借给他?你让他头痛的时候靠你肩膀上?”

王子舟吓了一跳。

她不安地点点头:“有什么不对吗?”

“你知道他为什么跑去楼梯间吗?因为可以靠着墙!你知道他平时发作连枕头都不用吗?因为如果挨着软的东西会更痛!居然强迫人靠你肩膀上,你的肩膀有墙硬吗?你这个大恶魔!”

“啊?”王子舟小声地说,“我不知道,他没有跟我说……”

“他头痛的时候谁都不敢去招惹他,你居然——哇,真是仗着刺猬肚子没有刺,胡作非为。”

王子舟不吭声了。

“怎么,还不高兴了?”曼云瞥她道,“刺猬肯把肚子露给你不是好事吗?”

“不知道。”王子舟沮丧地说,“很难过。”

“你还难过上了,我看他高兴得很!”

“他高兴什么……”

“别人看我是刺猬都离我老远,突然有个恶魔冲过来,说,你好刺猬,我可以摸一摸你吗?刺猬肯定吓了一跳:我浑身是刺,怎么还有人要摸我啊?!刺猬纠结良久,别别扭扭让恶魔摸了自己的刺,没想到恶魔说,你的刺真是可爱啊!刺猬吃了一惊:怎么还有人觉得我的刺可爱啊?恶魔得寸进尺,说,我还想摸你的肚子,可以吗?刺猬心想,好,我最柔软的地方就是肚子了,于是高高兴兴露出了肚子。”曼云两手一摊,“看吧,就是这么一回事。”

“刺猬也太傻了吧?你一定是在胡说。”

“刺猬就是这样嘛。”曼云继续往前走。

“我不信!你肯定在骗我。”

“我骗你干什么?刺猬只有竖起刺的时候不好骗,决定躺下来露出肚子就是傻子了,不信你自己去问他。”

“可照你的逻辑,岂不是随便来个恶魔都能骗到刺猬?!”

“当然不是。”曼云停下来,瞥她道,“骗子恶魔图的只是柔软的肚子,不会真想摸那些刺的。为什么呢?因为在骗子恶魔眼里,那些刺就是扎手无比,恶魔可不想让自己被伤到。实诚的恶魔才真的会被那些刺吸引,抱着会受伤、会流血的心情去触摸,最后发现——不过如此,那些刺不过如此,它们不仅不扎手,还很可爱。刺猬确定了这一点,才会露出肚子。”

王子舟忽然愣住。

在京都的黄昏里,她回忆起了天文协会的那次遇见。从那时起,吸引我进一步观察和揣摩的,不就是那种与周围一切都格格不入的气息吗?

你大胆地将刺暴露在了外面,好像完全不怕吓跑其他人;而我总是期冀讨好周围的人,大多数时候都披着柔软的皮肤,小心翼翼地把那些不太友善的东西藏进了肚子。其实我也很渴望暴露那些东西,只是我藏得太久了,所以看到你,心生向往——

我触碰了你的刺,发现你其实细腻、柔软又可爱。

可我靠你这么近,你迟早也会发现我满肚子都藏着那些已经腐烂的坏东西——我没那么善解人意,没那么好脾气,一点也不好相处,我真实的内里,也许是个不讨喜的糟糕恶魔。

复杂的心情叠加着。

“愣着干什么呢?”曼云远远喊道。

“啊?”王子舟发现他已经走出去老远,赶紧追上去。

两个人买了酒回到東竹寮,天边仅剩的一点粉紫色霞光也彻底被黑暗吞没了。

宿舍里亮起灯,蒋剑照坐在椅子上,和对面的谈睿鸣聊天,很小声,听不清说的什么。曼云提着酒走进宿舍,王子舟也要跟进去,结果他伸长胳膊挡了一下,斜眼道:“去厨房找你的刺猬吧,大恶魔!”

王子舟只好走去公共厨房。

她探头进去,陈坞也看见了她。

厨房昏暗、狭小,酸梅汤的味道随水汽升腾、弥漫。明明早上才见过,王子舟却生出“久违”的心情。她怀揣着糟糕的恶魔内核,走近他,说:“还没煮好吗?”

“快好了。”刺猬一无所知地说。

就这样并排站着,看水雾漫上来。

恶魔张了张嘴:“你看到……”

刺猬看她。

恶魔也转过头看刺猬,想起他对自己说的“不协调感”。

刺猬,你发现了我的不协调,可你看见藏在不协调里面的东西了吗?我自己都不敢翻看、不敢面对的东西,我甚至不知道它到底什么模样。

“你看到了吗?”恶魔鼓起勇气问道,“那些不协调里藏着的……不太好的东西,黑黢黢的,不可名状的,不讨喜的……”

刺猬的眼睛好明亮。

他说:“我听到了。”

恶魔大吃一惊:“啊?”

刺猬说:“就像你能听到我自己都觉察不出的笑声,我也听到了你咬牙切齿的声音。”

恶魔无意识磨牙的声音。

“听到那个声音,我就想笑,然后就被你发现了。

“为什么想笑呢?

“也许是……觉得可爱吧。

“那些东西,没有那么可怕。”

刺猬滔滔不绝,宛若能言善辩的谏臣。

谏臣忽然**陛下:“你想……抱我一下吗?”

陛下点点头,伸出双手,拥抱了手里拿着厨具的谏臣,随后摸到了那些刺——原来它们一直存在,我也一直能看见,只是它们确实伤不到我。

真好啊!

不是因为我忽略掉了,是它们不过如此。

而我内心的恶魔,对他来说,也不过如此。

不过如此。

锅里的水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