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做梦了。
梦到了小时候。
她蹲在红砖绿瓦的宫墙边,看蛐蛐儿打架。
在她身边站着一位比她高了一个头的少年,烈日炎炎下,他毫无不耐烦,替她打着伞。
朱翠纸伞下的阳光橙灿明丽。
是她好久都未曾见到的灿烂。
少年就站在旁边,只静静地看着她,身形纤瘦,如雪般皎然,其面若皓月,星眉剑目,眸中总有化不完的愁绪。
似乎是拿这个比他小了四五岁的妻子无可奈何。
“允温。”
他唤了她一声,将伞偏向她的头顶上,温柔至极。
“我们回去吧。”
“不回去。”
她似乎在赌气。
“张美人污蔑我,我不回去。”
她已经记不起来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仍然记得少年眼眸中笑意盈盈的目光。
像是柔柔月光,令人心旷神怡。
“好。”
顶着烈日,少年帝王居然低下身子,陪着她蹲在角落里看蛐蛐。
“那我陪你。”
那时候的她以为,他会一直这样陪着她走完一生,即便这一生,注定是成为刀下亡魂。
可他食言而肥。
……
……
梦境和现实交织,眼前事物像是时空逆流一般飞速还原,雨松青捂着头,将自己蜷缩成一团,颤栗不止。
是梦境,又不是梦境。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梦到过他了。
那些她曾经认为刻骨铭心的记忆,却是真的随着时间的消逝而渐渐淡去。
枕头已经被泪水打湿,泪珠挂在眼角像是珍珠一般垂落而下。
窗棂外的月光透过降雪纱照映在室内,指尖摸着熟悉的被褥纹路,她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松水院。
“青青!”
李炽趴在她的床边,视线像是紧绷的野兽,眸子中闪着隐忧。
因为发热,她已经昏睡第二日了。
男子的手轻轻拍着她的背,一下又一下的抚摸着她抽泣地身子。他不明白她为何会哭,只以为是因为生病而不舒服,因面上烫伤而难受。
李炽将她转过来,手背扶着她的额头。
“能听见我说话吗?”
他的声音好低,跟记忆中的男子完全不一样,是一种带有男人特性的低沉和沙哑。
雨松青蓦地从**蹭起,张开纤细的玉臂环住他的颈脖,将自己埋进他的怀抱中,噎噎呜呜的“嗯”了一声。
男人的臂膀瞬间僵硬,肌肉组织不受控制的停滞在空中,感受着温香软玉。
睡裙随着动作悄然滑落,如玉般润泽的肩膀就这样现在显在他眼前。
李炽不敢动,眼神也不敢随意乱飘,但手却不知不觉将她细腰一握,往上提了提。
他知道小姑娘受委屈了。
“是还在难受吗?脸疼还是头晕?”
窗棂外的月光太柔了,像是在她洁白如雪的身子上镀了一层白纱,乌发随意垂落在后腰处的旋涡处,如绸缎般柔滑细腻。
雨松青摇摇头,但听着这声音,因为娇气引起的委屈像是潮水般涌上来,在他肩膀上揩泪水,“呜呜”了两声。
她曾经非常不耻朋友们恋爱时因为一丁点儿委屈都要闹腾半天,可是现在她明白了。
那是一种没有理由,毫无道理,对他极度信任的感觉。
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对他的依赖已经到了如此深的地步,在意到即便是一个眼神,也会让她不停的猜想,思索。
李炽坐上床侧身紧紧抱住她,透过月光瞟着那张因为烫伤而泛着红印子的小脸,心里五味杂陈。
平常她不会如此粘人。
他其实很喜欢她身上的气味,但他第一次见着她,他便觉得融雪香很适合她。
那种清透神秘的木质香味夹杂着西域特有的花香,就像是她给人的感觉,外冷内热,清丽至极。
眼睛适应了黑暗,雨松青这才发现眼前的人已经有好几日不眠不休,胡子拉碴,眼圈青黑。
她回想了片刻,神情立刻警惕,有些慌乱,“荣王怎么样了?”
李炽有些不悦,敲了敲她的脑门,“你怎么不问问你的脸怎么样了?”
“哦。”
她刚想摸一摸自己的脸,发现已经上好了药膏。
糟糕,突然有些怕……
这万一毁容了可怎么办?
她把这句话说出来,李炽不屑的冷笑了一声,口是心非,“你在本座这里,什么时候好看过?”
没好看过吗?
这人眼睛怎么长得!
她这辈子虽然出身不咋地,但好歹也是沈氏的女儿,沈氏自古出美人,否则宫中那位沈良媛为何得宠?
何况,她也从未觉得自己难看过。
但是……
想起自己和李炽在一起的日子里,不是在验尸就是被关进棺材里流浪,不然就是顶着一头四五天都没有洗的头发在大山里乱窜,一身蓬头垢面,几次三番都狼狈不已。
男人都是视觉动物,如果自己真的毁容了,他不得找三找四啊?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低落,李炽闷声笑了笑,轻轻抚着她脸颊上一颗颗晶莹剔透的血泡,瞥了一眼自己的手心。
那里只有一处浅浅的划痕,隐藏在手心中,旁人几乎察觉不到。
用十四颗血泡,抵十四条人命。
在这个代价,不知道太后满不满意。
……
……
昨夜的慈宁宫,血海如铸。
十四颗向上人头被串成珠子挂在慈宁宫殿门外,珠串上的人个个死不瞑目。
这些人,都是太后极为嫡系心腹亲卫。
他曾经也是里面的一员。
他们手中做的事情,不比他这个锦衣卫都指挥使的脏。
昨日她高烧不退,浑身滚烫。
脸上的血泡被挤破之后,血水就这样从脸颊两边流下来,双眼紧闭,唇角苍白,有气无力的耷拉着,一点儿药都喂不进去,像是一只静静的兔子般蜷缩在他怀里。
他怕的极。
脸色瞬间苍白一片,是任何人都没见过的无措和恐惧。
这种久违的感觉,剖开心肺都没办法抵挡的痛意,海潮般席卷他,吞噬他。
一浪高过一浪。
明知道她只是发热,明知道她脸颊上看似恐怖的血水也只是外伤,可是他真的怕到了极点。
他最厌恶恐惧的滋味,这让他回忆起童年时代,父亲自刎,母亲殉情,他担着所有罪责野狗一般苟活着,无依无靠,任人宰割。
所以这些年他费尽心思重新站到了高位,斩断所有,断绝任何令自己把柄送给他人的机会。
无父无母,无情无念,便可以无牵无挂。
可眼前脆弱的仿佛一只手就可以消失的生命,却重新让他体会到生命的重要性。
……
雨夜中,震碎的刀口已经残缺,男子大刀阔斧的收割着来往者的性命,他全身紧绷,像是一头犹如挣扎在生死边缘徘徊的野兽,下一瞬间就会伸出尖锐的利爪将他们撕碎。
这些人都是大内高手中的高手,他们自幼被精心挑出遴选,日复一夜的训练,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从暗到明。
可眼前这收割他们生命的人,正是从这里走出去的猛兽。
数十余位高手将他包围,所有人血液几乎凝固,谁也不敢靠近。
他们不欲与他生死相斗,可是今日只能你死我活。
“李炽!你可知今日此举,娘娘必然震怒。”
李炽随手扔了自己已经被震碎的长刀,随手捡起地上残留的弯月,血水从他头顶流下,随着发丝滴滴落在地面上,轰隆隆的雨夜里面,他的声音却是似从地狱而来,他似乎是笑了笑,并不在意,“本座,何惧?”
他今日要的不多,只要十四个人的命。
这只不过是最简单的——敲山震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