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人生像是布满了荆棘与悲剧的连环画,一关比一关艰难,一次比一次戏剧。
雨松青将双手放在父亲褶皱的手背上,被激起的滔天怒意尽数平息。她现在终于明白智言大师曾判她一身戾气从何而来,也知道很多事情不是自己故意躲避和欺骗就可以掀过。
他的双鬓已经泛白,担忧道:“青青,你真的决定了?”
知道李炽知晓她身份的那一刻起,雨敛和就想到迟早会有今日。
在自己手中十五年的女儿最终踏向的路,将会是荆棘丛生。
那年,他抱着两岁的雨松青辗转数地,最终安家黑水县,他娶妻生子,用一个最平常人家的关系套住她危机重重的身世,只是希望她顺利长大,平安一生。
这不是他一个人的愿望,还有鑫国公临终遗愿,是国公夫人用命换来的安泰。
“爹爹,我不会后悔。”
若她只是雨松青,她或许不会参与到这些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之中,或许,会遵从父母遗愿,做个简单,快乐的小女娘。
可她不止是雨松青,她的背上,肩负着浓厚的血腥,若从前不知道这一切,那也可以混混沌沌过一生,可她偏偏知道,她不甘心。
所以,即便是以卵击石,她也不会后悔。
凭什么她一个人坠入地狱,他们却在金銮殿上享受着无限荣华。
“姮娥。”
雨家门外,谢长夫人凝视着坐在廊下的雨松青,忍不住缓缓走近,不敢置信的盯着她的脸。
她乃程氏女,其父是程家四房嫡子,而嫁给鑫国公的樾织阿姊,是长房长女。
她与阿姊,是亲堂姊妹。
阿姊在鑫国公跟随先帝拼杀之时便嫁给他,与鑫国公相濡以沫,恩爱非常,即便是她难以生育,近三十才诞下一女,鑫国公也从未纳妾。
得知阿姊溺水去世,祖父曾大病一场,大伯甚至从官场辞退,回到洞庭书院教书育人。
程氏清贵,即便是知道阿姊的死绝非意外,但因当时时局动**,陛下重病,太子尚幼,朝廷被太后与荣王把控。即便是程氏想要敲鼓鸣冤,可也无人做主。
现在端看她。
“文贝紫瑛,缥碧玄绿。”
是极为清丽淡然的模样,眉眼峨黛,秋瞳涟漪,唇色澄然。有五分像阿姊年轻的模样,有五分其实更像她的父亲。
雨松青对这个夫人并未有多少好感,她只是好奇,“谢长夫人,就不怕认错吗?”
“不会。”
谢长夫人拉住她的手腕,将她的袖口卷起,露出雪白的手肘三分之一,“你的容貌与阿姊很像,而你的手肘处,有一个淡红色的胎记,那日……我是看到了的。”
“你想回沈家吗?”
这个问题,不止是她问过,雨敛和和李炽也问过。
他们不约而同都认为,她会回到沈家。
可她从没有这个想法。
雨松青轻轻摸着手肘上的红色胎记,深思静声。
复仇,不是一定要回到原籍,比起成为众矢之的,她更希望在暗处看着那些人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受尽折磨,但毫无办法。
“您还是唤我松青吧。”
她是雨松青,自始至终也只会是雨松青。
暮春收尾,茉莉花香飘洒在风中,日头顶上的太阳逐渐有了炽热的烫意,即便是撑着伞,但半坡上的旭阳,还是照得她睁不开眼睛。
“我以为你不回来。”
新坟旁边,徐宽进,不,应该是谢林宽。他负手而立,高挑的身形穿上崭新的锦袍,束发沐冠,已经颇有几分贵公子的模样。
都说人往高处走,谢林宽选择谢家倒是无可厚非,徐家虽然待他不薄,可是当年狸猫换太子之时却是毕竟参与。这一次,更是为自己招来灭门之灾。
谢林宽跪求了一日一夜,才让谢长夫人没有降罪与徐氏夫妇,这已经是他能为人子女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他写信邀她叙话,雨松青就选定了闵柔的新坟前。
“我应了你,自然会到。”
拿出一盒糕点水果,她蹲下来慢慢摆上去,“恭喜你,因祸得福,认祖归宗。”
她的背影纤弱,似乎是触手可及,可谢林宽却觉得她咫尺天涯。
他与雨松青,虽无青梅竹马之情,但也有自小相识的情分。从前,她说话总是柔柔弱弱,在孩子堆里也是受人欺负。但现在,她不再是那个曾经站在他身后哭哭啼啼的小姑娘,一身的本事令他折服,也更加遥远。
他家虽不富裕,但是娶妻还是绰绰有余,娘催促了多少次,他便拒绝了多少次。只想着,会不会,有没有一天,她会回过头来看看他。
“青青,谢谢你。”
雨松青并未回头,她点燃火折子,烧着纸钱,“你知道我这个人,最喜欢银子,这日后你是谢家嫡长子,要什么没有,等以后飞黄腾达可别忘了我这个老朋友。”
谢林宽不善言辞,被她说得羞红,不知所措的摸摸后脑勺,“可我并不想离开这里。”
“这是我的家,我的亲人,朋友,兄弟,商铺都在这里,我不知道谢家到底是个怎样的地方,其实……我根本就不想认这个祖宗。”
“胡说!”
雨松青打断他,眼神有些严厉,“谢家才是你的家,才是你的根,谢林翰拥有的其实是你的。世人都不愿意去陌生的环境,不愿意离开舒适圈重新开始。可是困顿于此,你就永远不会知道,人心之险,世事之繁,你不会知道,自己究竟会是一个怎样的人,会创造出一个怎样的未来。”
这些话,既是说给他听,也是说给自己听。纸钱上的火苗轻轻扫过指尖,雨松青压了眸子,望着天际。
谢林宽怔然,一动不动。
他从来不知道,原来看似娇弱的人,内心原来如此宽广强硬。
重新开始。
雨松青背影如松,她只是看着天际云舒云卷,并未回头,“故人江海别,几度隔山川。愿你此后,天保定尔,俾尔戬穀。”
街上到处都是从雍王府内关押的囚犯,一车车,一排排,长到看不见尾巴,雨松青从闵柔坟前走下山藏在人群,与众人一样,仰着头好奇的看着囚车内的犯人。
曾经威风地不可一世的雍王府,竟然以这种下场收尾,不由得让人深感唏嘘。
只是,她并未看见雍王殿下。
也是,犯了再大的错,毕竟也是亲王,即便是顾及皇家颜面也不会真的将人弄出来丢人现眼,何况,他还是李炽父亲的师弟。
短短一个多月,锦衣卫在黑水县搅得翻云覆雨,在任官员全部罢免,守城士兵都换了一茬又一茬,更别说与雍王殿下勾结过得商贾,员外,与白俊章引合作,牵连的所有人。
一串串连起来,还分成了两部分,朱燃带着雍王的人,吴辞带着白俊等人,队伍又长又密集,人全部被裹在囚车里,摩肩接踵,站都站不稳。
“姑娘!”
燕暮老远就看着她,打马跑过,立在马背上笑逐颜开,“你要去见大都督吗?”
雨松青看着他精致漂亮的丹凤眼,笑着摇头,“不了,你们忙。”
燕暮不解地勾了勾唇,“不忙啊……大都督还在驿站整顿,我带你过去?”
她有两日未见李炽了。
说来奇怪,她总是见着他情不自已,眼睛总是望着他,看着他,掐,拽,撞,扭无一没有做过。可现在见不着,她反而没有那么想。
李炽那日的话萦绕耳边,她其实并未做好心理建设,也不敢去戳破这层纸。
因为在意,所以不敢。
燕暮也没多逗留,毕竟有一堆破事等着他收拾,他骑马跨过街,一身殷红的飞鱼服衬得他意气风发,引得周围的小娘子个个心花怒放。
出城的车队犹如一条蜿蜒的长龙,足足走了一个时辰才全部离开城门,她也静静地站在原地,足足一个时辰,直到日晚西头,霞光漫漫。
她忽然意识到,若是不见,再相见,那定是隔着千山万水,重重山峦。
雨松青像是回魂一般,迅速跑去附近最近的马厩,独自一人骑着马儿奔驰在苍茫的天地间,天边的火烧云犹如鲜艳的血液般倒映在上空,为了超赶近路,她一路沿着河岸疾驰,只是想见他一面。
她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愁闷不已。
她不想再顾这些虚伪的东西了。
管他什么以后,也不想什么未来,她现在只想见到他。
现在,立刻,马上。
远处的黑云逐渐压下来,黑沉沉的土地上,河流潺潺,水声潺潺,远处望不尽的田埂山野间,一人一马飞奔隐入昏暗之中。
马匹没入荒山野岭后,雨松青停下了脚程,靠着直觉的星空追寻北方,走到人迹罕至之处,为了马儿可以歇息,她拉着马一边走一边观察,走到了孤坟深处都未可知。
毕竟是女子,再大的胆子在这荒郊野岭心头也是慌张的,她只看见远处火光闪烁,耳边传来刀剑摩擦的声音,还以为自己赶上了大部队时,眼前的景象让她几乎不堪置信。
大约有四五驾囚车停在河岸边,一队锦衣卫将他们集结在桥口旁,火炬犹如星火般燃亮,像是长龙一般延绵。
“人数清点齐了?”
黑暗中,她只看得见那人的侧颜,隐隐约约很是熟悉。
下一刻,火炬照亮了校尉的脸,吴辞冷漠地按下腰刀,重新骑回马上,威风凛凛,他骑着马围着从囚车上抓下来的人看了一圈,沉声道:“私铸铜钱本事抄家灭族的大罪,念在你们供认不讳的份上,饶你们家眷。”
雨松青蹲在树旁,总觉得这话莫名其妙。
但她还没有琢磨出一个由头来,吴辞高声道:“众人听令,所有人,杀无赦。”
灭口?
!
为什么!
刀剑挥舞着阵阵砍杀声,她眼睁睁的看着白俊死在锦衣卫的刀下。
血光,火光,和哽咽的喉咙将她激得一身冷汗,可她偏偏不能出去,也不敢出去。
李炽答应她要将这些人绳之于法,现在为何又要杀了他们……是为了替太子遮丑,还是只是有利用了她一次,只是斩草除根?
她往后退了好几步,不敢置信。
乱!乱!乱!
若她今日没有跟过来,是不是永生永世都不会知道这些真相,不知道她执念为闵柔寻找的凶手,早就死在了黑水县外!
甚至还会将希望寄托在李炽身上,被人家牵着鼻子走?
他的水太深了……每一次,她以为自己能看懂他的时候,他所做的每一步都在自己的意料之外,雨松青自问,到今天为止,她甚至都还不清楚李炽到底是谁的人。
后颈突然被人捏住,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可是埋下头一看,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谁!”
“嘘!”
他捂住她的嘴,一双眸子是雨松青最为熟悉不过的幽深,可是这一刻,她却很想把它扣下来。
“为什么!”
李炽阖眼微叹,环住她的腰身。
“有些人,死了比活着更有用。”
我他妈不懂!
有本事别捂着你姑奶奶的嘴!
她咬他的手掌,全然不泄气,又狠狠踹了他两脚,嘴里溢出痛骂,“这些人死了,线索就断了!没有证据,太子做的那些事情就永远见不了光!你明明答应过我,闵柔不会枉死,现在又杀了他们替太子斩除后患,你放屁!”
拴在腰间的手更紧,他像是要掐断她的腰,压低的眸子映照出对岸火光,她也第一次在李炽的眼眸里看到了隐忍的野心。
“仇恨只会蒙蔽你的眼睛。”
“当局者迷,可是燕都所有人都是当局者,谁能跳出来,谁就能成为执棋者。青青,知人善用,人不一定要是活人。”
李炽眸中映照对岸的火势越来越大,她只看见人头落地,血色染红了刀刃。
身后的火光将天际亮透,焚烧木材和肉体的味道扑面而来。在林间忽明忽暗的光亮下,他的唇扫在她的脸颊,忽近忽远,雨松青浑然不觉,直到后脑勺被他扣住,被他猛地撬开了唇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