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声音并不尖锐,却带着居高临下的的口气,随着她话语落下,马车旁的几位军士便将前去逮捕的谢林翰扔在地上。

几人浑身都是血,拥簇在一起,格外狼狈。

孙县令气的胡子都要吹起来了,不用说这道逮捕的命令是锦衣卫下达的,即便是再高的门第,如此不买官府面子,他还是第一次遇到。

可常州谢氏,有着祖上恩荫,向来眼高于顶,在常州的位置稳如泰山,堪比郡王权势。

孙县令冷哼一声,他素日最看不惯这种仰仗着家中权势罔顾律法之人,今日即便是常州郡守亲来,他也不能让人将谢林翰带走。

担任临川黑水两县县令,若是安顿好黑水县一堆烂摊子,他的名声也在官场中初拔头衔,日后进省城或往燕都升,也不是难事。若今日让这妇人明目张胆的把人带走,他的官名也算是走到头了。

“本官定会查出真相,还令公子一个清白,若是夫人阻拦,可莫怪本官不留情面。”

谢长夫人莞尔一笑,更咄咄逼人,“我儿人品我知,他与市井妇人之子不可同日而谈,此次外出游历,不过是暂住他家。他家的事,与我儿无任何干系。”

谢林翰前面的三个兄长都未长成人,她膝下子嗣就他一个,莫说被污蔑杀人,就是别人多言一句,她都会怒斥杖责。

这些乡野村民!

“孙大人,若有逮捕令但嫌犯不从,该如何?”

“围拒官令查末要犯,廷杖二十,若遇阻拦,羁押大牢,徒一年。”

雨松青和孙县令一唱一和,谢长夫人听得怒火中烧,“谁敢!”

孙县令冷哼道:“这里不是常州,夫人可听说过一句话,强龙不压地头蛇。若因此事闹上御史台,得不偿失。”

谢家三代没落,谢林翰又不是个读书的料子,今日的谢家早就不是当日的盛况,虽说是先帝爷亲自恩赐谢家二代袭承官位,但这官位又不是爵位,能落到二代头上,但不一定能在三代袭承。

谢长夫人平日里虽是嚣张跋扈惯了,但一提御史台,她还是发虚,看着缩在角落里一言不发的儿子,掀开了马车门帘。

这一看不要紧,雨松青只单单一见到谢长夫人这张脸,心中顿感不妙。

眼睛,眉毛,嘴巴,简直就是徐宽进的翻版,不,应该说,徐宽进是这谢长夫人的翻版!

从前看着徐家父母她便有些起疑,这两口子身高平均不过一米六左右,虽说上了年纪的人骨头因为钙元素的缺失和脊柱缩短而变矮,但是不知是身高,徐宽进的脾性和五官都与这老两口大相径庭,基因再怎么返祖或者突变,她都不认为能生一个与自己毫无干系的孩子出来。

常言道,外甥肖舅侄女肖姑,这不是没有道理的。被拐卖的孩子长大之后都会发现自己与父母一点都不相像,从而开始寻亲之路,所以说,基因这个东西,遗传的稳定性是很高的。

谢林翰跟着母亲走进官衙门内,他面色极其不好,脚下虚浮,眼眶下的青影很重。

“本官长话短说,谢公子,四月二十日戌时,你在何处?”

谢林翰从容答道:“我在家。”

“可有人证?”

谢林翰想了想,摇头回道:“没有,当晚,只有我一人。”

四月二十日是案发前一日,众人疑惑地看着孙县令,而孙县令倒是胸有成竹。

“你没人证,本官有人证。”

说着,一布衣打扮的中年男子走上了公堂。

“大老爷,四月二十日晚,我的确看到谢公子在家,不过,他并非在徐家,而是在孙家。”

一石惊起千层浪,他缓缓道:“大概戌时左右,草民因出门倒夜香,必须路过孙家门口,就看到这位公子侧立在孙家胡同小巷外,正与孙同说这话。”

孙徐两家不睦已久是众所周知,这般和气的说话还是第一次,他有些好奇,便凑过去过听了几句,虽没听完整,但零零碎碎也听见“闹事,银子,好处。”这些词。

“胡言乱语!”

谢林翰气愤不已,慌张地回他,“就凭你一张嘴,也想定罪!”

“若作伪证,草民一家都会受牵连……草民不敢胡诌!”

“我次日上街遇到孙同时候,见他正在买酒,我就随他一起回家,我清清楚楚看着,他那日给酒贩的银子,可是崭新的官银!我就问了他一嘴,他只说是最近走了财运。”

官银是用来入库的,也就是每个省的税收的财政收入。必须刻下官银标志的字样或图案,方便入国库管理。在官银支出给各地和个人以后,获得官银的单位或者个人,必须将官银再溶化一次,炼出新的银锭或者银块,这便是“火耗”。

而大燕民间是不允用官银的,可是这种事情,在省城是常识,但在偏远的县丞,百姓连官银都很少见到,更何况知晓这个不成文的规定。

“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惊堂木一拍,官吏迅速将谢林翰压在地上,皎白的衣衫被灰尘沾染,他神色慌张,连辩解都辩解不出。

谢长夫人死死咬着下唇,眼尾纹路深不见底,攒紧拳头,胭脂都遮不住她面容的怒意。

“仵作检验,孙家四人,有三人是死于毒箭木之毒,而此毒,虽盛行于军中,但也是鲜少有人得用,价值千金。谢林翰,你们谢家乃常州父母官,谢郡守一揽麾下的守备军曾是跟随老太公退役的攻伐之军,你来本官说说,此毒,究竟是出自谁手?”

“谢公子莫要认为把证物带走,就能置身事外,你可知,毒箭木的酒坛银针根本测不出来毒,而只有你,心怀鬼胎,才会忐忑不安。”

看着谢林翰扒在地上不置一词,谢长夫人心中的已有七八分相信,若非为谢氏门庭撑着场面,她现在一定会让人架出家法,将这个蠢货狠狠打一顿。

“孙大人!”

谢长夫人缓缓站在公堂中央,示意门口的侍卫围挡官吏,眼神清冷威严,“此事,恐怕另有原因。我们谢家虽不是朝中官宦贵胄,但也有几分掩面,劳烦孙大人屏退左右,咱们慢慢细说。”

雨松青的位置很巧妙,刚好在公堂木桩的角落,她侧眸凝视,嘴角泛起浅笑。

遮掩罪名,贿赂官员,妄图一手遮天,以权压人,只要她敢有这个念头,但必定会让她后悔莫及。

孙县令捋顺胡须,岿然不动,“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他手中四条人命,难道谢夫人认为此事还能有转圜的余地吗?”

油盐不进!

谢长夫人并未动怒,和善劝他,“孙大人此次临危受封,本就分神费力,若朝中无人提携,那这份心力岂不是白搭,我谢氏虽无长物,但是提携上书,那倒是不难。”

“不必!”

孙县令摇手回绝,正颜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孙某再无能,也知道自己是百姓父母官,是他们的依仗。若是因自身官途而弃百姓于不顾,不能护其周全康泰,孙某即便是一死,也是愧对百姓。”

“来人!即刻羁押谢林翰,关入地牢!”

压在肩上的痛意加深,谢林翰头朝地面,扭过头嘶吼着,“母亲!母亲救我!”

夭折三子,谢林翰在谢长夫人心底珍珠似宝,即便是知道他不学无术,荒废学业,她也没舍得责怪半分。而今日却要活生生看着儿子从自己身边被人拖走,她心痛如刀割,也不顾谢家声誉了。

她刚厉声阻止,徐氏夫妇闯入公堂,半跪半爬地来到公堂,“大人!大人!此事或另有蹊跷!您莫要糊涂断案啊!”

“证据确凿,人证物证皆在。何来糊涂断案!”

惊堂木重重一拍,孙县令指着谢林翰,“构陷旁人,杀害孙家,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官吏的缉拿,母亲的愤然,事情的败露,谢林翰却支支吾吾半天,“我没想着要害孙家!我只是想让他死!孙家……孙家与我无关!”

雨松青与孙县令眼神轻轻对撞,他冷笑一声,“既然是你与徐宽进的事情,那本官就将他带来,好好审审你们之间究竟有何仇恨!”

“不行!”

“不行!”

谢林翰猛然起身撞向两旁的官吏,眼神慌乱,张着嘴喊道:“是我,是我心胸狭隘,母亲,儿子错了……儿子认罚,徐宽进……他没错!母亲,你快修书一封求父亲救我!”

不能让他们相见,绝对不可以!

儿子这般失态,谢长夫人也是第一次见,她心中疑惑,倒也没有那么执着于见到徐宽进,而是看着孩子与跪在地上的徐氏夫妇,心中蓦然生出了几分诡异。

可这件事的确是拖不得,若是让人闹大,莫说谢家能不能保住他,就是谢家这些年的声誉也会被影响,夫君素来不喜儿子优柔寡断,一事无成。若今日她态度不强硬,真叫人把孩子带走,就是后面想用银钱赎回,那恐怕也会被抓到把柄。

谢长夫人正犹豫着要不要强硬将儿子带走,便看到一队官吏押着一个身量高大的男子前往公堂,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眼神坚毅冷漠,可谢长夫人一见到他,彻底软了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