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无痕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看到面前似乎是准备投胎的灵体在忘川前排队,等着踏上奈何桥,饮尽孟婆汤,忘却生前事,随后入下一个轮回。
他却没有。
他未渡忘川,未饮孟婆汤,他无法掌控自己的身体,他仿佛只是一个随意游**的旁观者。
“忘魂九月,忘川不渡。”不知过了多久,茫茫中他听到有人说话,是一个低哑的女声,仿佛在念古书上的咒语,缓慢却扣动心弦。
这句话,他似乎在哪里听过。
他迷惑地站在那里,却无人为他解惑。
又看了不知多少轮的灵体投胎,终于有差使注意到了他,那差使扯着嗓子道:“你这是时候未到,无须渡忘川……直接走吧……”
有人将他重重地投进了轮回,他却未感觉到丝毫痛苦,紧接着,一片沉沉的黑暗将他包围—
仿佛做了一个极长的梦。
青年睁开眼,视野清晰后,听到有人唤他。
“阿痕。”
风无痕再次遇到沈默岚时,已是五年后,在清水镇。
他已不再是风无痕。
真未料到,他换了个名字,换了个身份,竟重新活了过来。
他的新身份是封痕,与他先前的名字倒是很像,他是清水镇一个小户人家的独子。
知道清水镇在哪儿吗?清水镇离风无痕十六岁前一直住的小镇不远,他甚至怀疑是不是因为他在前世嘱咐影左、影右将他的骨灰撒在故乡的土地上,才让他在此地转世。
他犹记得,有人低吟着什么咒语,让他竟未渡忘川,未饮孟婆汤,而是直接被人扔下了轮回。
他在沉沉的黑暗中,突然明白当时在翻读古籍时,查到忘魂引的症状中那句“忘川不渡”是何含义。
忘川河上奈何桥,忘川水熬孟婆汤。
他转世了,却离他前世离世的时间只相隔了五年。他因未渡忘川,记得前世种种,此时,前世的一切仿若一场大梦,他终于清醒。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忘魂引。
他将前世的半个魂魄留给了转世。
清水镇算不上是什么繁华的地方,此地特产的桃花酿却闻名天下。常有江湖人士来此地只为讨一壶酒,清水镇靠酿酒逐渐热闹起来,如今开了不少酒肆,只为更方便招待客人。
现在的风无痕的家里便开了家小酒肆,风无痕如今十六岁,封痕在他的魂魄附体前一直是个病秧子。五年前的一场大病让封痕差点儿一命呜呼,就在大夫都要放弃时,他又奇迹般地醒了过来,且自此之后都生龙活虎。
镇上的人都觉得这是一个奇迹。
然而只有风无痕知道,那孩子是真的熬不住去了。
他如今在家里的小酒肆帮忙干一些跑堂的活儿。虽说比前世忙碌很多,他却真实地乐在其中,偶尔在闲暇时听听来往的客人高声谈论着江湖奇闻,便觉得自己好像也参与其中。
江湖依然是那个江湖。
令他觉得奇怪的是,当年陈少清在成亲当日不知出了什么变故,竟被一南疆蛊娘废了武功、割了舌头。墨刹大侠沈默岚并未给陈少清报仇,沈、陈二人反而决裂了,在江湖上闹得沸沸扬扬。陈家甚至有意暗示就是沈默岚找人来废掉的陈少清。
更奇怪的是,此后江湖上便失去了沈默岚的消息。因陈家老爷受到的刺激过大,陈家庶长子陈少宇开始掌管陈家事务,倒也管得得心应手,没过多久他就和本应嫁给陈少清的李家小姐结为连理了……
当年的江湖双侠墨刹与秋叶客便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人们之前讲起他们来还挺津津乐道,后来也渐渐忘记了他们。
风无痕有些恍惚,只觉得一切皆如泡影。
“阿痕哥!”封家酒肆门口有人在大声地喊他的名字,风无痕立刻回过神来,看到来人,便笑了起来。
“哟,这不是小陆吗?”
小陆单字一个离,仅比他小了一岁。
这个少年在两年前跟着父母搬到了清水镇,虽然人生地不熟,但性格很开朗,有点儿自来熟,刚认识风无痕便喊“阿痕哥”。
小陆兴奋地跑进酒肆,喘着气道:“阿痕哥,有热闹看!镇上来了几个表演杂技的,那丫头可会转刀了,围了不少人,咱们一起去看看吧!”
风无痕托着腮,看着小陆,蓦地想到了过去的自己。
于是他垂下眼微微一笑:“那等什么,走吧。”
小陆开心道:“好啊,酒肆咋办?”
风无痕轻拍了一下少年的额头:“我爹娘还在忙呢,也不止我一个跑堂的,怕啥?”
小陆兴奋地拉住风无痕的衣袖往前冲了几步:“走吧,阿痕哥!”
风无痕只好赶紧跟上。
清水镇上这次来了几个会甩刀的丫头,各个身穿红衣,英姿飒爽,雪白的长刀甩起来让人眼花缭乱,大家都忍不住拍手叫好,几个装钱的碗里不久便已满了。
小陆喜欢热闹,盯着那刀眼睛都直了,看着看着便要挤到人群中去。就在这时,有个老太太喊了声:“谁拿了我的钱袋—”
“有小偷!”
“小心钱袋!”
观众登时乱成一锅粥,本来在表演的红衣姑娘们也迫不得已地停了下来。
风无痕站在原地,本以为会闹一会儿,然而没多久,那摸了钱袋的罪魁祸首便被抓住,一个瘦小的、脏污的青年被径直丢到了老太太的面前。
“把钱袋还给她。”
拎着小偷衣领的男子的声音淡漠却沉稳,一开口便令人心安。
风无痕微微一怔,抬起头。
于是他看到了那个人—沈默岚。
离和沈默岚上一次见面,虽只有五年,却已是隔世了。
风无痕犹记得当初告别时,沈默岚冷漠疏离的一句“保重”,和之后驾着马车头也不回的背影。那“嗒嗒”的马蹄声,轻轻地踩碎了他的所有希望。
如今的沈默岚依然如从前一般,喜穿一身黑衣,衣角却多了些别致的绣花,看着似乎是墨竹。
沈默岚也依然如从前一般,正义凛然,侠骨柔情,即使已归隐江湖,一个“侠”字却仿佛永远刻在他的骨子里,铸成他的精神。他要的从来不只是一个名号而已。
然而他看上去苍老了许多。
若没有记错,沈默岚现在应近不惑之年,眼角淡淡的细纹虽没有花甲老人那般深刻,却也无法让人忽视,岁月到底还是在他的脸上留下了痕迹……
钱袋风波慢慢平息,小偷被人直接押去找捕头,杂技表演继续。人群又逐渐喧闹起来,叫好声、鼓掌声此起彼伏。
那黑衣青年静静地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风无痕不再有凑热闹的心情,他对还兴奋着的小陆道:“我先回去了。”
小陆“啊”了一声,语气中满是失望:“不看了吗?”
风无痕道:“突然想到酒肆还有事,你留在这里看吧,也小心钱袋。”
小陆还是舍不得离开,于是道:“那我一会儿就去找你!”
风无痕笑着拍了拍少年的脑袋,转身离开。
第二次见到沈默岚,是两日后。
风无痕正照常帮家里打点着酒肆,这日却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沈默岚。
见小二还在其他客人那里自顾不暇,风无痕只得叹了口气,自己上前。
“这位客官要来点儿什么?”封家酒肆的招牌都写好了挂在墙上,风无痕无须动口一一介绍。
“两壶桃花酿。”客人淡淡道。
“好嘞!”风无痕快速地应了声,打算离去,不想下一刻又被人叫住。
“等等。”客人踌躇片刻,道,“你们这儿还有糕点呢?”
风无痕“啊”了一声,因为竞争压力大,封家酒肆曾有一段时间生意惨淡,门可罗雀,他在前世学的糕点手艺便派上了用场,因味道不错,冲着这糕点过来的客人如今仍然络绎不绝。
“糕点都写着呢,客官要点什么?”风无痕笑道。
他前世可做了不少糕点给沈默岚尝过,不过沈默岚应该也不知道是他做的。
“就流黄包吧。”客人迟疑着道。
“好嘞,两壶桃花酿,一盘流黄包,客人稍等。”风无痕向还在另一头忙活的小二嘱咐了几句,便去了厨房。
糕点向来都是风无痕亲手做,他最近也在教酒肆的几个伙计做糕点,只是流黄包相对复杂一些,目前还需要他亲自动手。
“阿痕哥!”
光听这脆生生的声音便知是小陆,风无痕还未来得及应声,小陆就已嚷嚷着冲进厨房:“阿痕哥,你一会儿做完这个,我们出去吧。”
风无痕将包子拿出蒸笼,笑道:“好哇。”
他将刚出笼的、热腾腾的流黄包送了过去。
沈默岚已饮了不少桃花酿,感觉微醺,怔怔地看着风无痕,突然道:“你长得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风无痕心下一紧,但想到自己如今是封痕的面容,又安下了心。
封痕与曾经的他,除了一双眼都是琥珀色外,其他地方都毫无相似之处。想来应是沈默岚多饮了些酒,已有些目光涣散,才将他错认成其他人罢了。
沈默岚伸手拿了一个流黄包,轻轻地咬了一口,动作便顿住了。
风无痕连忙道:“包子刚出笼,内里还很烫,客官小心—”
话未说完,他便愣住了。
因为沈默岚的眼眶突然红了。
风无痕看到有泪自沈默岚那常年冷漠的双眼流出,再顺着面颊缓缓地流下,他却只能站在那里,手足无措得不知该怎么做。
这是为何……
是喝多了吗?
沈默岚捂住了眼,平复了好久,才对呆住的风无痕道:“抱歉,我失态了。”
风无痕打了个哈哈:“没事,那客官,我先去忙了……”
沈默岚微微颔首,挥手让风无痕离开。
沈默岚觉得流黄包的味道很是熟悉,也觉得可能是自己记错了。
就像游子离乡数年后突然尝到了母亲亲手做的食物,他感受到了过去的熟悉的味道。
也可能他将过去的一切过于美化,他无法确切地说就是一样的口味,甚至仍觉得记忆里的味道应更加甜美、亲切。只是在那一瞬间,他有种热泪盈眶的冲动。
趁着酒劲,他真的掉泪了,对着一个陌生人。
沈默岚垂下眼,大口饮尽剩下的半壶桃花酿。
风无痕跟着小陆离开酒肆时,往沈默岚所在的方向多看了几眼,却不知那人何时离开了,桌上除了那人留下的酒菜钱,还多了几张银票。
“阿痕哥,你在看啥?”小陆顺着风无痕的目光看去,倒是惊喜了起来,“那位客人还多给了钱呢,还是银票,真大方啊。”
风无痕恍惚了一会儿,终是想到了什么,轻轻地笑了。
“没什么,说明我做的糕点好吃。”他让小二过去取钱,又对小陆道,“走吧,你不是说要去逛一会儿吗?”
小陆瞬间忘了钱的事,一脸兴奋。
“是啊!走!”
风无痕也笑了。
白驹过隙,从前的一切皆如一场大梦。如今的他,是庄生,却分不清应是庄生梦蝶,还是蝶梦庄生,只能暗自道一句“怕是有缘无分”,阴错阳差。
忘川不渡,万事皆是空。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2]
相见争如不见。
他已满足。
[1] 出自清朝纳兰性德《浣溪沙·谁念西风独自凉》。
[2] 出自《心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