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岚自小是个循规蹈矩、一板一眼的人,直到他认识了风无痕。风无痕总喜欢找他玩,喜欢逗他,喜欢模仿他的一举一动……
这让他很烦,他也常常觉得自己受到了打扰,但不可否认的是,风无痕的确让他枯燥的生活变得生动了不少。
然而,十六岁那年,他一个冲动对风无痕说了几句重话,风无痕居然就悄无声息地跟着风父走了,没有一句告别,那叫一个潇洒。
他和风无痕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一起玩。
他还记得他第一次见到风无痕的那日,秋高气爽,瘦小的男孩子躲在他的母亲身后,似乎拒绝见任何人。风无痕的母亲,虽身着朴素的衣服,却挡不住那艳丽到甚至有些诡谲的眉眼。
后来沈默岚入江湖时才知道,那就是曾名噪一时的毒三娘慕芸。
当时的风母似乎很看不惯风无痕躲躲闪闪的模样,直接将他从身后提了出来,径自走进屋内,一个字都没说。小小的风无痕似乎也习惯了风母的举动,于是低垂着头,没看沈默岚。
沈默岚总觉得这对母子哪里有点儿奇怪,但是毕竟是未来的邻居。沈母也和他说了有新邻居搬来,让他记得打招呼,有礼貌一点儿。
这个男孩子看着比他小,于是沈默岚故作老成地说:“哎,我叫沈默岚,你叫什么名字?”
对方仿佛没料到他会主动打招呼一般,愕然地抬眼。
沈默岚只觉得那圆圆的眼珠子仿佛琥珀似的,清澈得可以一眼望到底。
“风无痕,”对方顿了顿,“风过无痕的那个风无痕。”
是个少见的姓,沈默岚暗自思索了一下这个名字。
“我们住得挺近,你有空可以来找我玩。”说完,沈默岚觉得母亲交代的任务完成了,便欲离开。
却不想身后有一只小手轻轻地抓住了他的衣袖,他挑了挑眉回头,没想到这个看上去挺胆小的男孩子居然还很主动。
“我可以现在就找你玩吗?”风无痕道。
沈默岚终是没吐出任何拒绝的话来。
于是自那天开始,沈默岚的身后就多了个小跟班。沈默岚做什么,风无痕就做什么,沈默岚去哪里,风无痕就跟着去哪里。久而久之,镇上的人也都习惯了他们二人经常在一起玩,说他们跟亲兄弟一样。
沈默岚总是淡淡的不说话,风无痕却是笑眯眯的,仿佛很乐意听到这样的话,还故意做出和沈默岚“兄友弟恭”的模样,周围人都和善地笑了,沈默岚却有些烦闷。
那时,沈默岚不知道风无痕在父母之中没有存在感。他只觉得风无痕找自己去玩的次数太多了,会影响到自己做其他的事。比如他和风无痕一块儿在镇上的学堂读书念字时,有时他想专心学习,却会被风无痕打扰。
时间久了,沈默岚内心便不由自主地产生了淡淡的疲倦感。
十六岁那年的一天,沈默岚帮母亲买完东西回来,听到镇上有人说风无痕的父亲要带风无痕回家了。
沈默岚见过风父几次,风父经常来看风无痕他们母子,但是他从不知道有一天风父会把风无痕接走,即使他听风无痕讲过其母亲一直在等风父来接她回家。
但毕竟,十多年了,谁也没想到这一天突然就来了。
沈默岚没沉住气,加上风无痕本来老往他家跑,这天居然一整天都没有风无痕的音信。沈默岚决定悄悄去风无痕的家看看他是不是已经走了。
此时已然天黑,沈母早已睡下。沈默岚翻墙进了风宅,发现风无痕的屋子里居然还亮着烛火,于是松了口气,知道他还在。
正欲离开,却听到屋内有水声。沈默岚一愣,不由自主地上前轻轻敲了敲门。
“无痕?”
门内安静了一会儿,传来风无痕的声音:“我在……没事,进来吧。”
沈默岚迟疑地推开门,发现风无痕居然在深夜泡澡,木桶里是热气腾腾的水,旁边还讲究地备着皂角、碾碎的药料、花瓣和崭新的布巾。
这可真是稀奇,他们习惯了去镇上附近的池塘里洗澡,风母从来不管他们会不会生病着凉,虽然有时候沈母会弄热水来让他们泡澡,但从未有这些姑娘家用的烦琐讲究的洗浴用料。
况且,这还是沈默岚第一次看到风无痕在自己屋里如此讲究地泡澡。
水汽缭绕,沈默岚看不清风无痕的脸,于是道:“我还是第一次看你这样。”
风无痕静默片刻,发出一声苦笑:“我可能要走了……这都是我娘给我弄来的,我也是第一次看她如此讲究。”
走?去哪里……沈默岚今天听镇上有人说是风庄,离这儿不远,但也是个他未听过的地方。
沈默岚思索片刻,道:“出去看看,也挺好。”这倒是真心话,毕竟他也很想到镇外面去看看。
风无痕闻言,长久都未开口说话。
沈默岚道:“那我不打扰你了。”
“默岚……”风无痕突然道,“你是不是一直……嫌我烦?”
沈默岚习惯了嘴硬,下意识便说:“你才知道你烦啊?既然知晓,就别明知故问。从小到大,你打扰我的次数还少吗?”
话一出口,沈默岚意识到自己说得有些过分了,这令他更加烦躁,于是他抿紧了唇不想再说。
他待不住了,起身就走,那一瞬间,他好像听到风无痕讷讷地低语:“我怕我走了就……”
风无痕真的走了,连个告别都没有。
沈默岚起初不太习惯身边少了一个好友。
长久以来,他都是和风无痕一起出现在学堂、操场,甚至大街小巷,镇上所有的人都觉得他们就应该形影不离。
但是现在,风无痕就这么走了。
沈默岚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他忽然想起,有一回他和风无痕一起躺在河边的草地上看星星,他们说着对未来的憧憬。当时他告诉风无痕,说他想过那种潇洒负剑、纵马江湖、快意恩仇的生活。
风无痕便说,他们可以一起去闯**江湖。
如今,怕是再无可能实现了。
对于风无痕的离开,沈默岚还是难以接受,他纠结了好几天,终于按捺不住又去风宅。
结果他所熟悉的风宅早已人去楼空,连那些他熟悉的家具与饰物也被一并带走了。
在那之后,风无痕再也没有回来过。
沈默岚时不时会回想起他们曾经说好的要一起去闯**江湖的约定,也时不时想起他们从前那般形影不离的情景。
终究也只是一枕槐安,大梦一场。
后来,沈默岚终于有机会离开小镇。
一日,他照常和一群少年在镇上的操场上练武。一个从镇上经过的老剑客默默地坐在一旁看了很久,待少年们各自散去后,他走过来,问沈默岚有没有兴趣跟他学剑。
老剑客进行了一番自我介绍后,沈默岚才知晓对方居然是江湖上有名的墨家剑法的传人。老剑客称自己年纪大了,收的徒都不太满意,于是在江湖上走动,觉得沈默岚的基础与根骨都很不错。
沈默岚心动了,但是他放不下自己的母亲。他的生父走得早,是沈母将他一手带大,可沈母年纪逐渐大了,也因为多年操劳,这几年变得体弱多病起来,沈默岚得照顾自己的母亲。
老剑客也没有强迫,只是留了字条,沈默岚之后可随时去找他。
沈母听说了这件事,劝沈默岚该去外面的世界看看。那晚他思索了很久,想到自己曾说过的志向,最终决定先安顿好沈母接下来的生活,再离开小镇。
之后,他凭着字条去找墨家老剑客。
由于沈默岚是后来的,加上个性的缘故,他并不受墨家其他子弟的欢迎。于是没过几年,沈默岚就离开墨家,正式踏入了江湖。
他在江湖上劫富济贫、行侠仗义,由于常穿黑衣,剑极快,江湖人称“墨刹”。
他行走于江湖间,偶然认识了姑苏陈家独子,也就是在江湖上闯**出一点儿名号的秋叶客—陈少清。
陈少清年少,性格倔强,眼睛清澈明亮得仿佛一眼即可望到底,总让沈默岚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沈默岚不再独来独往,他开始和陈少清一起结伴闯**江湖。
陈少清性格暴躁,总爱到处惹祸,沈默岚只好为他善后,收拾残局,二人朝夕相处,亲若兄弟。
沈默岚曾想过是否需要去风庄看看风无痕,但转念一想,风无痕这么久未来看他,也许早已把他这位故交忘得一干二净了—于是这件事就一直这样被搁置。
直到沈默岚收到了家书,说沈母病重,让他速归。
沈母的身体状况一直时好时坏,沈默岚当年临走之时,花了大笔积蓄请了几个贴心的侍女和嬷嬷来照顾沈母。他之前也回去看过沈母几次,沈母每次看上去都很健康,与从前并无区别。突然收到这封家书,沈默岚顿时蒙了。
他赶回小镇时,沈母已经日薄西山,朝不虑夕。问了一直伺候沈母的嬷嬷后方知,沈母在今年冬天受了寒,发了热,南方小镇到了冬天便异常湿冷,加上沈母本来就是个病秧子,这才一病不起。
请来的大夫也只是开了驱寒的药方子,实际却束手无策。
沈母似乎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便差人给沈默岚寄了家书,之后就一直等待他的归来。
那是沈默岚成人后,第一次如此清醒地直面死亡。
他的父亲在他记事前便因意外去世了,他对父亲并未有特别深刻的记忆与情感。他知道家里只有自己一个男丁,从小便希望自己能快些长大,方能好好照顾母亲。
谁知当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发展,他亦逐渐积攒了名声和财富后,沈母却撑不住了。
沈母临走前握着沈默岚的手,问他是否知道风无痕的下落。自风无痕母子搬来,风母极少照顾儿子,都是沈母在照顾两个少年,她知道风无痕离开后便未曾回来,于是一直很想知道风无痕过得如何。
沈默岚诚实地告诉她,自从风无痕离开后,他们二人就未有交集了。
一直温和慈祥的沈母,闻言轻轻地叹了口气。
“无痕视你如兄长。”
沈默岚愣了一下。
“沈家只有你一个人,也没其他的兄弟姐妹,娘一直觉得,无痕就像是你的弟弟一般。看到你们玩得好,娘真心感到欣慰……”
沈默岚沉默不语,只是握紧母亲的手。
他早该想到母亲看到风无痕会高兴,只是当时收到书信时已太晚,他忘了应该寄封信到风庄。
他总觉得风无痕可能也会知道这个消息,然后回小镇,突然现身沈宅,和从前一般笑嘻嘻地跑出来和母亲撒娇,那么他和风无痕便可真的如兄弟般一起承担直面死亡的痛苦。
然而直到沈母最终闭上眼睛,风无痕也未曾出现。
他安置好了母亲的后事,却也不再想给风庄寄信了。一切都为时已晚,况且这么久未联系,二人的关系也不比从前,不知风无痕对此是否关心。
再加上骄傲的个性,沈默岚最终还是不想原谅风无痕那一日的不辞而别。
沈母离世后,沈默岚与陈少清时隔半年多才再次见到对方。
再见面时,沈默岚正留在小镇打点沈宅。他未来不打算待在小镇,准备漂泊江湖,沈宅只需留人偶尔清扫即可。
“猜猜我是谁?”陈少清轻功了得,几乎无声无息地降落在他身后,正在想心事的沈默岚毫无察觉。
沈默岚一阵恍惚,他有一瞬间以为是迟到的风无痕终于来了,但是风无痕不会有如此功夫,于是沈默岚顿了顿,了然道:“少清。”
陈少清故意露出失望的神情:“果然瞒不过沈大哥。”
沈默岚微微一笑:“你怎么会找到这儿?”
“我听江湖人道你回老家……你娘去世了……”陈少清说。
沈默岚轻轻地摇头,不想再多说,只是问对方前段时间在哪儿玩。
陈少清立刻变得义愤填膺:“最近江湖上传言南疆有一种材料,经过蛊物催化能用来炼造神兵宝器。我便去一探究竟,却遇到一个无比丑陋的蛊娘。我本想从她那里弄些材料,结果她居然跟我表白,还说要嫁给我……她不愿放我走,甚至以材料做要挟,我当即就打伤她回了中原,也未得到那材料,可恶……”
沈默岚有时拿这个总意气用事的少年很无奈。陈少清虽然生在富裕的姑苏陈家,实际却对家族荣誉及名声毫无兴趣,倒一心一意追求神兵宝器与盖世武功。
陈少清知道自己被称为“秋叶客”,在江湖上颇负盛名,但他对此也不太在意。
比起荣华富贵,陈少清更乐意漂泊江湖,快意恩仇,这就是沈默岚与他惺惺相惜的原因。
这本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沈默岚当时并未放在心上。
数日后,他彻底打点好了沈宅,便再次离开了小镇,这次是同陈少清一起。镇上的人看到沈默岚,先是可惜沈母的去世,接着意外发现他身后跟着的不是那个风家少年,便会问起风无痕的去向。
沈默岚对此颇不耐烦,随意敷衍两句后就道了别。
陈少清好奇地问他那风家少年是谁,沈默岚思考了片刻,只道了一句:“一个旧识而已。”
沈默岚与陈少清去了京城,他小时候曾梦寐以求的地方,现在真到了,却没有了小时候那种憧憬向往的心情。
京城确实比小镇要繁华热闹许多,但沈默岚觉得也不过如此。
他和陈少清如从前一样,在京城接了些任务,顺带做了些见义勇为、拔刀相助的事,一时名声大噪,江湖里尽人皆知墨刹与秋叶客来了京城。
于是,没过几天,就有人来客栈找沈默岚。
沈默岚仿佛预感到了什么,他微微抬眼,透过纱窗,便看到那熟悉的白衣青年的身影。
“沈默岚?”
终于还是来了。
沈默岚打开了门,即使好几年未见,这青年也还是老样子,一双眼睛如琥珀,唇角勾起些许弧度,一副神采飞扬又玩世不恭的模样。
白衣青年道:“许久未见。”
沈默岚轻吸了口气,很想关上门,最终只是淡淡地开口道:“好久不见,风公子。”
就在此时,住在隔壁的陈少清开了门,客栈的房间隔音并不好,陈少清便问道:“沈大哥,你朋友吗?”
沈默岚淡淡道:“是。少清,你们都进我房间吧,别在廊道上说话了。”
他们都进了门。
“不……介绍下吗?”风无痕道。
沈默岚于是言简意赅道:“秋叶客,陈少清。这位是风庄继承人风无痕。”
陈少清轻轻地应了声。他刚进屋就感觉这位白衣青年内力浅薄,脚步虚浮,虽有些许功夫,却不足挂齿。
况且风庄也只是个茶叶世家,陈少清潜意识里并不会太看得起普通商人,虽然他听闻风庄的风十一曾闻名于武林,可惜眼前这位明显不是。
“找我什么事?”待三人坐定后,沈默岚淡淡地问道。
风无痕道:“前段时间我回去了……发现沈伯母已去世……很抱歉……我一直想找你。”
沈默岚点头道:“那段时间是有点儿难过,但我现在很好。”
风无痕顿了顿道:“那便好……我也在客栈租了间房,就在旁边……”
沈默岚淡淡道:“我和陈少清并不会在京城常住。”
陈少清忍不住打断道:“沈大哥,我刚想找你,我接到了徐州知府委托,调查最近的采花案……”
沈默岚也不知与风无痕再说什么,便将注意力转向了陈少清。
结果陈少清没讲几个字,就开始咳嗽了起来。他断断续续地咳了会儿,苦着脸道:“可恶……我最近特别嗜睡,头疼,咳嗽,浑身无力……”
沈默岚闻言,拿手背试了下少年的额头,道:“可能有些许受寒,一会儿请个大夫来看看吧。”
陈少清应了声,站起身道:“那我先回屋休息了,你们聊。”
沈默岚点头,目送陈少清扶着门离开,想到陈少清最近确实老是说累,骨头酸,要不是知道少年曾那样精力充沛、静不下来,他会以为少年是疏于锻炼。
沈默岚正思索着一会儿去找个大夫给他看看,坐在对面的风无痕突然开口道:“他是你新结识的好友吗?”
沈默岚没有立刻回答风无痕。
陈少清热情开朗,就像沈默岚的弟弟,给沈默岚死寂乏味的生活带来了不少阳光。二人脾性相投,不知不觉也一起行走江湖好几年了。
沈默岚意识到风无痕是想说起他们成长中的知己情,但那不过是年少时候的事情了。他现在已经习惯和陈少清结伴江湖,不可能像小时候那般,说不联系就断绝来往;更何况,他和陈少清还有许多委托任务要做。
于是沈默岚微微垂眼,在风无痕看来,自然是默认了。
许久之后,风无痕道:“默岚,我先回房了。”
沈默岚没说话。
风无痕接着道:“我就住你隔壁,一会儿你们要吃饭,或有其他要事要出门,就喊我一声吧。”他仿若没事人般走出了门。
房门被关上后,沈默岚觉得当务之急,还是应尽快找到大夫给陈少清看病。
沈默岚的效率一直很高,他在二人离开后,立刻在京城找了个名声不错的大夫。大夫亲自上门给陈少清把了脉,说陈少清并未感染风寒,可能只是因最近事情太多,才会如此疲乏。沈默岚微微放下了心。
如此大的动静,风无痕自然也听到了。他跟着沈默岚和大夫到了陈少清的屋内,从头到尾并未讲话,只是在一旁看着,过分安静。
陈少清的状态看上去很怪异,虽然大夫说并无大碍,但是以沈默岚对陈少清的认识,这几天的案件调查对陈少清来说完全小菜一碟,不该如此精疲力竭,仿佛……
沈默岚想不出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帮陈少清往上拉了拉被子后,慢慢地走出了客房。
风无痕抿着唇,迅速跟了上来。
“沈默岚,我的父母不久前也去世了……我也是才有机会出来。”风无痕顿了顿,继续道,“我想……我还是希望我们从前的友谊还在。”
沈默岚正在想事,突然听到这话便微微一怔。
他觉得,风无痕的话前后矛盾,不知所云。
其一,父母去世了……那在风父、风母去世之前呢,风无痕难道没法离开风庄吗?沈默岚隐约记得风父和风母彼此相爱,却不太重视他们唯一的孩子,既然如此,他们应该不会太约束风无痕的自由吧。
其二,这么多年不见了,怎么能说回到从前就回到从前?
“我和少清,过段时间要去徐州。”沈默岚淡淡道,“风公子,不,已经是风庄主了,我还是希望你能回到你该回的地方,亦不要拖累我们,跟着我们恐会遭遇危险。”
他是真诚地让风无痕别来蹚徐州那趟浑水。
然而他说完,明显能感觉到风无痕落寞了不少。
陈少清在晚上醒了过来。
尽管抱怨着头疼不适、腰酸背痛,但是他还是想去徐州。沈默岚看着他脸色苍白却跃跃欲试的模样,最终还是没把那句想把委托任务推了的话说出来。
陈少清与沈默岚商量好接下来的事宜后,便安心地休息了一宿。
次日下午,陈少清仿佛恢复了往日的神采飞扬。他收拾好行囊,兴高采烈地去隔壁喊沈默岚准备出发去徐州。
没想到,沈默岚还没应声,另一间客房的风无痕倒出来了。
风无痕问道:“陈少侠,你们……要走了吗?”
陈少清是少年心性,今天兴致好,便愉快地答道:“是,沈大哥不在屋内吗?”
风无痕道:“我能和你们一块儿去吗?我可以打杂。”
陈少清闻言便皱眉,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风无痕,语气嫌恶道:“你去?堂堂风庄主来帮我们打杂,我可不敢要你……况且你也没什么功夫,我可不想在忙活的同时还得和沈大哥保护你。”
风无痕的表情一愣,他本想通过陈少清来加入二人的旅途,可惜这两个人均不给他机会。
沈大哥应该出门了,陈少清暗自想着。
陈少清看到青年一副不愿意放弃的模样,便道:“你回去吧,叙旧也叙够了,别来耽误我和沈大哥了。”
看在风无痕是沈大哥的朋友的分儿上,陈少清觉得自己已经很给风无痕面子了,要知道他平常对这种没什么功夫的“废物”是很不屑的。
他不想跟风无痕再多说了,径自先回了客房,甚至懒得去看风无痕听到他那句话后的神情。
风无痕定定地站在门口,神情迷茫,竟像孩童迷了路般不知何去何从。
因为去徐州的路上要花上几天时间,他们需要备着些干粮、草药,沈默岚在午时便出门去街上买干粮、草药了。
待他忙完,回到客栈后,发现风无痕所在的客房已经空了。他抓住小二一问,小二说那位客人下午便走了。
走了吗?
沈默岚只是恍惚了一瞬,便谢过小二,上楼去找陈少清了。
徐州采花一案闹得沸沸扬扬,他们在京城时便已听说了。
据说那采花贼有绝顶的轻功,总在半夜三更偷摸进那些清白女子的闺房,待完事后又悄悄离去,竟未留下任何蛛丝马迹。歹人心细如发,实在让人毫无头绪,那些平白被人糟蹋的女子,有不少选择了自缢。
徐州知府与姑苏陈家关系还不错,加上知道陈、沈二人武功非凡,于是特意给他们二人捎去委托书信,请求他们一起查办此案。
陈少清一向疾恶如仇,收到书信后就跃跃欲试,毫不犹豫地接下了委托状。只是他前些天身体状态不太好,尚不方便动身。如今稍有好转,便不想在京城多待一刻。
陈少清心切,沈默岚便和他快马加鞭地前往徐州。
徐州在南部,这一趟过去少说也要七日,沈默岚有些担忧陈少清的身体状况,不晓得他能否撑得住,虽然他这两天看上去精神好些了。
沈默岚的担忧果然成真。
陈少清经常感到疲乏酸痛,却硬是咬牙不说,结果在赶路的第三天,他从马上摔了下来。幸而沈默岚一直跟着,在他摔下马的瞬间,沈默岚接住了他。
两匹马同时受了惊,径自往前冲了一段路,又发现主人还在原地,这才缓缓地踱步回来。
“少清,你不对劲。”沈默岚觉得陈少清近来状况不佳绝对不只是劳累的缘故。
陈少清苍白着脸,大喘了好几口气才恢复意识,用气音道:“沈大哥,我……”这几天赶路消耗了他太多的气力,他努力地抬起手,给沈默岚看他的手背。
只见少年的手背上有一个淡青色的类似符咒图案的圆点,圆点的大小接近小拇指的半个指甲片,由于少年肤色偏白,那圆点极其显眼。
沈默岚的瞳孔微缩,他抿着唇抬起了少年另一只手,果然,手背上有同样的圆点。
“你中毒了。”沈默岚用肯定的口吻说道。
陈少清其实在前几天已经看到了那青色的圆点,但是他实在想去徐州,便打算先瞒着沈大哥,这下终于瞒不住了,只得恨恨道:“是她……”
害得他到此境地。
只说了两个字,五脏六腑便承受不住般绞痛起来,陈少清断断续续地咳嗽了几声,竟咳出血来。
“是谁?”沈默岚皱眉问道。
但陈少清现在的状态极差,根本说不出话来。当务之急是让陈少清得到充分的休息,再请大夫过来看看。
沈默岚立刻将他扶上马,并让他坐在自己身后,以便支撑少年摇摇欲坠的身体。沈默岚让自己的马跟在陈少清的马后面,便启程去了离此地最近的小镇。
陈少清心心念念的徐州,这下真的不能去了。
跟上次一样,大夫虽请来了,却依然说陈少清只是过于疲惫才会至此。
沈默岚甚至有些怒意,他给大夫看陈少清手上的青色圆点,和大夫说这是中毒迹象,大夫看后依然神色茫然,最终只是开了些宁神的药方。
沈默岚给徐州知府寄了书信,直言陈少清最近身体不适,恐怕暂时无法前往。由于问医无果,他现在只得待陈少清醒来后再细细地询问陈少清关于中毒的事情。
这次陈少清昏睡了整整三日,到第三日的子时才清醒过来。刚弱冠的少年此时居然给人一种风前残烛的感觉,甚至一头墨发间还杂夹了些许白发。
“沈大哥……”陈少清醒来后,发现自己在陌生的客栈里,立刻急切地喊道。
沈默岚此时是半睡半醒的状态,听到陈少清的声音后,他陡然清醒,起身走到床前道:“感觉好一点儿了没有?”
陈少清睁大眼睛道:“我们现在在何处?徐州……”
沈默岚抿了抿唇:“我已给徐州知府回了信,暂时无法过去。你……中毒了,去不了。”
他知道一向心高气傲的少年必然忍受不了,果然,陈少清听后,愣怔了片刻,气愤得重重捶床。
要在平时,凭他的功夫,这简陋的客栈里并不结实的木板床定会被他捶得断裂倒塌。但今时不同往日,中了毒的陈少清力气竟比不过七八岁的孩童,木板床纹丝不动。
少年目光呆滞,红着眼,仿佛被眼前的现实重创般,再次咳出血来。沈默岚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好静静地守在他身边,等他冷静下来。
“是她。”陈少清发泄完了,终于咬着牙恨恨地开口。
沈默岚立即追问:“是谁?”
陈少清抬起头,冷冷道:“那个苗疆丑八怪,拒绝她那日,我打伤她,碰到她的瞬间,感觉手臂一疼,应该是她朝我放了个蛊虫……或是其他的什么,那东西动得太快我并未瞧见,事后一直没什么中毒的迹象,我便以为是我记错……现在想来……”
沈默岚丝毫未料到陈少清提过的那件事竟会如此严重,于是沉吟道:“若是蛊虫……便说得通,无论是京城大夫还是这个小县的大夫都未查得病因……你还记得她,叫什么名字吗?”
陈少清握紧了拳头,正欲开口,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待平息后才用气音道:“我只记得,别人喊她蕴娘……”
沈默岚道:“我们现在得找到她……抱歉,少清,我们得去一趟苗疆。”
他在开口的瞬间,就已打消了独自前去的想法。他担心他一离开陈少清心急如焚又出乱子导致蛊毒加剧,况且前往苗疆少说也得十天半月,他不确定陈少清现在这情况,还能支撑多久。
陈少清几乎要咬碎一口牙,良久才恨恨地点头。
他真的,还不想死。
可恶。
沈默岚这回直接叫了一辆马车,在翌日清晨便带着再次昏睡过去的陈少清匆匆向西南行。
在陈少清的指路下,加上沈默岚救人心切,一路上二人就着干粮和水,风餐露宿,竟十日不到就顺利地到达了南疆。
可是等二人终于来到陈少清之前暂住的那蕴娘的屋里,那女人竟已消失了。
屋内还留有那时打斗留下的血迹。
陈少清看着地上的血迹,喃喃道:“难道那时我出手太重,她已经死了?”语气中透出了绝望之意。
他这几天虽然精神依然不济,但想着希望就在眼前,便一直充满求生欲,全力撑着自己的精神去找那蕴娘要解蛊毒之法。而此刻,看到那明显有好几个月都无人住过的空屋,他终于撑不住了。
陈少清这次是病来如山倒,晕过去后很久都未醒来。沈默岚不敢在这蛊娘的屋里久待,便先将陈少清带回马车上休息。
昏睡中的少年形容枯槁,仿佛一下子老了二十岁。
沈默岚轻轻地叹了口气,他有种强烈的预感,那蛊娘如果未死,估计是故意离开,她一定知道陈少清病入膏肓时会回来找她,偏要让陈少清尝尝绝望的滋味。
如果这样,她便一定不会回来。
除非……
这南疆之地以高原和山地居多,放眼望去皆是绿色。沈默岚来时便深觉苗疆的风景甚好,然而一路颠簸,加上这些天的风餐露宿,他异常疲惫,完全没有心情欣赏美景。他每前行一步,都要靠着强大的意志力以及还要救在马车上昏睡不醒的陈少清的信念支撑。
蕴娘之前住的屋子并非在人烟稀少之地,反倒离南疆的中心挺近,不远处就有个小苗寨,他们之前来时也经过了那里。
从这屋子的位置便可知,蕴娘先前并未隐居,离苗寨如此之近必定会经常走动。
思及此,沈默岚毅然驾着马车朝苗寨的方向而去。
他想试试从苗民那里找到与蕴娘有关的线索。无论如何,他都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陈少清死去。
苗疆的村寨与繁华的京城毫无相像之处,不论是地形还是当地人的着装,都差异显著。
这苗寨僻静,显然并非常有外地人前来。来往的苗民看着身材颀长的沈默岚驾着一辆大马车进寨,纷纷投来惊诧、犹疑的目光。
沈默岚不太习惯被人如此关注,于是微微抿紧了唇。
他直奔苗寨中看似最大的一家吊脚楼客栈,即使是最大的客栈,这时候也冷冷清清,并未有多少人在。
沈默岚一进门就拦住掌柜,抱拳道:“冒昧打扰,在下姓沈,来打听一个人。”
掌柜见此人穿着汉人的服装,气度不凡,腰上还佩了一把剑,便觉得来者不善,于是紧张道:“大侠请说。”
沈默岚也不再客套,直接开口道:“请问你可知蕴娘的下落?”
“蕴娘”二字一出口,他便忽然觉得整个客栈都静了下来。
之前客栈虽然冷清,但亦有三两个苗民坐着品酒打趣,而当他说出这句话时,他感觉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
那掌柜一听是找蕴娘,表情顿时有些僵。
沈默岚立刻明白,这掌柜一定知道些什么。
他也无时间了解更多,只紧紧盯着掌柜的眼。
掌柜开始似乎想打哈哈,然而见这生人双目如利剑般牢牢地盯着自己,只得道:“知道……”
他的目光游离,像是在寻找是否有客人愿意帮他说话。
掌柜似乎在害怕蕴娘。
沈默岚不动声色地用身体挡住了掌柜的目光,声音放低到只有掌柜一人可以听见,道:“我有一个朋友,中了她的蛊毒,她人却不在,我只希望能找到蕴娘以及救我朋友的法子。”
说话间,他摸出了钱包里的几两银子不露声色地塞进了掌柜的手里。
苗民生活简朴,哪有人一下子出手这么阔绰。那掌柜登时呆住了,欲把银子塞回去,却见黑衣青年不愿收,只好叹了口气道:“大侠,随我进来说话。”
沈默岚在跟着掌柜进内屋的同时,轻轻地扫了眼在大堂坐着的几个苗民,他们神情皆有些忐忑。
于是他也不由自主地忐忑了起来。
那蛊娘,究竟是怎样的人?
掌柜进了里屋,又愁眉苦脸地叹了好几口气,才道:“蕴娘应该快一年没出现了,她家好像就在离这儿不远的山坡上,大侠可去寻过?”
沈默岚刚从那地方回来,于是道:“去过,她好像一直没有回去。”他不愿再浪费更多时间,单刀直入道,“掌柜可知与蕴娘有关的更多消息?”
沈默岚连蕴娘最基本的消息都不知道,陈少清只告诉了他“蕴娘”两个字,且陈少清被沈默岚带到苗疆后便再度昏睡不醒。掌柜的眉头紧皱,看面前的青年一脸真诚,又想到他说他有位中了蛊毒的朋友,便认真道:“你来这儿问我蕴娘的事……说明你对苗疆一概不知。”
沈默岚抿唇:“掌柜请明言。”
“蕴娘是蛊娘,也就是巫女,苗疆的巫师、巫女本住在荒洞里制些阴毒蛊药,和咱们普通的苗民八竿子打不着……然而蕴娘从那荒洞跑出来和咱们苗民一块儿生活,还和一个苗民成了亲……要不是她后来毒死了她丈夫一家,我们根本不知道她居然是蛊娘……”
还有这种事……沈默岚错愕极了。
“之后她也没走,看我们怕她就搬离了这儿,但也离这里不远,她偶尔还会下山买卖东西……然而她丈夫一家的死状我们苗民都忘不了……头骨爆裂,蛊虫到处爬……太恐怖了,这阴毒的女人……”
掌柜回忆起蕴娘之前所为,害怕得脸色泛青。
沈默岚听到后,内心也感到极其不适。
那蕴娘成过亲?
沈默岚问:“请问蕴娘……芳龄?”
掌柜似乎一怔,没料到他连这个都不知道:“那蕴娘应该年过半百了吧……”
掌柜见黑衣青年神色不定,继续道:“寨里的人都极其怕她,大侠你也应该打听不出什么消息了,还是好好送你那朋友最后一程吧。”
苗疆人性格直爽,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却不知道这番话让黑衣青年心情跌至谷底。
沈默岚道:“多谢。”
即便掌柜劝自己放弃,沈默岚依然不死心地问了苗疆那所谓的荒洞在哪里,掌柜劝他道:“你找不到的……还记得前段时间有江湖传言称南疆巫女有种蛊能用来炼造神兵宝器吗?”
沈默岚依稀记得陈少清讲过,便点了头。
掌柜叹气,笑了一声:“那会儿有一大群汉人侠客拥入苗疆找那巫女和荒洞,结果就再也没回来过……后来这消息便被封了,除了巫女、巫师自己,无人知道那荒洞在哪儿。我甚至怀疑巫师、巫女为寻药人特意散布这谣言……我真不明白神兵宝器有啥好的,能有人命重要吗?”
看掌柜一脸不屑,沈默岚不好讲出陈少清也是为了寻此物才遭此大劫,于是别开了眼,不由自主地轻叹了口气。
掌柜看沈默岚仿若走投无路的模样,也不晓得该怎么安慰他,最后只好道:“或许你可以问问江湖上的朋友,可有谁认识精通巫蛊的人,也许有法子救你朋友呢……”
他也只是随口安慰罢了,毕竟巫蛊这种邪门玩意儿,正常人都不愿意接触。
“并没……”沈默岚正想摇头,突然想到了什么,原本灰败的脸色一顿。
他突然想到一个人。
记忆中他并未见过那人多少面,但是那人第一面就给他留下了足够深刻的印象,即使那时他还小。
那女子的神色永远冰冷,即使衣着朴素,那美艳到诡谲的五官依然足够夺人眼球。
那是风无痕的母亲—慕芸,她曾隐姓埋名嫁给了风庄庄主。她是毒三娘这事还是沈默岚入了江湖才知道的。
紧接着,他便想到前段日子遇到风无痕时,风无痕提到父母皆已去世的事。
不知……
无论如何,这也是个能救陈少清的机会,是破当前这死局的唯一生路。
沈默岚下定了决心。
却不知,那一瞬间的决定,酿成了再也不可挽回的后果。
沈默岚当日在吊脚楼客栈休息了一晚,养足精神后,次日一早便启程折返。这次的目的地是风庄。
沈默岚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才想到去风庄的,然而他并未有十足的把握可以找到解毒的方法。
这是他第一次来风庄。
风无痕听说沈默岚来了后,立刻来了大堂。
沈默岚讲明了来意,诚恳却又急切地问风无痕是否有救陈少清的方法。
风无痕见他如此急迫,想了很久方道:“你先冷静……说不定真有方法,我娘生前有许多书籍记载了一些……”
他似乎一时不知该如何措辞,看着沈默岚的双眼盛满血丝,明显有一段时间未好好休息。
沈默岚发现有一线生机,于是欣然道:“多谢,如果能救他,你要什么都可以跟我提。”
沈默岚由于长时间未好好休息,身体极度疲倦。听风无痕说愿意帮忙后,他就如一根绷紧了太久的弦突然放松,登时也有些摇摇欲坠。
风无痕安排沈默岚和陈少清去客房。沈默岚看风无痕观察了陈少清的症状,于是补充了一些细节,见对方蹙眉思索着,内心觉得对方一定能想到方法。
随后几日,沈默岚未再见到风无痕,听家仆说风无痕最近把自己埋在书房几乎茶饭不思。他想着,虽然距离他们年少时相处的那段岁月已经过去了很久,但风无痕好像仍有少年的纯粹,未沾染商人的俗气。
风无痕再次出来时,眉宇间终于略有放松,虽满眼血丝,却精神很好,还差人喊沈默岚一起去共进早点。
沈默岚进屋时,桌上已摆满了各种琳琅满目的点心,桌旁仅他和风无痕二人,好不奢侈。
“关于少清……”沈默岚欲开门见山,却被风无痕打断了。
风无痕道:“默岚,尝尝这叉烧包和糯米酥,是我……是我家家厨新做的,我觉得你会喜欢。这段日子你都未好好进食吧。”
沈默岚微微皱眉,欲说些什么,又作罢,不由自主地拿起了筷子。
“好吃。”发面松软,肉质鲜美,糯米酥也把食物的原料融合得恰到好处。
沈默岚因吃到了好吃的点心,两眼弯弯地笑了起来。
他这段时间是很辛苦,这时竟一口气吃完了好多点心,待吃饱喝足后,才想到忘记问陈少清的情况,便道:“少清他……”
“我找到办法了。”风无痕道。
风无痕深吸一口气,接着道:“我可以救他,且不要其他什么东西,但我有一个疑问。”
沈默岚因风无痕真的找到方法而感到欣喜:“什么疑问,你说。”
风无痕微顿了顿,淡淡道:“这段时间,我在风庄帮陈少侠解毒,你也会住在风庄吗?直到陈少清身上的毒素全清。”
沈默岚想,现在好像也没有比眼前这件事更重要、急迫的事情了,待在风庄确实是更好的选择。只是,这样就会麻烦风无痕了。
一阵沉寂过后,风无痕道:“你不要多虑,住在这儿,家仆还会给你们提供三餐,你在这段时间好好养足精神,日后好继续驰骋江湖。”
沈默岚谢过风无痕,最终答应了他继续住在风庄。
沈默岚住在风庄开始的几个月,风无痕对他照顾周全。一日三餐,嘘寒问暖。他心道风无痕是不是想为少时的不辞而别道歉。
长久以来,沈默岚习惯了行侠仗义、矜贫救厄,就算受重伤的人不是陈少清,只要发生在他眼前,他都会尽力救下。他并非济世菩萨,只是面冷心热,且侠义江湖是他的志向。
他以为风无痕救下陈少清会要金银财富,或是如一般的江湖儿女要那义气人情,但风无痕什么都没要,确实让自己震惊不已。
他也更加不明白风无痕现在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他在这种疑惑中,渐渐发现这个美丽而巨大的风庄其实如同牢笼。他在里面几乎被人全天看管,有诸多影卫围绕在他屋子周围,即使沈默岚轻功卓越,也并没有任何放松的空隙。
沈默岚问风无痕时,风无痕只说这是风庄的规矩。
什么规矩?商人的本性还是暴露了吗?自己就这么不值得信任?怕自己盗取风家的什么商业机密吗?风无痕表面不要什么东西回报,实际默默掌控着自己和陈少清,好在未来以此事做要挟?
沈默岚心里很是生气,觉得风无痕已彻底是一副商人做派。于是沈默岚表面总摆出一副极其冷漠的态度。
沈默岚在五月的某一天,突然发现看管自己的影卫变少了,有时候甚至没有影卫。
一日,沈默岚趁看守松懈,去看陈少清现在的状况如何。陈少清所在的客房在风庄最偏僻的西面,离主卧最远—他观察了一段时间后才确认陈少清所在之地,因此这次轻轻松松就找到了陈少清。
最近真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风无痕对他们二人的戒备松懈了太多,以至于本已做好准备只在房檐上看看陈少清的沈默岚,到了才发现根本没有人守在周围。
沈默岚思索半晌,几不可闻地呼出一口气,跳下了房檐,敲了敲房门。
“少清?”
房内一片安静。沈默岚便推开了门,走进了屋。
风无痕虽不喜陈少清,将陈少清安排在少见阳光的风庄的最偏僻之处,但屋内的家具供应却一应俱全,甚至还备好了冰盆来预防即将来临的酷暑。
沈默岚走近床铺,轻轻地掀开了软帘。陈少清还在沉睡,但气色真好了不少。
沈默岚安心许多,没有叫醒陈少清,正欲转身离去,陈少清却敏感地察觉有人来了,睁开了眼。
“沈大哥?”陈少清迷茫地眨了眨眼,以为自己还在做梦。居然看到沈默岚站在他床前,周围还没别人看着。
沈默岚道:“是我,你感觉好点儿了吗?”
陈少清怔怔地点头,喃喃道:“好多了。我……是他救了我……”
虽未指明是谁,但是双方都心知肚明,沈默岚于是淡淡地颔首道:“不错……”
陈少清并未想太多:“我会让家里给他送几箱金银财宝的。”在他心里,商人为的也不过一个“钱”字。
沈默岚闻言勾了勾唇,不欲多说,只是道:“可还有其他什么不适吗?”
陈少清道:“我现在全身无力,丹田也被封了。应是你那好友给我服了什么药,让我暂时废了武功,我……”语气竟不由自主地激动了起来。
沈默岚知道陈少清向来最重视自己的武功,也猜测风无痕这么做的原因是为了更好地控制对方,却不好直接告诉陈少清。
他略有些烦躁地抚摸了下自己的鼻骨,淡淡道:“少清,等你毒素全清了我们才能走,我看你的时间有限,我过几天再来。”
“沈大哥!”陈少清睁大眼睛,却只能看着沈默岚离去,忍不住重重地捶了下床板—对现在毫无功夫的他来说,这力气实际是轻飘飘的。
沈默岚回到自己的卧房,一路上并未遇到其他人。他内心放松的同时,又不禁疑惑最近风庄主的一系列态度变化。
不过也就疑惑而已,沈默岚还是不愿深究。
沈默岚其实最近与风无痕交流很少,风无痕总是躲躲闪闪的,不知他每日在做什么,反应也慢了许多,沈默岚亦懒得多问。
他还发现,风无痕嗜睡的时间变长了。风无痕会特意让一个叫小莲的贴身婢女每日清晨来叫他起床,好像没人喊他,他就会醒不过来一样。
而且,风无痕的行动也好像变慢了,不知是不是在做戏—有时见他摔倒,沈默岚也未上前搀扶。只是小莲每到这时就会狠命地瞪沈默岚,沈默岚则冷笑一声,别过眼饮茶,懒得和小丫头计较。
这几个月的时间,沈默岚一直待在风庄,从未出去过。风无痕曾想让他陪自己一起去庄外逛逛,却被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确实想出去,但并非在重重影卫的看管下,这种被束缚的感觉还不如让他待在风庄算了。
反正,都快结束了。
陈少清所中的蛊毒快解除干净了。
沈默岚之后又去看了陈少清几次,由于影卫的看管极为松懈,他几乎是坦坦****地去,轻轻松松地回。
陈少清恢复得越来越好,沈默岚心安的同时,也对风无痕产生了些微歉疚之意。
沈默岚想,其实风无痕也在尽心尽力地救人,虽然在这期间风庄里看管严格到让他不适,但陈少清的病症也确实好多了……现在想来,也许是他自己过于以己度人了。
也许是风无痕当久了商人,心思变得深沉了,自己看不懂了而已。沈默岚打算待一切结束后,二人路归路,桥归桥,他继续做江湖侠客,风无痕也继续当茶庄商人,彼此井水不犯河水,再也不需要见面了。
然而风无痕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似的,孜孜不倦地提醒他来看九月的风庄。
“九月的风庄很好看……你会喜欢的。”
沈默岚到最后也并未给一个准确的答复,他无法点头,却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但是,他知道他不会去的。
他不知道为何风无痕对他九月去风庄如此执着,于他而言,虽然他喜欢风庄每日不同的点心,也喜欢风庄里那比客栈的硬床板柔软得多的床榻,但他不想再回来了。
他已看尽了风庄的景色,对秋天也并无特别的热爱,且对风庄牢笼般的印象过于深刻。
沈默岚离开的时候是盛夏,走前,他发现风无痕的双颊有点儿不寻常的红,但是再多的话也说不出口了。他非常真诚地感谢风无痕救了陈少清的性命,并让风无痕保重。
可他并未说再见。
风无痕再次邀请他九月来风庄,沈默岚最终还是想不到自己该说什么,在缄默无言中驾驶着马车淡出了对方的视线。
沈默岚跟着陈少清回了姑苏。
都说姑苏人家尽枕河,水桥纵横,粉墙黛瓦,来往的人都吴侬软语,让人仿若置身于一处别致、幽雅的江南画境之中。
陈家作为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大户人家,坐落在姑苏城最繁闹之处。宅邸很大,屋顶翘角与门面都做得十分雅致,与京城宅院的大气不同,姑苏处处显出江南独有的精巧细腻。
陈少清神采奕奕,完全让人忘了几个月前他还如风烛残年般奄奄一息。
他一到家,便有陈家老爷与其一众妻妾亲自来大堂迎接。
陈少清是陈家的小儿子,他还有一位大哥和两位姐姐,然而只有他是正房太太—陈家老爷的结发妻子所生,加上他从小性格便讨长辈喜欢,一直是被陈家老爷捧在手心里养大的。
陈少清隆重地向家里介绍了沈默岚—他近年来最信赖的沈大哥,他叙述了沈默岚如何为他收拾烂摊子,并来回奔波只为救他一命的事情。
这传奇的经历让陈老爷老泪纵横,也立即对这墨刹大侠另眼相看。
“沈大侠,请在陈家多住些日子,让老夫好好招待你。”陈家老爷真挚地邀请道,“不知如何答谢沈大侠近年来对犬子的照料……”
沈默岚微微一笑道:“这没什么,我和少清一见如故罢了。”
他顿了顿道:“实际上,真正救了少清一命的是风庄庄主风无痕。”
“风无痕?风十一的儿子?”
陈家老爷露出了奇怪的表情,正要说什么,便被陈少清不太客气地打断:“不过一个毫无武功的商人罢了,不如安排人给他送上几箱金银珠宝,也无须折腾什么兵器宝剑。”
陈家和风家并非熟识,但也有些生意上的往来。
当年的风庄庄主风十一虽是个掌管茶叶山庄的商人,武艺却很高强。陈家同为商人,却以打造兵器闻名。两家起家的方式倒是颇有些相似。
之后风十一为了一位蛊娘淡出江湖,风十一这个名字便逐渐被人忘却。陈老爷听说过风庄已换主人,却是第一次听到风十一独子的名字,免不了一阵惊奇。
莫不是当年那蛊娘所生?真未料到,风十一将自己的独子保护得如此之好,居然连陈老爷这种消息灵通的人都不知道现在是谁在管理风庄,更别提知道风庄主人的名字了……
沈默岚在陈家小住了一段日子便离开了。虽然陈家父子待他极为热情,但他终究不愿在一处驻足太久,他向往的还是无拘无束、风餐露宿的生活。
他回归了以前的生活轨道,接任务拿赏金,偶尔行侠仗义、劫富济贫,倒是过得挺满足。
充实忙碌的日子如水般流过,直到九月的某一日,沈默岚在客栈遇到了一个人。
或者说,是那个人找到了他。
那日已是傍晚,他正欲回客房歇息,刚到门口,便有人自后面轻拍了他的肩膀。
沈默岚一惊,不是因为突然被人拍肩,而是因为来人轻功过人,距离如此之近,在那人动作之前,他竟无丝毫察觉。
“沈大侠,可否借一步说话?”来人一身黑衣劲装,长相平平无奇,是丢入人海便难以找寻出来的那一类人。沈默岚反复思忖,未猜到对方的身份。
沈默岚在江湖闯**已久,立刻察觉到对方并无恶意,于是道:“随我进屋吧。”
估计又是什么私人委托。
然而一进屋,他还未开口,那人便直接单膝跪下。
“请沈大侠随我回一趟风庄。”
沈默岚一怔。
他突然知道来者是谁了,轻功绝顶,五官平淡,没入人群就不见。
风庄的影卫。
于是这些日子因忙碌而刻意压制的记忆便排山倒海般而来。“九月的风庄很好看,你去年来时刚好错过……”
那个人反复地、不厌其烦地提醒他,而自己未曾给过一个准确的回复。
这段日子以来,他似乎一直在等这么一句话,但是当那句话真的被人说出来了,他又感到茫然。是因忙碌而刻意忘记,还是因刻意忙碌而忘记……他亦无法确定。
然而这算什么,风无痕不能来找他吗,为什么一定要借他人之口来邀请他?风无痕到底想给他看什么?
从小到大便是这样,话从来只说一半,让他不知给予怎样的回复。
真是……
良久,沈默岚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淡淡道:“他到底想干什么?”
影卫听到这冷淡的音色,一改方才的恭敬,快速地抬眼,语气中竟带了不易察觉的焦急:“庄主他……”
影卫开口的瞬间,仿佛突然找回了自己的语调,放缓道:“庄主想给沈大侠看风庄的秋色,他还有很紧急、很重要的事情想告诉沈大侠,沈大侠千万不要错过。”
很紧急,很重要。
是什么事呢……
沈默岚叹了口气:“我知道了。”
罢了,随便风无痕怎么样吧,沈默岚觉得自己不如就去看看风无痕到底想干什么。
“沈大侠愿意前来?”影卫的眼睛一亮,由于激动,竟有些无法组织语句,“这……不如我们现在就走?”
沈默岚闻言,倒是皱眉了。
“凡事预则立”一直是他做事的标杆。他向来缜密严谨,按部就班,从来不愿心血**、临时起意。过几日便是陈少清的成亲之日,沈默岚从此处去风庄无论怎样都要经过姑苏,方才他想的是待陈少清成亲后,他便接着去风庄。
“我这几日有其他事要做,你告诉他,我过几日便会到风庄。”沈默岚于是道。
影卫一惊:“这太久了……可否请大侠推迟现在手中之事,先去看看庄主?他已经……等了很久了。”
沈默岚见影卫神色焦急,垂眼思索起来。
“我知道了,让我想想。”
影卫沉默了。
他的双手握紧了又松开,等了很久也未见沈默岚给一个准确的答复,最后在临走前不甘地问道:“属下冒昧地问一句,沈大侠……真的一点儿都不在意少时和庄主的知己情谊吗?”
沈默岚一愣。
“属下明早来找您。”影卫说完这句话后,开窗轻轻地一跃,离开了。
沈默岚回想过去,他和风无痕从小一起长大,他始终记得初次见面时风无痕谨慎小心地拽着自己的一角衣袖,问他能不能和自己玩。
习惯独来独往的他,因为看到风无痕的母亲对风无痕不愿搭理的样子,便没有拒绝。
他记得少年时期,繁星下的二人以天为被,以地为席,星月同榻,一起谈论未来的志向,要如何快意恩仇、仗剑江湖。那时少年的瞳孔里闪烁着的漫天繁星,比当晚的星空更为明亮。
只是,年少时玩在一处的好友,成年后也会因走了不同的路而分道扬镳吧。
“笃笃。”门外突然有人敲门。
沈默岚从沉思中回过神,门未落闩,于是道:“进来。”
“叨扰了。”客栈的小二哥进门道,“沈大侠,驿站送来您的加急书信,指定要您亲启。”
沈默岚疑惑地皱眉,什么紧急的事会让人特意八百里加急地通过驿站来送书信给他?
次日清晨,影右回到沈默岚的客房,发现早已人去楼空。
影右一片茫然,他知道沈默岚功夫好、耳力佳,为不让他心烦,特意离远了让他有足够的时间考虑。
没想到……
“敢问沈默岚大侠是什么时候走的?”病急乱投医,影右下楼一把扯住已在忙活的小二哥的衣领焦急地问道。
“昨……昨……昨日深夜。”小二哥很少见过这个阵势,吓到结巴。
见人紧张,影右才发现自己失态,松手道:“抱歉,小二哥可知沈大侠为何而走?往哪个方向?”
小二哥见人无恶意而只是询问,便缓了口气道:“昨夜有驿站八百里加急送来书信,沈大侠看完信就走了,甚至没来得及留话,我……我也不知他去了哪里。”
"……"
毫无线索。
这下天地之大,影右也不知该从何寻起。
他目光空空,嘴唇颤抖,最终还是低下了头。
庄主……
抱歉,属下最终还是未完成您的心愿。
一个月前。
陈少清这次回家,陈家老爷特意为他安排了一门亲事,对方是和陈家一直有生意来往的李家千金李婉茵。
李婉茵才貌出众,性格又温柔,和陈少清二人家世登对,怎么看都是一对璧人佳偶。
陈少清是陈家老爷年纪最小也最宝贝的儿子,也是陈老爷唯一的嫡子。陈老爷年事已高,这些年就盼望着陈少清能成家立业,开枝散叶,为陈家祖先多续香火,让他在有生之年能抱到嫡长孙。
陈老爷本人并不喜陈少清老往外跑,思忖着待陈少清成家后便会收心继承家业。至于那庶出的长子,陈老爷倒还未考虑过。
陈少清看了那姑娘也没有什么意见,在他的认知里,他的未来需要一个温柔、貌美的姑娘在家为他执灯等候,李婉茵符合他的一切要求。
陈老爷见陈少清同意,喜上眉梢,便开始早早地准备了起来。他找人为二人算了八字,精心择了良辰吉日,然后广发喜帖,恨不得昭告天下他的宝贝儿子要成亲了。
陈家是大家,陈少清又是嫡子,成亲烦琐的流程一步都不能少。
陈少清在成亲前的订婚、议婚等一系列令自己厌烦的流程终于结束后,就被他爹关在家里准备聘礼之事了。
在大婚的前几日,陈少清终于趁他父亲有友人来做客而抽不出身来管他时,偷逃出去呼吸了几口外面的新鲜空气。
最近姑苏的大街小巷都在议论他要成亲的事情,陈少清脸皮再厚也还是有些尴尬,于是特意弄来了一对滑稽的胡子粘在脸上,远远望去他就是个不伦不类的书生模样。待乔装完毕后,这才大摇大摆地开始逛起来。
其实姑苏城他自小就玩腻了,然而这段日子被关得太久,陈少清又不由自主地感受到了姑苏城的好,倒是玩得津津有味。
他一会儿逛大街买了一堆小玩意儿和零嘴,一会儿取笑街道上的文人卖的字画酸腐毫无新意,一会儿跑去听人唱戏、说书,还大声嚷嚷。
虽让路人心生厌烦,但他玩乐起来一掷千金,也就没人说他。
他乐此不疲地玩了一天,待夜幕低垂,他才想到该回家了,不然陈老爷又要唠叨个不停。虽说同样的话他早已听得耳朵起茧子,但是差点儿失去一命的遭遇让他还是懂事了些,起码懂得要体谅父母了。
陈少清快意地饮完最后一碗江南米酒,慷慨地丢了银子起身。客栈到了晚膳时间,人已经慢慢坐满了,他随意一瞄,发现东南角有个圆桌旁独坐着一个黑衣人。
黑衣人背对着所有人,从背影看,应当是个身材窈窕的女子。然而对方戴着斗笠与黑色面纱,那一角又分外冷清,以至于那名黑衣女子与这热闹的客栈格格不入。
陈少清也没想太多,江湖之大,无奇不有,便欲离开。
这时,一位喝得醉醺醺的大汉上去调戏那黑衣女子:“哟,这位小娘子打扮成这样很是新鲜呢,让本大爷看看你长啥样……”
那女子一动不动,依然垂眼隔着面纱小口饮酒,仿若什么都没有听到。
陈少清皱眉的瞬间,那醉酒大汉已经歪斜着身子上去碰那女子露在面纱外的上半张脸了。然而手指还未碰到,大汉便仿佛被针扎到般猛地抽回了手。
只见大汉本因醉酒而晕红的脸出现一片青紫,他瞳孔缩小,呼吸困难,肌肉肉眼可见地极度收缩。这一切惊心动魄的变化却只发生在弹指之间。
那大汉往后踉跄了几步,便倒在地上不动了。最后还睁着眼睛,一副惊恐状。
陈少清看傻了,本欲出手帮助那女子的冲动被遏制住,他突然觉得……
这一幕,似曾相识。
围观群众尚未反应过来,只有那大汉的朋友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人大着胆子,颤颤巍巍道:“你……你把大哥怎么了?”
那女子微微歪头,隔着面纱看向他们。
由于角度的原因,陈少清仍未看到她的眼睛,然而下一刻他便听到了她的声音。
女子的音质很特别,娇俏中带着些沙哑,很有韵味。
“呵……你们说,我把他怎么样了?”
陈少清全身僵硬,身上突然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是她。
她来了……
她终于出现了!
那大汉的几个朋友小心地往前走了几步,有一人直接掏出了刀壮着胆子欲往女子看似纤瘦的背上劈,而女子只是轻轻地冷笑一声—
无人见到她是怎么动作的。
那几人均与先前的大汉一般症状,先是极其痛苦地嗷嗷大叫了一番,浑身的肌肉开始抽搐。接着便一个接一个地倒下,死前还都睁着眼,一副死不瞑目的模样。
“恶心……”女子依旧稳稳地坐在椅子上,平静地说出了两个字,仿若面前的惨剧不是她造成的。
客栈大堂的众人终于反应过来,嚷嚷着作鸟兽散。
陈少清在惊悚恶寒中猛地想起了沈默岚的话,虽然不想承认,但他确实不是蕴娘的对手,他不能在同一个人的身上栽第二次跟头。
强行压下了想要扑上去报仇的冲动,陈少清阴沉着脸,趁着客栈内一片混乱,飞快地拂袖离开。
陈家老爷一天未见陈少清,不悦中又带着点儿无奈。他猜那宝贝儿子必定趁他忙碌偷溜出去玩乐了,正想着是教育一番,还是好生责罚一顿,就见陈少清大步流星地走来,白净的脸上有淡淡的阴霾。
陈家老爷还未注意,清了清嗓子道:“少清,为父有话要……”
“爹。”陈少清阴郁着脸,那年轻的面庞仿佛突然成熟了不少,竟一时唬住了陈老爷,“清儿有要事要做,请您先回去休息吧。”
“什……哎,少清……”待陈老爷反应过来,陈少清已头也不回地进了屋,重重地摔上了门。
当夜,他便派人给远在青州做委托任务的沈默岚寄去了一封书信。
沈大哥,展信佳。
姑苏城内发现蕴娘踪迹,想来此人必定不怀好意,望速来。少清感激不尽。
八百里加急。
沈默岚在碰到影右的当天晚上,刚好收到了那封来自姑苏的紧急密信。
此时,距离陈、李大婚,还有五日。
沈默岚到达姑苏时,直接去见了陈少清。
那时沈默岚才想起他离开得匆忙,竟忘了给风庄的影卫留下字条。不过也罢了,蕴娘的出现虽有些突兀,却也在他的计划之内,他会在陈少清婚礼之后立即赶去风庄找风无痕。
“沈大哥……你一定要帮我……”陈少清这几日显然都没睡好,本来白净秀气的脸上眼圈淡青,显得少年越发苍白脆弱起来。
沈默岚于是柔声道:“少清,你在何时何地看到她的?她是什么装扮?快告诉我。”
陈少清深吸了几口气,才稳住气息道:“她戴斗笠,脸上蒙着黑色面纱,一身黑衣。我上一次碰到她是在……”
沈默岚听完陈少清仔细讲述那日的遭遇,道:“你先准备成亲之事,我去看看能否找到她。”
“不,”谁料陈少清沉吟片刻后,坚定道,“我要和你一起去,我要手刃仇人。”
沈默岚的目光微微一顿,似乎想说什么,但看少年的目光坚决,便终没有开口。
姑苏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沈默岚与陈少清几乎寻遍了每间客栈,都没有问到蕴娘的踪迹。
上一次陈少清所在客栈的小二,当时由于过于害怕躲在了柜台后,待一片混乱结束,他才敢抬头,然而那黑衣女子早已离开了。
二人寻了一天未果,怕陈父唠叨只得回去。陈少清咬牙切齿,面色阴沉,完全不像个好事将近的新郎官。
沈默岚思忖良久,道:“少清,你觉得她为何这时候会出现在姑苏?”
陈少清还在生闷气,愤恨道:“我怎知道!她……”
突然顿住。
“你的意思是……”陈少清猛地反应过来,不愿相信。
沈默岚淡淡道:“如今江湖上人人皆知,姑苏秋叶客陈少清要与李家千金成亲了。甚至在我来的路上也一直有人在谈论你们二人如何登对……”
“她是想看我……”
沈默岚垂眸思索片刻:“她迟迟不现身,估计就是等着你成亲那日来临。她下蛊发现你未死,又看你春风得意,定是……愤怒不已。”
又或是,为了确认成亲之人是不是陈少清本人?
如果那蕴娘特意等到成亲这天才来,总觉得有哪里说不通。
沈默岚抿唇,陷入了思考。
“你成亲当日,记得多安排一些武功高深的护卫……我不确定能否阻拦得了她。听你之前的描述,那蕴娘的功夫深不见底,加上她蛊虫使得出神入化,若有心要来,怕是真的很难阻挡。”
“沈大哥!可否请你也帮我照看着……”陈少清双手握拳,睁大眼望向沈默岚,神情万分恳切。
“我自然也会帮着阻拦她,一发现她的踪迹,我就先知会你一声。”沈默岚安慰道。
陈少清重重地呼出了一口气,稍稍放心了些。
他自诩武功超凡,却自知敌不过那婆娘,有修为更加高深的沈大哥在,他才会更加安心。
“这二日,你就收心准备成亲的事。你父亲把我的客房安排在你的卧房附近,我会一直帮你留意的。”沈默岚道。
“多谢沈大哥。”陈少清微微抿唇,勉强露出了一个笑容来。
陈、李二人大婚当日,陈老爷早早地就派人将大院布置起来,到处贴满了红色喜字,张灯结彩,树梢上也挂满了红色的剪纸与灯笼。远远望去,灯火通明,喜气洋洋。
这次来的宾客来自大江南北,陈家在江湖上名声显赫,加上秋叶客也混出了一番名堂,大院里熙熙攘攘的都是人。
李家姑娘初长成,却在深闺无人识。宾客落座后,在等待中红光满面地讨论起新人来。
沈默岚对此并不太感兴趣。虽说陈老爷特意给他安排了一个上座,但他还是主动请缨和陈家护卫一起去看守宅院,检查是否有宾客未凭请柬就进来。
“吉时到—”
远远地,沈默岚听到宅院内司仪尖着嗓子喊道。
应该是新人出来了,他听到宅院内安静了片刻,又再次热闹起来。
“一拜天地—”
笑声、恭贺声四起。
“二拜高堂—”
沈默岚依稀听到陈老爷的高声大笑,那边的喧闹声与起哄声显得这边更加安静。
他突然想到已经过世的母亲,她曾经盼望着自己也能成家,然而终究还是看不到这一幕了。
“沈大侠,您应该过去凑个热闹,您可是陈家的贵客。”有个护卫看他略微落寞,劝说道。
沈默岚笑了笑,正欲说什么,突然停住。
他发现宅院那边突然没有了声音,下一句本应是“夫妻对拜”,却像硬生生地被卡住了。本如浪潮般一波波涌来的起哄声、笑闹声,也突然止住了。
“不好!”沈默岚与守在前门的两个护卫面色难看地对视了一眼,然后迅速往主院的方向奔去。
她已经进来了?怎么可能,他方才并未发现任何可疑之人……
刚到大院,一阵奇特的气味扑鼻而来。沈默岚不小心吸入了几口就瞬间有些眩晕,立刻强行提气压下,同时下意识地捂住了口鼻。他还未来得及提醒那几个护卫,便发现身后那些护卫因救人心切,多吸了几口而一一倒下。
大院内一片死寂,放眼望去满座宾客都已躺倒在地,不省人事。唯左右两边那龙凤烛上的青烟还在随着轻风摇动,十分诡谲。
他的目光向四周又扫了一遍,发现整个大院里,唯有陈少清不在。
沈默岚虽及时闭了气,却还是吸了几口毒气,他觉得眼前闪过一阵阵金光,这毒气竟如此厉害,沈默岚后退几步离开了大院,眉头紧锁。
陈少清去哪儿了?
沈默岚提不起力来运转轻功,只好扶着墙气沉丹田,欲排出毒气。
他突然感觉有什么靠近,猛地抬眼!
“啊呀,竟还有条漏网之鱼……大侠真是好谨慎。”
女人一身黑衣,脸上蒙着黑纱,笑着自屋内徐徐走出。若不看她手上提着昏迷不醒的陈少清,光看那窈窕身姿,会以为她是个柔弱无害的女子。
沈默岚喘了几声,努力保持清醒,冷声道:“放下少清,你要什么陈家都可以给你。”
女子虽遮着半张脸,但露出来的那双眼已流露出万种风情:“我什么都不要,只想要他的命……”
说到这里,女子语气一顿,话音从本来的无限娇媚转成了冷漠如冰:“我真没想到,他居然还活着!我先前以为听错了,真是可笑。这样一个贱人,居然还会有人……真是白费我一番工夫。”
沈默岚实在不知她与陈少清到底有多深的恩怨,先前听陈少清所言,是陈少清拒绝了蕴娘一片情深且恶毒地诋毁了她的容貌与年龄。
但此时看蕴娘的模样,好像不仅如此。
“敢问,少清到底做了什么让你如此赶尽杀绝?”沈默岚道。
蕴娘猛地抬眸看向他,接着便冷笑一声,扯下了蒙着半张脸的面纱—
她的上半张脸美艳至极,眼波流转间顾盼生辉,眼角淡淡的细纹,反而为她增添了几笔温柔的风情。
然而她的下半张脸,在原本的面纱遮挡之处有一块巨大的烧伤痕迹,狰狞得如无数条蜈蚣在面上扭曲,让人遍体生寒,望之生畏。
除此之外,她的右半张脸上还被人以锋利的兵器刻上了一个触目惊心的“丑”字,虽说已经结疤,但其中的羞辱之意让人心惊。
沈默岚立马怔住,一时竟失了语。
“好看吗,大侠?”蕴娘重新蒙上面纱,看到沈默岚的眼神,讥讽道,“这烧伤,是我前半生的那奸夫**妇赐予我的,我刻意留着是为了寻仇……至于那刻字,可是出于你这位小兄弟的陈家兵器,我想消也消不了呢。”
沈默岚在愣怔中突然回想到他当时在南疆听到的关于蕴娘的闲言碎语。
奸夫**妇?难道是指……
“蕴娘从那荒洞跑出来和咱们苗民一块儿生活,还和一个苗民成亲了……要不是她后来毒死了她丈夫一家,我们根本不知道她居然是蛊娘……”
“她丈夫一家的死相我们苗民都忘不了……头骨爆裂……蛊虫到处爬……太可怖了,这阴毒女人……”
蕴娘的丈夫和别的女人暗中勾结,欲将她烧死……她死里逃生,因而毒死了她丈夫一家?
而蕴娘脸上那字,竟是陈少清所为?
沈默岚知道陈少清骄纵惯了,却不想陈少清是那种落井下石、揭人伤疤,甚至不惜再插上一刀的人……
对方甚至是个女子。
沈默岚将目光缓缓地移到昏迷的陈少清脸上,第一次觉得自己对这位少年感到非常陌生。
蕴娘见沈默岚的神情,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竟轻轻地一笑:“天下的男人都是薄情人,你这位小兄弟,欲置我于死地,还刻下了如此羞辱人的字。现在倒好,他春风得意,还要成亲了呢!你说,我不应该破坏这场婚事吗?”
沈默岚沉默良久,才缓缓吐字道:“可是,你也下了蛊毒,他差一点儿就……”
蕴娘猛地打断他:“我不愿与你废话,但我想知道,救了他的是我的哪位同门?”
蕴娘居然如此肯定救陈少清的是她的同门?
沈默岚听她的语气,以为她要对人不利,于是心急道:“你要做什么?是我让他救少清的……”言下之意是,要找麻烦,朝自己一人来便是。
蕴娘看着沈默岚略微心急的神情,沉默了。
她终于从沈默岚的只言片语中,大致了解了事情的经过。
“哈哈哈—”女子仰天大笑,在一片死寂的陈家宅院里分外清晰,“太可笑了……”
她不再看沈默岚,转头轻轻地抚上陈少清白净的脸,呢喃道:“为什么你有这样的贱嘴,居然还有人愿意救你呢……”
话音未落,她狠狠地甩了陈少清一个耳光,少年白皙的脸庞上登时出现了一个红肿的手印。
陈少清竟悠悠地转醒,他还身穿喜服,只记得前一刻他还在与人拜堂,一时竟未反应过来:“什……”
他下一刻就看到扶着墙的沈默岚,与拽着他、站在他身侧的—
“蕴娘?是你!”
少年睁大眼睛,意识到现在的状况,恶狠狠道:“丑八婆你竟真敢来捣鬼!看我不杀了你—”
“闭嘴!”蕴娘的神情闪过一丝狠戾,直接将某种东西破入陈少清的丹田处,另一只手内力一催。随即沈默岚听到陈少清疯狂的惨叫声。
蕴娘竟以蛊虫废了陈少清的丹田!
自此之后,陈少清便再也习不了武了,他成了自己从前最不屑的废人。
“哈,现在,我倒看你怎么杀我……”蕴娘松开已开始吐血不止的陈少清,微微一笑地站开,直到现在她都未有一丝血沾在身上。
沈默岚趁此机会,立刻提气上前接住了陈少清。陈少清虽全身无力,但依然勉力保持着清醒。
“少清……”
陈少清凄惨道:“她废了我的武功!她废了我的丹田!恶婆娘,沈大哥,你帮我杀了她……”
蕴娘好整以暇地待他讲完,才道:“哎呀,忘记了一件事。”然后她轻轻地一拍手。
陈少清双眼圆瞪,“啊呃”一声,随即吐出了一截舌头,黑色的沾着鲜血、刚咬断他舌头的虫儿跟着一起被吐了出来。接着便仿若找到了虫母般,乖顺地爬到了蕴娘的手上。
陈少清又惊又恨,盯着那截舌头,竟直接昏死过去!
沈默岚第一次发现自己如此无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蕴娘废了陈少清的丹田,割了他的舌头,却什么都做不了。
“看在大侠的面子上,我就饶过他的性命。”蕴娘看着陈少清的模样,终于餍足了,“你放心,今日没有人会死,只是明日前他们应当都不会醒来。我呢,从来有仇必报,但也不会枉害无辜。”
沈默岚不语,冷冰冰地盯着她。
蕴娘风情万种地笑了:“提醒大侠一声,我今天散的毒气,你是不可能用真气驱散的,且越消耗真气恢复所需的时间就越长哟……大侠不觉得全身越来越无力了吗?”
沈默岚闻言一惊,下意识地泄了真气,果然感到更加晕眩。他不由得松开了接着陈少清的手,只能勉力撑住自己不倒下。
“啊,对了,大侠知道我之前下的那蛊的名字吗?”蕴娘的兴致突然好了起来,蹲下身与沈默岚平视。
见沈默岚不理,她便自言自语起来:“那蛊,叫忘魂引。忘魂九月,忘川不渡,魂魄半失,肉体枯竭……中者,九月便因五脏六腑衰竭而死,无—药—可—解。”话到最后,她的语气变得越发冰冷。
沈默岚一愣,无药可解?怎么可能—
陈少清之前不是还好好的吗?
见到沈默岚脸上的错愕,蕴娘满意了,继续道:“忘魂引是苗疆最古老、最稀有的禁药之一,除了同门,无人知晓这蛊。寻常大夫见了,只会以为是中毒者身体虚弱……我当时也是下错了蛊,不然怎么会让这贱人如此轻易地去死?”
她冷嗤一声,继续道:“不过,解这种蛊唯一的方法,便是将蛊虫引到自己身上来,以汉人的话来说,便是换血。”
沈默岚的瞳孔猛地张大。
蕴娘的声音低柔,仿佛在讲故事:“换血,即使大侠没亲身尝试过,也必定听说过吧……
“以一种尤其痛苦的方式将母体的血全换到子体身上去,蛊虫只受特定血液的吸引。当蛊虫源源不断跟着血液流入子体身上,那人便要承受撕心裂肺之痛呢。
“而忘魂引……需要整整换血六个月才能完成,忘魂引也自然跟着母体的血液去了子体身上。我真是非常敬佩愿意为之换血的英雄呢。”
沈默岚发现,不知何时起,自己的身体已经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仿若**一般震颤着。他觉得“换血”二字尤其陌生可笑,想扯出一个冷笑,又浑身无力,不知是由于毒效,还是……
怎么可能……
蕴娘“呀”了一声,突然想到了什么,补充道:“我方才说错了,这次我与他的恩怨,不是没有人会死,不小心牺牲掉的,只有我那位同门啦。”
“怎……怎么可能……”由于太过错愕,沈默岚死死地咬着牙关,硬是忍着那阵越来越强烈的眩晕感道。
怎么可能!
沈默岚清楚地记得,陈少清中蛊时的模样,苍白羸弱,浑身无力,甚至鬓已染霜。而风无痕在他临走时还面色红润,满头乌发……
到方才为止,沈默岚还是一副沉稳的模样。
而此时—
蕴娘看着他仿佛不可置信、悲恸欲绝,甚至有些癫狂的神情,终究满意地笑了起来。
“大侠真的一点儿都未察觉到……另一人将死的征兆吗?”
这句话竟似温柔的呢喃。
看到青年最终神色灰暗地陷入昏迷,蕴娘餍足地拂袖离开,临走前轻轻地扫了喜堂一眼。
满堂喜庆,此时仿佛一个笑话。
其实,忘魂引,她一开始是想下给自己的,却因情急错下给了别人。
也罢。
也许,一切都是命吧。
陈家大恸!
陈、李二人成亲当日,遭歹人迫害,所有人都被下药昏迷。最惨的莫过于陈家唯一嫡子,江湖上有名的秋叶客—陈少清,不仅被废了武功,而且被残忍地割了舌头。
陈老爷看到后惊吓过度,活生生地昏了过去。陈家庶长子陈少宇只好先代替陈老爷遣散宾客,推迟婚宴。
众人离开时心照不宣,陈少清如今已成废人一个,还是个哑巴,不知李家小姐还愿意与之成亲否。
李家小姐自然是不愿意,谁愿意从此嫁给一个哑巴废人?
然而李家老爷不甘心就此放弃此门婚事,陈少清虽已成废人,但嫡子的身份不会更改,且陈家在江湖上的地位依然稳固,于是一切便这么拖着,待从长计议。
沈默岚是在次日被发现唯一与陈少清待在一块儿的人,他一醒来便被人带去询问是哪个恶毒歹人害了陈少清。他恨不得立刻飞去风庄,于是毫不犹豫地告诉他们是南疆蕴娘。
陈少宇便道:“那沈大侠,都说您武功盖世,为何当时不阻止那女子呢?”
沈默岚清醒了半晌,这才发现一直默默无闻、低调行事的陈家长子,眼神中竟带着对他的质疑。
可笑,他也中了毒好吗—
沈默岚不欲多说,只道:“待少清醒来后,你直接问他便是。”
陈少宇恢复了以往平和的表情,哂笑道:“大侠多虑了,我并不是在质疑您,只是见大侠急于离开,想替父亲和幼弟挽留下你罢了……”
沈默岚的心中瞬间感到一阵冰冷,却知真在此时离开,自己的嫌疑便洗不掉了。加上前一日真气消耗过多,全身依然无力,便由着陈少宇安排人将自己关进了一间客房。
当夜,陈父与陈少清仍未醒来。
这次喜事几乎变成丧事,陈家上下大乱,装饰的红色喜字与灯笼都还未拆下,谁心里都不好受。
沈默岚怔怔地坐着,边静候真气恢复以便及时逃脱,边回想女子临走前说的那些话。
“大侠真的一点儿都未察觉到……另一人将死的征兆吗?”
沈默岚一阵恍惚。
其实他察觉到了,只是他刻意无视罢了。
风无痕在沈默岚离开风庄前的最后一段时间,沉睡的时间越来越长,动作越来越迟缓,反应也越来越慢。
风无痕一句话经常要重复好几遍沈默岚才能听懂,沈默岚却觉得风无痕做的这一切都是装模作样。
沈默岚即将离开风庄时,风无痕反复提醒他,让他记得来看九月的风庄,后来甚至派了影右来接他,他却始终没有去。
如果风无痕早点儿和他说自己换了血,中了忘魂引,他会相信吗?
沈默岚垂眸,自嘲般地笑了。
人应是天下最奇怪的生灵。
他们经常控制不住自己的举动,对越亲近的人越冷漠,他们善于用最恶毒的想法去猜忌、怀疑最亲近的人,然后用语言或者行为来刺伤对方。
沈默岚的笑声逐渐放大,在寂静的深夜尤其明显,他伸手挡住了眼,却有**顺着手掌的间隙流了下来。
怎么可能……
怎会……如此……
陈少清毕竟年轻,第二日便醒了。
他痛苦、愤恨、哀伤,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便死死地掐住照顾他的侍女的手臂。
尖锐的指甲在侍女的手臂上划出了血痕,痛得侍女面色发白,却不敢吱声。
“少爷醒了!
“少爷终于醒了!”
陈家大院有人奔走相告,沈默岚的房门被人打开,陈少宇立于阴影处,面色平淡。
“幼弟醒了,他要见你。”
沈默岚一夜未睡,满眼血丝地瞪着陈少宇片刻,然后起身跟着去了陈少清的屋子。
陈少清面色苍白地躺在软榻上,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直直地瞪着屋顶,竟毫无生气。
这一幕何曾熟悉,沈默岚记得不久之前,风无痕也是这番模样,然而现在……
“少清。”此时沈默岚多余的安慰话也说不出口。
陈少清猛地转过头来,眼神中明显的恨意让沈默岚不由得一怔!
“啊……”陈少清张开嘴说了什么,发现只有气音,眼中的恨意更深,于是改了口型。
别人未看清,只有从头至尾都静静地凝视着他的沈默岚看懂了。
陈少清在说—
你,为,什,么,不,杀,了,她?
“我当时也中了毒。”沈默岚缓缓地吐了口气才道。
陈少清继续无声道—
那,怎,么,可,能,只,有,我,成,了,废,人?
沈默岚一愣,随即笑了。
陈少清从小被宠坏了,当真的遭遇不幸,即使是他造成的,他第一个怪罪之人永远是别人,最后才会想到是自己。
沈默岚本来觉得他不过是心直口快,至多有些骄纵。如今见识了蕴娘脸上触目惊心的刻字和陈少清平白无故对他的嫉恨,才发现,是他看错了。
沈默岚本欲解释,然而此时在陈少清精神崩溃的滔天愤怒与恨意下,他感受到语言的苍白无力。
沈默岚感受到陈少清居然在指责自己、恨自己,甚至质疑自己为什么不救他?为什么不杀了那个女人?为什么只有自己安然无恙?
真是可笑。
太可笑了。
那个女人并未害沈默岚,却字字诛心。
沈默岚曾为了救陈少清的性命,来回奔波,甚至牺牲了风无痕。
此时此刻,他决定在离开前看病重的陈少清最后一面,听到陈少清的这些话,却是真的心凉了。
几年的照顾、陪伴与信任,于陈少清而言,始终比不过他自己重要。说翻脸便翻脸,说质疑便质疑……
沈默岚转身,发现陈少宇早已遣散了家仆,反之安排了几个武功高强的侍卫留在屋内。
其用意,昭然若揭。
好一个陈家!
沈默岚自觉可悲心冷,不由得自嘲着笑了几声。
他眼神冰冷地掠过众人,却懒得与之动手,只淡淡地道了句:“即是相逢亦不识,从此天涯是路人……就此后会无期。”
话音未落,无人见他如何动作,他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自几个侍卫间的空隙跃了出去,消失在门口。
众人皆未反应过来,陈少宇看着幼弟苍白、愤恨又恍惚的神情,抬手道:“追!”
然而陈家的几个侍卫又怎么追得上用了整晚恢复真气且本就武艺超群、轻功超凡的墨刹大侠呢?他们只跟到了陈家外,便再也看不到沈默岚的踪影。
“九月的风庄很好看,你去年来时刚好错过。那时候满地是金色、红色的落叶,湖面上金光闪闪,你会喜欢的……”
沈默岚来得晚了一点儿,不过也赶上了九月的尾巴,希望还来得及。
蕴娘……也许说得过于严重了;也许还有解救的办法;也许,她当时只是看他不爽,才故意拿狠话来吓他……
沈默岚安慰着自己,风尘仆仆地赶到风庄—那个他曾以为再也不会回去的地方,一到那里,他还未来得及拴马,就欲往里冲。
风庄那气派的大门前,竟无人看守。
沈默岚的心已慢慢地提了起来。
他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地进了风庄,本因惶惶不安而显得急促、踉跄的步子,在进入主院后,缓了下来。
九月末的风庄,冷冷清清,毫无人气。池塘满是残荷,西风卷起满地的枯枝败叶。
风无痕不是说九月的风庄很好看吗?一点儿都不好看啊……
还真是骗自己过来的手段吧,沈默岚觉得近日的见闻和经历都只是一场梦而已。
越往里走,他越觉得奇怪。
风庄的人呢……都去哪儿了?
他记得一个多月前他还住在这里时,偌大的院落里有许多家仆,他们或是在角落细声交谈,或是在忙着干活儿,风庄不像如今这般……荒凉。
沈默岚靠近风无痕的卧房时,突然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的双腿沉重得已迈不动步子。
他看到卧房的房门上挂了两条白绸,白绸正随着微风轻轻地飘**。
这是……
一股寒意自脚底直往上涌,他忍不住全身战栗了起来。
一定是假的。
若是真的,为何只有风无痕的房门前挂了白绸?未免也太潦草了……
风无痕可是一庄之主啊。
沈默岚一动不动地、怔怔地站在门前,眼神空洞。
他始终不敢推开那扇房门。
就在他甚至有些狰狞地瞪着那两条白绸时,房门突然“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沈默岚惊吓过度地回过神,猛地望去—
一位老人佝偻着身子,缓缓地推开风无痕的房门自里走出,突然看见眼前站着一个黑衣青年,便眯起眼,打量了良久。
“啊,沈公子。”老人仿佛才认出沈默岚,颔首温和地说道,“是……来看庄主的吗?”
沈默岚见老人如此问,觉得还有希望,便道:“方伯,是我……我来晚了一步,风无痕还好吗?”
老人沉默良久,才缓缓道:“随老奴进来吧。”说着,便转过了身。
沈默岚看不清老人此时过于浑浊的双眼,然而这不重要,他跟着老人进了屋—
屋内的陈设一如从前,却空无一人。
唯一与从前不一样的,是桌上的两根燃着的香烛与一个无名牌位,烛泪缓缓地滑落,仿佛人的眼泪,让沈默岚**般战栗起来。
沈默岚记得那张紫檀木方桌是风无痕的最爱。
紫檀木稀贵,如今已高价难求。风无痕曾神采飞扬地和沈默岚讲当时如何高价收入这方桌,竞争对手因出价比不过,神情又如何难看……沈默岚那时对风无痕的絮絮叨叨不耐烦,烦躁地打断了对方。
然而此时,方桌还在,人却不在了。
反倒多了两个不吉利的香烛,和一个……牌位?
牌位……谁的牌位?为什么没有字?!
沈默岚的牙齿“格格”地打战,他道:“这……是什么意思?他……”
老管家一直静静地站在一旁,于是道:“庄主……临走时留下最后一封书信,让老奴代为告诉沈公子,他去游历四方,玩乐去了……可能与沈大侠,此生都不复相见了。”
沈默岚猜得没错,风无痕一生中确实对他撒了许多谎。
而风无痕对他撒的最后一个谎,只是为了让他后半生不必再挂念故友。
老管家不忿,带沈默岚看了屋内的模样,才礼貌地道出自家庄主那个拙劣的谎言。
风吹烛泪垂。
老管家默默地注视着黑衣青年的背影,不知他听懂了没有。
沈默岚沉默地凝视着那个无字牌位和几滴缓慢滑落的烛泪,缓缓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他……为什么,不愿留在风庄?”
他似乎信了管家的话,也好像觉得这一切都是合理的,最终只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老管家怔了怔,才道:“庄主知道自己不属于风庄,庄主虽为风庄唯一的继承人,却无人关照他,沈公子与庄主一同长大,应当看出来了吧。”
沈默岚想到记忆深处冷淡的风母,默默地点头。
“当年慕小姐与风庄主相恋,世人皆知,却为何如此不重视唯一的儿子?于情于理,都说不通啊……”老管家回忆道,语气带着沧桑,“直到老奴某日听到—”
老管家微微一顿,语气平平道:“无痕并不是风庄主所出,而是慕小姐年少时结怨太多,一不留神被人困住,遭歹人强迫……才有了无痕。”
沈默岚一怔。
“之后,慕小姐失去了生育的能力,风庄主爱慕小姐,也未曾再娶,无痕便成了风庄唯一的继承人。他们让无痕每日读书,将来好继承风庄,却不管其他。老奴记得无痕起初不愿回来,风庄主便打晕他将他带了回来,老奴那时也在庄内,看着无痕一次次地往外跑,却一次次地失败……”
讲到这里,老管家沉默了好久,才继续道:“风庄从前的家仆、影卫都是为了监管无痕,不让他逃出去。后来,无痕当上庄主后,遣散了许多家仆。老奴……一直看着他长到现在,对前庄主的作为无能为力,内心有愧,就自告奋勇地留了下来。”
老人的声音带着满满的惆怅:“少庄主虽然不知自己的身世,却知自己不属于风庄。沈公子是少庄主最为看重的知己,可惜……”
沈默岚的身形晃了晃,唇角有些扭曲地勾起一个笑容,在室内惨白的烛光下显得有些狰狞。
他从没给过风无痕好脸色。
他自认为看透了风无痕,以为风无痕的每个动作都别有用心,每句话都另有目的。
他记得之前他跟风无痕在京城相遇时,对方说终于能来找他,是因为父母去世了……
他当时觉得尤其可笑,觉得风无痕讲话前后矛盾,不知所云,拿他当傻子,也就无视了风无痕兴高采烈的样子。
他记得风无痕曾说要和他一起闯江湖,他以为又是对方心血**的一句玩笑,就告诉风无痕自己已结交新的朋友,不需要其他同行者了。
他记得离开前,风无痕诚挚地恳求他多待几日。而他……第二日便匆匆忙忙地走了,仿佛风无痕是什么毒蛇猛兽。
风无痕一直让他九月来风庄,可他迟迟没有给确定的答复。
错了,一切都错了。
大错特错。
风无痕是刺猬,从小到大都习惯对人伸出尖锐的刺以此保护自己。
只因在与沈默岚幼年初见时,沈默岚朝他伸出了援手,他才渐渐对沈默岚**心扉。
沈默岚却慢慢地觉得他烦,觉得自己被打扰了,甚至在风无痕不告而别后,内心对他颇有怨恨,以为风无痕就是一个虚伪的人。
风无痕……
你怎么还和以前一样,说走就走,不知会一声?
沈默岚从喉头轻轻地溢出了一声细小的哽咽,他凝视着那块无字牌位,欲抬手触碰,却再也无法支撑住自己。
他想,他应当是这几日太累了。
要不怎么会……有种喘不过气一般的沉痛。
沈默岚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在住过的卧房里。
“你醒了。”居然有侍女照看他,只是那侍女声音冷淡,“沈公子既然醒了,就别忘了来厅堂用早点。”
这一场景,何曾熟悉。
难道一切只是梦境?
荒凉的庄园是梦,枯残的秋季是梦。
白绸是梦,香烛是梦,无字牌位是梦。
懊悔是梦,悲伤是梦。
风无痕的离去……也是梦?
“我这就去,多谢小莲姑娘。”沈默岚几乎难以思考,他立刻起身收拾了自己一番,觉得房间也变得明亮了起来。
小莲默默地看他一眼,别开了头。
沈默岚也习惯了,在他的记忆里,小莲一直不喜欢他。
待他梳洗完毕,小莲见他许久未寻到衣裳,才好声提醒道:“我将沈公子的衣裳洗了,沈公子拿柜里的换吧。”
沈默岚道了谢,打开衣柜,挑了件绣有墨竹的黑衣。
小莲默默地看着他披上外裳,并未过去帮忙,待他着装完毕后才道:“跟我来吧。”
沈默岚跟着小莲去了厅堂,一进门却发现冷冷清清的,没有其他人,他的眼神一扫桌上,上面只简单地摆着一盆馒头,终是怔住了。
他突然察觉到小莲其实身穿一身素衣,他先前竟完全没有注意到。
白色香烛,无名牌位。
枯枝残叶,白色绸缎。
昏迷前的那一幕突然进入脑海,沈默岚面容僵硬,呆呆地问道:“他……还没来?”
人有时候在大恸之后,会选择忘却一些事来保护自己。
唯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
小莲故意不看沈默岚,只看着那盆馒头,微微地喟叹一声:“大侠看到这馒头,很失望吧。也对,先前那一桌糕点可都是庄主亲手所做,可每次庄主都故意推说是家厨做的。”
“你说什么?”沈默岚垂眸凝视那馒头许久,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怎么可能,风无痕是庄主,还会做那些精致的糕点?风无痕不是向来都无所事事吗?而现在有人和他说,那每日更换的满桌早点,竟是出自……风无痕之手?
风无痕总是早起,是为了给他准备早点?
怎么可能?!
小莲只是微笑着,不正视沈默岚,也不回答。
沈默岚还是难以置信。
怪不得风无痕每次都盼着自己开口说一句好吃。
幸好他对用心制作的糕点从不吝啬赞美之词,觉得好吃便夸了,接着他就看到风无痕笑了。
现在想来,竟是如此。
一直冷淡的小莲,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道:“庄主……早就去了。”
沈默岚的脸色再次变得灰白。
“庄主去前,一直等着你来,等来的却是影右,后来我们听说沈大侠去了陈公子的婚宴……”
沈默岚神色恍惚地抿紧唇。
他向来做事果断,却总在和风无痕有关的事情上犹犹豫豫,甚至在最后时刻,他依然以别人为先,以自己的计划行程为先。
沈默岚不愿意继续往下想,他低下头,死死地盯着衣角的那一竿墨竹。
墨竹被绣得极其清雅高洁,此刻却轻轻地摇晃着。
为什么晃……
不,没有风,在晃的是他自己。
他的身体不知从何时起开始猛烈地颤抖起来。
小莲似乎懒得看他了,只是絮絮叨叨:“还有……庄主的头发都白了,脸上从来都无血色,怕被你发现,他就老借用我的胭脂水粉。我当时还想,如此拙劣的掩饰,也太容易被看出来了……可是,沈大侠一次都没发现过……”
沈默岚头皮发麻,他一点儿都没有发现。
他记得陈少清当时的模样,面色痛苦、惨白,像在迅速老去。风无痕也曾遭受同样的病痛,却以各种拙劣的方式掩饰。风无痕那时让影卫看着他,或许就是不想让他知道真相……
他战栗着,一时之间失去了所有语言,双耳作响,瞬间天昏地暗,吞没了他的所有感官。
不,他还能听到小莲的话。
清晰又遥远。
“庄主去前,嘱咐我们不要办丧礼,也不要带走风庄的任何一件物品,只需将他烧了,将他的骨灰撒在他故乡的土地上。我们不敢不听,方伯心里实在难受,才在他的屋里安了个牌位,让庄主好走。
“遗嘱中,庄主遣散了所有家仆,方伯却迟迟不愿离开,他跟我说沈大侠终于来了……那我,当然也要回来,一字一句,将庄主不愿让人知道的事情,讲给你听。”
字字锥心。
小莲终于讲完了一切,甚至抿唇微微笑了起来。
庄主一直要保守的秘密,都被她一口气讲完了。
她自知对不起庄主,没有遵守他的遗愿。然而她实在不愿让庄主隐藏在笑容后的沧桑、哀伤和病痛就这样一起随风而去……
如他这个人一般。
总要有人告诉庄主此生最在意的知己,庄主经历了什么。
怎么能让沈默岚的后半生这么好过呢?
庄主临死前的悲伤,她想沈默岚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了。
沈默岚最终还是离开了风庄。
天下之大,他却在那一刻不知道该去哪儿。
江湖,侠义,突然于他而言再无吸引力。
他最后选择了回故乡,因为风无痕曾要求把骨灰撒在故乡的土地上。
在母亲的牌位旁,沈默岚为风无痕立了一块牌,仅书了六字—“风无痕之灵位”。
他盯着风无痕的名字,突然有点儿想笑。
风无痕,这人还真是人如其名……风过无痕,一把大火烧去,就好像这人真的从未存在于这世上……
除了,那些留下的人。
于沈默岚而言,风无痕就如这世间的一朵昙花,绽放于他最珍视的少年时代,即使未来还有,却不再是同一朵。
它带刺却又极其脆弱,绽放自己,充盈着温暖、赤诚的香气。
沈默岚本应好好将它呵护,然而讽刺的是,他的一生,正义侠气,他珍惜生命,责任比天高,唯独在少时结识的知己,被他伤害,甚至因他而死,却从未获得他的一点儿体谅、关怀、理解与敬意。
甚至临死前,也未能与之见上一面。
沈默岚静静地望着灵牌良久,有几滴泪轻轻地飘落于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