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就是本次事件的报告。”新上任的秘书官一个敬礼,站回西格身后。
椭圆形长桌旁的六位高级军官都领兵驻守王国境内重要星球,他们身后也都站着一到两位副官,尽皆以全息投影的方式参会。
说这里汇集了反抗军的核心人员也不为过。
非常自然地,主张彻底废除君主制、更改国体的坐在了右手边,而长桌左侧的则是支持温和改良的代表人物和听命指挥官决断的中立派。
对于主舰燃爆事件的报告,六人或是交换眼神,或是缄默不语,最后纷纷看向了长桌最上首的指挥官。
一股逼问般的紧张气氛开始蓄力。
笃笃笃。三声叩桌面的声音。
褐发蓄须的中年男性倚在单边扶手上,笑笑地说:“恕我直言,让一个已经死掉的人背负事件全责,是不是不太合适?”
他名叫狄马戈,原本是小行星带著名的走私商人,外号“老叔”,也是反抗军早期有力支持者之一,即便在这一桌高层里资历也数一数二。
西格淡然道:“你在向我追责。”
“对。巡游最后一站突然取消,指挥官从公众面前消失超过72小时,引得人心惶惶王国币值大跌,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经济和生产再度濒临崩盘。军心更是浮动得厉害,还有牺牲的十一位士兵的性命,毁掉的主舰核心区……这次意外的代价可以说是非常高昂。”
“前秘书官达倪是主谋,但他毕竟是您的心腹,指挥官如果对此没有一点表示,嗯,”狄马戈又叩了两下桌面,一张富态的脸依然笑得和气,“我觉得不太好。”
他身侧的长脸军官接口道:“有传闻达倪走极端是有原因的,他觉得指挥官您有意向旧党让步,保留旧政体和旧贵族的许多特权……这个问题上,不仅是我,所有人都希望您亲口回应。”
西格表情没什么变化,对这番诘问似乎早有准备。
“在君主制的问题上,它的去留并非当下的第一要务。王室绝不能再拥有干政的权力,但作为维系王国的象征或许还有用。
“比起王国是王国还是共和国还是什么新的政体,更多人在乎的是什么?王政下的课税严苛,各地权贵把持经济源头,致使一个人出生在何地便决定了此后的一辈子如何度过,城镇沦落为生产庄园,日渐凋敝颓废,再加上假借名头恣意妄为的秘密警察,还有针对omega的征收制度……普通人在乎的是王政下的这些恶行是否会存续。
“王或许是无罪的,有错的是蒙蔽君王试听的奸佞。许多人依然愿意这么相信,因此狂热地欢迎流落在外的王室公主。
“这是我基于巡游途中所见所闻做出的判断。”
一瞬间的寂静后,会议室像是炸开了,不知道是谁隔着通讯先拍起了桌子、又或是别的什么东西。
西格就冷眼看着其他人争论,过了片刻后才又道:“让艾兰因为首的旧党同意合作,完成新政府组阁,重新任命各地总督。这是我希望未来两个月内能完成的事。”
狄马戈声音最大:“如果条件不够好,旧贵族不会同意合作,那么一来,那群吸血虫就依然会美滋滋地维持现状。”
“具体如何实施自然要随机应变。但可以确定,一旦参与到新政府中,不少旧贵族投入政治成本之后,就会希望加强首都星中央政府的实力,甚至争先恐后地担任要职。
“有力起兵与我们对抗的权贵是少数。各位,与旧党合作是避免长线内战,而非恐惧他们。那些实在碍眼的对象,日后自然可以找个合适的时机让他们消失。”
“况且,从首都星的勋贵到边境侯,旧贵族大都在圣心联合王室那里积了高额债款,这也是王政能维系至今的原因之一。”
西格顿了顿,唇角微微一勾。
“所以王室现在还不能倒,攻入圣心王宫时截获的那批王室数据档案,是时候好好用起来,认真地查账收账了。”
在场众人顿时心领神会:是乖乖付债掏空家底只剩个独立的贵族名头,还是保留着爵位、在重大事务上听从指挥……
到时候在有力获得参政席位的旧贵族里,有许多热闹可以看了。
美虬髯的狄马戈和身边人交换几个眼色,心悦诚服地低下头:“您心里有数就好。”
西格看向狄马戈:“老叔,你的养女还好吗?她原本也在主舰上,似乎因为突发恶疾在前一站下船了。”
狄马戈不自然地停顿了一下,头更低了:“多谢您关心,她对宇宙辐射比较敏感,老毛病了,途中突然发作只得离开就医,实在是惭愧。”
其余几人是第一次听到这件事,这个巧合的时机令人在意。
黑发深眸的alpha微微侧首,身后的新任秘书官会意,操作终端,在场所有人立刻都收到了新的共享文件。
“这——!”对侧的女alpha骇然瞪视狄马戈。
狄马戈慌忙打开,眼前出现的是狄马戈历年提交的反抗军物资支出账目,每页都很贴心地用红色圈出了存疑的部分,再后面是大笔星币在不同不记名秘密账户间流动的示意图。
“西格,你就是这么对老朋友的?!”
年轻的指挥官神色依旧没什么表情,淡淡的语气中甚至透出一丝嘲弄:“手里留点油水是你的老毛病,我很清楚。但要我命的老朋友,我实在消受不起。”
已经有人翻到了最后一份文件:
一上来就是长篇语音通讯的文字转录,只需要点开节选听几秒,就知道来源是狄马戈的备用账户,而联系的对象赫然是达倪。
后面还有更多的文字信息,最后一条停留于达倪发动事变当晚:
“你的牺牲不会白费。”
“这是伪造!语音记录
这种东西……只要采集我的公开发言,谁都能造出来!”狄马戈还要狡辩,但他的投影肖像忽然变得极为不稳定——
多人骤然从后靠近,将他和副官团团围住,影响了全息投影的视觉信息采集。
一阵白噪音后,他的身影啪地消失了。
长桌边再次陷入紧绷的寂静。这一次,无形压力的矛头指向的是右手边剩下的两位军官。
“还有什么问题吗?”西格问道。
回答他的是沉默。
“那么今天就先到这里。”
“是。”
“遵命!”
数秒后,桌边的人影全都消失了。
西格起身就往外走。飞船厚重的隔音门滑开,他看见等在外面的安戈涅,两人都是微微一怔。
他显著缓和表情:“怎么了?”
即便如此,他步出舱室那一瞬间的模样还是给安戈涅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
是那个在宣战布告视频里见到过的西格;寡言而缺乏表情变化,果决利落,却也极具压迫力。
和与她相处时判若两人。
她看了一眼西格身后的面生秘书官,没有问刚才那道门后发生了什么,只交代道:“你会议的时间比预计长,再过二十分钟就要停靠联盟中转站了。我在那里换船,先行独自回首都星,所以找个机会来和你道别。”
“去确认一下接应的人是谁。”西格对秘书官一颔首。
这位副官比达倪会控制表情,没有多余的反应,微微欠身便离开了。于是很快,会议室外的等候区域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这次事件的余波可能还要持续一段时间,要辛苦你了。”西格声调很平和,谈的也是正事。
但现在,他的信息素令安戈涅本能地感到亲近,仅仅是独处这个事实,就让她的心跳加快。而只需要一个对视,依旧鲜明的记忆便浮现眼前。
此情此景,挑不出错处的话语反而有种欲盖弥彰的味道。
这种不受控制的心动神驰新鲜却也危险。
距离他们获救才几个小时过去,登船之后,她和西格接受了一番医疗检查,之后便第一时间在光网上直播,发布声明证明他们还活着,并且简单给出了此次事件的官方说法。
随后,西格就抽不出身陪她了。
换而言之,他们还没来得及对刚才在荒星之上发生的事定性。
安戈涅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和西格眼对眼,便做出确认终端的样子:“出席几个公众活动证明我还活着而已,不算什么。”
“安戈涅。”
她眼睫微动,慢了数拍终于还是抬头看他。
西格向她伸手,她的心跳声一瞬间变得明显,他却只是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到时候我们再认真谈一谈。”
只是他抽手时那比一拍更长的停顿,终究泄露了内心的不舍。
“好。”安戈涅应下。
西格又嘱咐:“如果艾兰因为难你,告诉我。”
她就哧地笑起来:“我不怕他。”
“嗯,不怕他。”凝神倾听确认无人靠近,西格终究没忍住,低下来亲了亲她的额头。
※
安戈涅缓步通过封闭式的栈桥。在象征联盟地界的磨砂玻璃门前,黑制服的反抗军护卫止步,着淡灰色软甲的联盟守卫队队员接替了他们的位置。
这种带有移交意味的换岗让安戈涅一瞬间感到,自己仿佛依旧是个囚犯。
门扉向两旁开启,等候她的人随之现身。
着浅色正装的金发青年笑吟吟地向她躬身行礼:“殿下,好久不见。”
提温?安戈涅愣住。
他见状眨眨眼,带得眼中无辜的翠波流转:“是我来迎接您就让您那么意外么?还是说,您宁可是其他人来?”
呃,不知道为什么,提温总给她一种他宅在化乐星城那栋大楼里闭门不出的印象。
安戈涅差点就问他为什么不提前告诉她,但她及时抿唇忍住——明面上他们可没什么联络。
提温会意地加深微笑,转而冲守卫队队员漫不经心地一摆手,他们便自觉地拉开了距离。
“我有很多想问您的,您或许也有许多疑问,但遗憾的是今天时间不多。眼下您有必要知道的是,反抗军内部恐怕会有重大人事变动,西格很可能已经决定下一步怎么走。”
提温语速很快,声音也压得低,刚好够她听清楚的程度。
“而您熟知的那位侯爵阁下似乎也要开始出招了。围绕着政体和组阁的新旧纷争很快会趋于白热化,对旧王的审判也进入最后的准备阶段。您……实在很容易被双方当枪使。请务必小心。””
安戈涅惊异地看他一眼。提温突然搞时事情报无偿大发送,反而让她心里有点毛毛的。
“您这次实在受苦了,真人似乎比直播镜头里还要消瘦一些。如果您不嫌弃,我们预备了一些餐食,请您稍事休息之后再启程。”提温说着又恢复了正常音量。
安戈涅余光一瞟,立刻明白了提温为什么突然开始讲场面话:他们折入了一条悬空的玻璃走道,另一头连接着中转站的主体。身后的护卫立刻谨慎地拉近了距离,防备有人在远处借地势发动狙击。
中转站的中心区域科技色彩浓厚,进入核心区域的身份验证设备造型优美,通行的过程就犹如一场令人眼花缭乱的装置艺术秀。
那两名守卫并未跟进核心区,但提温并未松弛。安戈涅纳罕地多看了他几眼。
通过最后一道门,他作势回头确认门合拢,转身时像是不小心和安戈涅撞到了一起。
“啊。”
“请您原谅。”
他扬声道歉,借机低声传达:“其他的之后再谈,我有个请求。”
说话的同时,两人间的距离比之前都要更近。
金发青年立刻在安戈涅身上察觉了什么,讶然抬了一下眉毛。
安戈涅已经在后颈贴上医用胶布遮掩,但她知道自己的信息素变化恐怕瞒不过任何一个见过她的alpha。
但提温并未因为这个发现再有多余的表情变化,也没有任何探究的意思,她莫名松了口气,便示意他说下去。
“陶朱双蛇的二把手今天也在,请您在席间适度为我美言几句,但请控制在不致于透露出我们私下有联络的程度。”
这以提温惯常的遣词造句风格而言,可以说是非常直白。
“好。”安戈涅没和他谈条件。反正也不是特别难的事。
与此同时,她不由有些好奇,这位陶朱双蛇顶层究竟是怎样的大人物,竟然让提温这样如临大敌,甚至想方设法地讨好。
流转着奇异光彩的圆弧走廊这时到了尽头。
扇形的门洞开启,后方是以黑白色为主调的宽敞空间,光线有些昏暗,在门边只看得清正中间摆了一张长方形的餐桌。
桌边已经坐了两个人。
其中一人率先起身,走到门边摇曳的灯网下。
是位身材匀称的女性,黑色长发盘起,面貌还算清秀,耳畔的珠坠亮彩熠熠地摇曳,眼睛却给人幽深不见底的印象。
“殿下,容我介绍陶朱双蛇集团生命科学分部的主理人,同时也是我的母亲,户濑砂女士。”
提温和他的母亲长得可一点都不像。
这是安戈涅脑海里冒出的头一个念头。
“殿下,您能赏光来这里是自由联盟、也是陶朱双蛇的荣幸。”户濑砂微微笑着侧身,为从桌边起身的另一人让道,那姿态充满了恭维性质的恭敬。
陶朱双蛇集团二把手牵引出来的所有念头一瞬间暂停。
安戈涅看着白衣银发的身影走近,干涩地眨眨眼,那双熟悉的浅灰色眼睛没有消失,三步,两步,一步,停在得体的社交距离,却始终安静地、令她心悸地盯着她。
“艾兰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