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戈涅半梦半醒,只觉得难受。

像被坚硬的、发热的墙挤在正中,若有似无的痒意刮蹭过额头和脖颈,浑噩的晕眩感如云雾缭绕,抬一根手指的念头抵达指尖都要耗费很久。

“唔……”她费力地睁开眼,呆滞地停顿几秒,才理解了事态:她靠在西格的怀里,另有颗毛茸茸的脑袋沉甸甸抵在她肩头。

安戈涅睡意顿时全无。她下意识去摸后颈,顺带确认让她只露出一张脸的睡袋还完好。

最担心的事没发生。他们只是以不怎么舒适的方式睡了那么几个小时。

即便如此,这里伸出圈住,那里横跨过来箍着压着的四肢却依旧是亟待解决的麻烦。

“西格……”安戈涅将睡袋拉链打开了一些,伸出手臂戳眼前的胸膛。

黑发的alpha睁开眼睛,近距离与她对视的那一瞬间先是茫然,而后骤然慌乱起来。他一下子收回手臂,快速确认她无碍,轻声说:“抱歉,委屈你了。”

“你感觉好点了吗?”她问。

西格眼神有点游移,蓦地坐起身,不客气地将哥利亚的手脚扒开。

他即将触及红发alpha的那一刻,对方蓦地睁开双眼,有些失焦的眼睛有些空洞冷酷,但肢体的动作却利落灵活——

哥利亚反手就要扭住“敌人”扔出去。安戈涅立刻俯身缩起来,才没被卷进这混乱的扭打起手回合。

“你们都停!”

安戈涅这么一喝,哥利亚迷糊中的防御动作停了停。他用力眯了一下眼睛,异色眼瞳中的迷蒙睡意也消失了。

“你***的干什么!”他的第一反应是朝西格怒吼。

西格冷着脸把哥利亚揪住他衣领的手打落:“起床,别发疯。”

“发疯的明明是你,操,半梦半醒的突然抢人,怕把人吵醒我才没和你认真。”

“你如果放老实一些,我就没必要介入。”

“哈?是谁不老实?***!别以为我没看到……”

安戈涅趁乱钻了出去。虽然有点对不起西格,但她实在在是不敢再在这狭小空间再多待一秒了。

西格和哥利亚很快结束了他们尚未正式开始的肢体冲突。

防风帐篷的支撑金属杆因为撞击有些歪斜,在现身的两个alpha身后摇晃,像在后知后觉地瑟瑟发抖。

安戈涅摸黑找到了便携照明灯,啪,冷色的光点亮三人的脸。原本勉强掩藏中的表情和念想失去黑暗的庇护,气氛突然间变得极度尴尬。

“我……到外面透口气。”哥利亚低骂了一声,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消失,听响动像是直接冲到了室外。

西格轻咳一声,也匆匆地转身离开:“我……用冷水洗把脸。”

安戈涅莫名其妙地拿着探照灯站了片刻,放弃去追究他们为什么行为诡异。

她直觉不知道更好。

兵荒马乱的洗漱和早餐(还是营养液)过后,哥利亚和西格立刻到外面检查信号发射器的状况,顺便通过检查线路判断总电源可能的位置。

哥利亚经验丰富,从天候判断,再过大半天可能又要开始下雪。

这绝对不是个好消息,他们必须在那之前想办法激活设备。否则即便在这地下设施里,他们也撑不了多久。

安戈涅忍受不了无所事事的空虚感,便又开始着手整理物资。但现在剩下的营养液和药物有限,理来理去就这些东西。

没多久她就对着可怜的库存发呆,最后抬手看了一眼时间。

光脑终端的电量只剩最后13%,进入节能模式,停止主动搜索信号。

从飞船失事算已经进入第三个标准日,搜索队依旧没有影子。

与浩渺的宇宙空间相比,一颗行星、一个舰队实在是太渺小了。即便察觉了事故附近发生过星空潮汐,由于非自主迁跃的目的地完全随机,搜救队也未必能一下子定位到这颗荒星。

当然,前提是搜救依然在进行。

恐怕很多人已经确信她和西格无希望存活。

艾兰因得知她的死讯时会是什么反应?

不合时宜的名字与假设浮现脑海。安戈涅抱住膝盖,忽然笑了一声。

她就像是陡然分出了一半灵魂,高高在上地审视每一缕思绪,抽离地做出评判,觉得自己此刻的心思很有意思:

前一秒还在和两个易感期的alpha纠缠不清,下一秒注意力就转移到了根本不在这的人身上。

而且绝非思念或是怨恨那样定性明确的东西,而是更黏稠、更幽微的涌动:

她不希望艾兰因对她的死无动于衷,却也无法接受他会为因为失去她而痛不欲生。

前一种愿望是自尊心作祟。

她不可能心甘情愿地承认,自己竟然迷恋过一个冷酷得缺乏人性的家伙。失去宠物的薄情主人都会伤心那么一会儿呢。

一部分幼稚的她乐于幻想艾兰因完美表情崩落的刹那。她希望他因为她而痛苦。

可这幻想有个荒诞无稽的内核,拆解开只剩自相矛盾:

如果艾兰因真的那么重视她,他为什么在首都星沦陷时,坐视她落入险境?此一时彼一时,之前他都没意识到自己的心意,等察觉她可能选择别人,他才突然后悔?

不要太可笑。

与其去理解、去接纳这种伤人的不自洽,还是坚称艾兰因根本没有心更轻松。

思考这些让安戈涅憋闷。她站起来,拿着探照灯绕着这大厅慢慢地走。更深处她不敢贸然突入,毕竟连哥利亚都不清楚这设施的来历。

设备修复进展不太顺利,她隐约能听到地面上哥利亚和西格争执的声音。除此以外,便只有她自己的脚步声、呼吸声……

以及时有时无的细微响动。

安戈涅愣了一下。此前她忙于关注西格和哥利亚,并没留意到这个细节。

她下意识往出口的方向挪了一步,却无法控制地去分辨那细响。

嗡嗡的,像是大型机械沉睡中的吐息,却也有如喃语低诵。

意识出现数十秒的空白。

直至手臂一紧,耳畔响起一声低喝:“你要去哪!”

安戈涅身体一震,回过神来。哥利亚抓着她,表情异常严肃。她看向他身后轮廓隐约的昏暗走道,惊觉自己竟然提着探照灯,已经离开了扎营的大厅,走进了地下设施未知的深处。

“我下来拿个工具,就看到你往里面走,喊你也没反应。你怎么了?”

“我……”安戈涅语声骤然收住。下一刻,她又听到了那低低的响动。

“你听到了吗?”她问。

“什么?”哥利亚一脸困惑。

“有声音。”

哥利亚屏住呼吸聆听片刻,用力摇头:“你在说什么?”

一股难言的焦躁席卷了安戈涅。她反扣住哥利亚的手,大步拉着他朝着声音的来源前进。无法解释,但她感到自己必须去。

“喂——”这状况太过诡异,哥利亚甚至一时忘记了自己还处于易感期。

安戈涅驻足看向他:“有你跟着,即便碰到什么危险,你也有能力把我带出来吧?”

哥利亚语塞,僵了片刻才有些挫败地说:“你不能这么说……”

“如果真的有什么巨大的危险,我们在这里休息的两晚上就足够死好几次了。”

“这种鬼地方基本有机关陷阱,现在人手不够,也没探路的道具,我们真的不能再往前走了。”哥利亚难得正色道。

“你们要找总电源,说不定我听到的就是电机休眠运作的声音。你不肯相信我的判断,那我去叫西格下来。”

两人僵持片刻,哥利亚没辙地闭了闭眼:“那你跟在我后面。”

“好,我给你指路。”

探照灯到了哥利亚手里,他紧紧拉着她,前行的步法不知不觉发生了变化,几乎没有足音,轻而灵巧,随时可以转变方向弹跳起来应变。

而此前未曾映入眼帘的设施更深处也逐渐初露端倪:

他们驻留的巨大空间更像个地下广场,再往里走,能够明确地感受到按照功能划分区域的设计意图:像是工作坊的半开放空间,像是居住用的密集小区块,还有仓库……

只是灯光所及,只有一间间空房,一面面光滑的墙体。其他什么都没有。

无疑由智慧生物建造的建筑物内部,没有任何生命体到来过、生活过的痕迹。这种不自然的矛盾令前进的每一步,都在加深源自本能的恐惧感。

“左手边的门后。”安戈涅的声音很低。

哥利亚抓紧她的手回答,呼吸一瞬间变得粗重。他谨慎地丢了一个空药瓶进去,咕噜噜的滚地声,而后又是寂静,以及只有安戈涅听得到的细响。

到了这里,那细小的声音更清晰了,是有节奏的震动。

不可解,但这律动让她感到熟悉。

哥利亚往里踏了一步,快速照亮门后:依然是光滑的墙面,但与之前不同,并非完全平直的墙体,取而代之的一块块石板,它们铺满了探照灯投射出的范围,满布四壁。

“在哪?”哥利亚不觉也开始悄声说话。

安戈涅环顾四周,忽然抬臂。

“别!”

但她的手掌已经毫不犹豫地按上了其中一块石板。

嗡——!

地面、四壁、整个地下设施齐齐颤抖了一记。

明亮的光线倾泻而下,反而令视野片刻间只有白晃晃的色块。细响消失了,淹没在整个设施恢复运作的悦耳杂音中。

比之前更强劲的气流从角落吹出,拂过两人习惯受冷的皮肤,到来清晰的暖意。有一些灰尘的异味,但很快消散——换气系统和制暖工程都开始运作。

与此同时,安戈涅刚才触碰的那块石板表面,亮起了一行形状陌生的字符。

它闪烁了两下,就像从未存在过般消失。

安戈涅就像是突然从噩梦中醒来,大口喘息。她记得自己的每个判断、每个动作,但她现在根本无法理解,究竟是什么未知的力量促使她、迫使她那么做。

“你……是什么人?”哥利亚注视她的眼神让她感到陌生。

她第一次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近乎敬畏的东西。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只是——”

随便摸了一下石板?恰好听到了奇怪的声音?安戈涅都说不下去了。

“安戈涅?!发生了什么?”远远的地方,西格扬声喊,声音里充满焦灼。

她心头一跳。她本能地觉得刚才这里发生的事必须保密。

哥利亚却已经拉着她往外走,回头看她一眼,表情和声音都有些发沉:“我偶然听到奇怪的声音,不放心你一个人,就和你一起来查看情况,偶然启动了总电源。”

他顿了顿,转向灯火通明的前方。

“现在就当是这样。”

对于哥利亚的说法,西格明显心怀疑窦。但地下设施确实突然间运作起来,包括信号收发设备,事急从权,他没有当面追问。

西格到室外熟练地调整信号波段,寻找光网接口,同时发送更强力的广域求救信号。哥利亚在旁边指手画脚,已经又恢复了之前的态度。

安戈涅对通讯技术一窍不通,只能在出入口附近等待,反而一时间又空了下来。

之前充好电的光能电源现在没了用处,她就把光脑终端接上去充电。

一直显示无法连接的图标忽然抖动,象征光网信号强度的曲线缓慢地拉长。登上了!

未读消息的标识立刻飙升,安戈涅思索着应该先和谁联络,点开了通讯界面。

锁定在顶端的联络人是艾兰因。

她很多次想起,又很多次忘了解除他的置顶。

两条未读讯息。

打开,视窗自动上滚,滚到未读的第一条:

〖戴拉星下午的事,我可以给你明确答复了。〗

时间是近三天前,舰队所处时区的凌晨,主舰中央区即将解体的时刻。

而后是很多很多行系统提示的小字,几乎占满一整个视窗,下拉,居然还没到底,依然是一行行相同的枯燥提示语:

联系人已撤回一条消息。

联系人已撤回一条消息。

联系人已撤回一条消息。

……

艾兰因在给人发消息这事上向来有种骄矜的吝啬,他更喜欢当面和人交流,不得不传讯也往往语焉不详,比如“我们何时何地当面谈”。

不留文字证据。

消息的发送间隔毫无规律,有时候连着数条,有时间隔数小时乃至更久。平台规定在发送消息后的五分钟内可以撤回,如果联系人未读,时限会延长到十分钟。

五到十分钟,足够一时冲动说出一些话,而后猛地清醒过来试图销毁证据。

这满视窗的一度存在又粉碎的消息,就宛如起起落落的洪水来袭过又退潮的痕迹。

安戈涅安静地盯着视窗看了几秒,再度下拉。

终于到了第二条没有被撤回的未读消息,就在27分钟前。反常地没有严格使用正确标点,简短,非常不艾兰因:

〖我梦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