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温先生,王国巡游出事了,西格和——”

金发青年平淡地打断说话人:“我已经知道了。”

全息会议另一端的化乐星城市长希帕噎了一秒,很快重起话头:“如果西格死了,王国局势又会有剧变,这已经影响能源和饮用水期货价格,汇率也必然有震**,联盟有必要稳定市场,需要陶朱双蛇新一轮注资。

“另外,化乐星城必须预备应对新一波难民潮,还有与王国相接的交通物流方面也有预案需要您过目。”

“嗯,上面的老东西们已经下达指令了,待办事项整理好发过来,给我一点时间,我逐一处理。”提温态度如常——

这包括他一边和希帕开会,一边时不时说两句应付着另一个语音通讯,同时眼前的视窗上还开着美术设计非常复古质朴的扫雷游戏。

他不用怎么思考就一下一下地点,精准地避开地雷,游戏界面上的安全区随之逐步扩大。

希帕对此习以为常:陶朱双蛇的年轻代理人精力过剩,堪称“一心多用”这个词的化身,很少有专心致志于一件事的时候。

“反抗军明面上还压着事故的消息,在光网上严防死守,不知道能瞒多久。”应急事务交代完,希帕顺带提了一句舆情。

“他们还在搜索,希望能在压不住消息前找到人,不管是死是活。”提温这么评价,漂亮得失真的脸上依然没什么情绪流露。

“哦对,陶朱双蛇会向王国边境送一批搜索用无人飞行器以示友好和慰问,其中一部分从化乐星城走,记得让口岸加速通关。”

希帕颔首应下,迟疑片刻后小心翼翼地说:“这次的意外很突然,也……很不幸。”

提温终于停下手里的动作,抬眸看市长女士一眼:“您想说什么?”

即便隔着通讯电波和镜头,被那双翠绿的眼睛盯着,老练的政客无端有点心慌。希帕判断现在坦诚是最好的策略:“您与公主安戈涅有私交,我想这场悲剧也多少影响到了您。如果您需要散心,我随时能为您安排。”

提温兴致盎然地“观察”安戈涅潜入化乐星城、而后亲自跑去抓人的事,希帕都是知晓的。

她无意窥探提温的私生活,但他极少对什么人表露出强烈的兴趣。更不用说一位omega在独属于提温的产业中度过一晚,是颇耐人寻味的事实。

如果能借机讨好这位难捉摸的贵公子,希帕自然不会放过机会。

“慰问就不必了,我和公主殿下没那么熟,”金发青年想了想,“嗯……但确实有一点可惜。”

从他耸肩的样子看,那遗憾真的只有一丁点。

希帕按下心头的唏嘘,不再提这件事,又寒暄了两句便结束了会议。

挂断另外两个语音通讯,敞亮的办公空间重归安静。这一层楼面整个打通,却只有提温一个人。他靠在契合人体曲线的椅子上转了两圈,忽地起身。

又有通讯请求。

“侯爵阁下,感谢您在百忙之中回电。这应该是我们第一次直接对话。”

另一头传来王国前首相悦耳的嗓音:“久闻大名,陶朱双蛇的提温先生。我代表王国临时政府感谢集团还有联盟在搜索方面的协助。

“时间有限,容我直入主题,您说有不方便书面共享的情报。”

“是,您那边或许还来不及调集人手,查明事故原因。但我觉得您应该知道。

“反抗军内部矛盾激化。有人试图制造出西格和安戈涅同时死亡的境地获益。简单来说就是这样。反抗军中的一部分人会有理由向您那边隐瞒这个事实。”

提温侧首,看着悬浮在视窗上层的消息窗口。那里有他发给安戈涅的“睡前思考游戏”的大段解答。

艾兰因维持沉默,但提温听到了一声略显粗重的吸气。

“我相信您不需要我再多解释这意味着什么。”

侯爵回应时又已经彬彬有礼,听不出情绪起伏:“我向您致谢,您提供的情报非常有价值。作为回报,如果有什么是陶朱双蛇想要的,日后您尽管开口。”

“不,这不是集团的意思,是我个人提供的一点微不足道的协助。”

艾兰因就得体地改换说法:“我会记住您的善意。”

“没什么,虽然交集很浅,但公主安戈涅是位有魅力的人物。我也希望公主殿下的血仇早日得报。”

另一头沉默数秒,艾兰因的语调转冷:“请您慎言。尚没有迹象能表明殿下已经身亡,她和西格依然处于失踪状态。”

提温因为这强硬的反应一抬眉毛。

传闻里的王国旧党魁首喜怒不形于色。艾兰因的反应耐人寻味,又让他感到有一些……好笑。

提温面无表情地看着不久前拍摄的现场图像,任由它们一张张地面前滑动播放:

被冲击波及相撞的护卫舰,密集的无人机方阵……紧急分离的星舰独立区块之间,漂浮着大量飞船残骸和零部件,不难想象灾难中心发生了怎样规模的爆炸。

“您说得对,要始终心怀希望。”提温轻声说。他知道这话里没多少真心。

他与乐观这个词不太合得来。

“那么今天就先到这里。如果您有别的信息,我希望您能继续与我保持联络。”

提温盯着通讯结束的弹窗,直至它自动消失。

视线再一次挪回与安戈涅的消息记录:

“我能否认为,您有理由确信您和西格都有生命危险?我可以替您传递消息示警。”

“你能入侵我所在的舰船,夺取它的控制权吗?”

“那需要相当久,而您似乎赶时间。”

“那就算了,我不需要你做什么。”

那下面还有他发送出去的数条消息:

“我建议您现在立刻登上逃生舱脱离。”

“您可以提醒西格,但请您务必优先自己的人身安全,立刻动身。”

“我可以攻击主舰系统触发警报为您争取时间。”

全都显示未读。

从联络中断到事故发生的近三小时内,安戈涅没有再打开光脑看一眼消息。是无暇自顾?还是非常确定他无法再帮到她?

按照事故现场的状况判断,如果是内部人员让飞船自毁,即便外部攻击触发警报也无济于事,甚至会打草惊蛇,加速事态恶化进程。

但提温还是盯着那句“那就算了,我不需要你做什么”看了许久。

提温很难形容自己的感受。除了淡薄的遗憾,还有一种陌生又新奇的,宛如有蚂蚁在皮肤下蠢动的情绪。尚未破茧而出,轮廓还很模糊。

然后很快地,他又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熟悉的、从外到内的寂静笼罩他。

一切如此无趣。

金发青年在书桌上按了一下,有一段时间没有打开的暗格弹出来。他将左手衬衣袖子推到手肘,看也不看,右手准确摸出暗格里的刀片,向上抬起。

犹如要猛地割开某道隔开他与世界的厚重帷幕,捏着利刃的手快速挥落。

提温看着皮肉翻开,看着衣摆沾上污渍,就像冷眼观察另一个人的手臂衣物,浓翠色的双眸没有眨动一下。

“你怎么知道地下有这种地方?”安戈涅在搭好的防风帐篷里换衣服。

她毕竟遭了一趟冰雪,下半身衣物、鞋子还有外套覆盖的冰霜逐渐融化,顿觉寒意入骨。哥利亚立刻赶她去换一身衣服,由他来安置西格。

布料窸窸窣窣的响动在寂静的地下设施里太明显,她怕惹得alpha意动,便主动和对方答话。

哥利亚随口回道:“运气。”

“……”安戈涅的沉默充分传达出了心情。

他吸了口气,耐着性子补充:“我降落的地点附近有个怪里怪气的道标,那时还没被雪埋起来。以前探索别的星球的时候发现过类似风格的东西,那里有这样的地下空间,我就找了找,然后就找到了。”

好吧,确实要一大半归功于运气。太空盗的经验也不可或缺。

“这里又是什么地方?”安戈涅把拉链整理好。

救生舱里多余的防风装备穿在她身上有点大,但她没心情挑剔。她钻出帐篷,抱着双臂哆嗦了一下。虽然比外面好,这里还是很冷。

哥利亚手一扬,一条干燥的斗篷式毛毯兜头笼住她:“不知道,我猜是什么人留下的避难所。”

安戈涅把脑袋重新露出来,打量四周。

确实,这里的构造区域分割明确,据哥利亚说,更深处还有类似能源基站、仓库乃至洗手间的地方,只不过如今没有流水,也暂时不知道如何恢复供电。

眼下他们能指望的照明,就是哥利亚的一盏探照灯。那是他随身携带的装备。

安戈涅拢着毯子走到几步外另一个帐篷前,探身进去。

哥利亚刚刚把西格安置到里面。哥利亚还算地道,把西格裹得严严实实只剩一张脸露出来。她探了探伤员的呼吸和额头,有气息,但好像比刚才更加微弱。

她的手很冷,而西格的体温没比她的掌心暖和多少,她担心这样下去他会失温。

金属薄荷信息素到了安戈涅身后,哥利亚无言地站着,看她查看西格的状况。

她回头,语带恳求:“你还有别的药物吗?什么都可以……”

“呵,你可真很关心他的死活。”哥利亚一开口就句句带刺。

安戈涅对他的态度已经心平气和:“如果不是西格,我已经死了。”

“如果不是我,你今晚就会冻死。”

“嗯,我也很感谢你。”安戈涅一脸真诚地说,直直地望进哥利亚眼睛里。她知道自己什么表情看上去最可怜无助。

哥利亚噎了噎,深吸口气,不耐烦却轻柔地把她拨到一边,从随身包里摸出一管注射剂给西格扎上。

“能做的都做了,再撑不过去就是他死期已到,行了吧?”

安戈涅猜测哥利亚给西格注射了留作后手的珍贵药物。

“谢谢。”她拽住哥利亚的衣角轻轻晃了一下。

哥利亚眼风在她身上锐利地一剐:“这也要另外算价钱。”

“那么你想要什么?”她才说完,就打了个喷嚏。

哥利亚揉了揉眉心,长吐出一口气,凶巴巴地命令:“明天再说。现在去睡。”

安戈涅和他对视几秒,打消了睡在西格身侧的念头,钻进了刚才换衣服的那个帐篷。

她根本没意识到自己有多疲倦,躺下的那瞬间,她眼前就开始模糊。

一秒钟,也可能是更久,安戈涅稍稍清醒。

因为有人在她身侧躺下来,然后伸臂把她往怀里揽。

她下意识挣扎起来,要远离暖烘烘的热源。

“别动。”压低的气声擦过她的耳朵尖,也吹跑了残存的睡意,哥利亚用手背贴了一下她的脸,她被烫得颤抖了一下。

热度环住她,是alpha有弹性却又结实的胸膛和臂膀肌肉。哥利亚的声音带一点无害的揶揄:“你都冷成什么样了,在梦里都不停发抖。”

他们贴得近,他吐出的每个音节、每一声低笑都化作震动,直接抵达她的皮肤和身体更深处。

她又不自在地动了动。

哥利亚僵了僵,有些咬牙切齿:“都让你别动!”

安戈涅立刻冻住,不敢再挪动分毫。

“哼,如果我真的要对你做什么,你现在也反抗不了。”哥利亚对她的配合好像终于满意了,吓了她一句,动作却很规矩,手没有乱动**。

“西格怎么样?”

“你能不能不要一开口就总是西格西格的,”哥利亚好像翻了个白眼,“没死。我听得到他在呼吸。”

他想想又气愤起来,含糊不清地咒骂了几句:“我明明是来杀他的,现在倒好,成了他保镖了。操,说到底,那破船为什么会炸啊!”

安戈涅闭了闭眼:“雇佣你的人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你活着离开。”

哥利亚沉默了。

“你没想过这个可能性吗?西格这样的公众人物被暗杀,干掉杀手确保无人知晓真凶是内鬼不是常规操作吗?”

哥利亚嘶了一声,又低骂了一句:“雇我的是西格底下的人?他小子做人也太失败了。”

“你不知道自己的雇主是谁就接这种委托……”

安戈涅觉得哥利亚做杀手也有点失败。

“主顾保密身份很正常。虽然搞得那么夸张,我最后不也逃出来了?”

安戈涅懒得反驳。她很怀疑自己经历过的那三次死亡中,哥利亚是否有机会全身而退。

“他到底哪里得罪属下了?”哥利亚对西格的失败很感兴趣。

安戈涅挑挑拣拣着事实大致讲了一下缘由。她不觉得有必要对哥利亚隐瞒这些,他毕竟也算当事人,而且这有益于说服他与西格利益暂时一致。

“他那个副官说的都是什么狗屁。”哥利亚的感想浓缩为这句话。

“……”

“对老大不服气?那有种他就单挑,把你和一整船的人搭进去干什么。”

安戈涅叹息:“正因为打不过,才要想出那么麻烦的同归于尽战术。”

哥利亚哼了一声,过了片刻又说:“换作是我,我就不会让你受这种苦。我说要往上看,下面那群混蛋就不敢低头。我说过可以保护你,我做到了。”

安戈涅没吱声。

“你喜欢他?”哥利亚的语调有些闷闷的。

“我要睡觉了,你安静点。”

“你回答我再睡。”

安戈涅吸了口气:“你有完没完……”

“上次见面,你还和我说要找人杀他,现在又宁可求我都要救他,”哥利亚停顿一拍,“我又不是不知道,是他的那群黑制服害得你惨兮兮地逃命,还杀了你的兄弟姐妹。呵,我可没做那种事。即便这样,你还是更喜欢他?”

“我……”安戈涅闭上眼,声音颤抖了一下,“我不知道。”

哥利亚沉重地吸气,不再说话。

数步之外,帐篷内,西格不知何时已经醒来,默然听着不远处的对话。他眼下依然有病态的青色,那阴影在垂眸不语的时候更显得浓郁。

语声彻底静下去之后很久,他才终于又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