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几分钟,安戈涅一动不动,好像冻成了座冰雪雕像。

纷乱的念头和线索在脑海中闪现又消失。到底是谁要杀她?为什么她换了房间依然会中招?除非——

她身体一震,死死盯住无辜地摇晃着身体的回形针。

这艘船上绝对不想让她死的人是西格,但是不在这艘船上的呢?提温是西格以外,唯一知道她转移位置的人,他……真的可信吗?

怀疑的种子一旦播下,就会不管不顾地抽芽。

如果真的对她抱有杀意,提温肯定会、也完全有本事装得若无其事,不把她有所警觉的惊异表现出来,反而指点她如何应对,而后下达指令,让藏在暗处的杀手改变行动路线。

可是为什么?

安戈涅疯狂上滑对话框,翻看与提温的联络记录。他有什么理由想要她死?有没有哪里不对劲?……

不。

她的动作蓦地停下。

未必非得是提温想要她死。

如果是陶朱双蛇集团高层的决定,假如他们和真正的幕后主使达成了协议,即便他个人对她并无恶意,提温为了自保,还是会优先遵从集团的决策。

这是他们“达成共识”时提温就坦诚过的条件。

安戈涅甚至能想象,金发青年会用怎样的表情笑着说:“我也感到很遗憾,但是我们的合作只能到此为止。”

正因为提温和她并没有牢靠的利益捆绑或是冲突,他们才能像熟人一样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并且在不妨害提温利益的事上协力。

但也仅仅是熟人。陶朱双蛇的这位孙辈翘楚身上的秘密实在太多了,她根本不了解他,遑论知道他究竟想要什么、需要什么。

“呼……”安戈涅双手捂住脸深呼吸。

先不论提温在她前两次的死亡里是否扮演了角色,还有另一个无法忽视的可能。

为了排除干扰项,她这次真正能信赖的就只有西格了。

十分钟后,安戈涅再一次和西格站在了隐秘通道内的金属桥上。

西格确认上下方的桥上都无人,在机械运作的低鸣中压低声音问:“你发现了什么?”

“艾兰因给我传递的秘密情报,凌晨两点之后的时段,有人会袭击我。我也不知道除了你还有谁可信,所以我把光脑也留在房间里了。”

看着西格渐渐骤起的眉心,安戈涅急促地补充更多信息:

“对方很可能入侵通风系统,会用催眠瓦斯让我所在的区域……乃至全舰的人失去意识。只有你能做些什么,比如让全舰进入警戒状态?我知道这听上去非常疯狂,但是请你相信我,我没有疯,也没有在妄想——”

“我相信你。”西格一句话封住她逐渐混乱的辩解。

他眸光闪烁地思索片刻,已经有了决断:“全舰警戒会打草惊蛇,你到我套间里躲起来。我现在就把那个区块的换气方式切换为独立供氧,紧急氧气舱不可能掺东西。”

西格原本只打算说这些,见安戈涅依然脸色苍白,顿了顿又为她详细解释后手:

“如果袭击者原本就打算波及全舰,看到其他区块中招,就会误以为计划照常进行。如果对方只打算污染你所在区块的空气,那么不知道你确切位置的情况下,他依然会潜入你的舱室,掉进我布置的陷阱。”

“换气系统切换完毕需要多久?”

西格抬腕调出界面操作了一会儿:“两小时四十分钟。”

恰好能在凌晨两点前结束。

安戈涅心头一喜。她之所以会两次在同一个时间醒来,是因为再晚些许,她就很难阻止催眠瓦斯生效?

“艾兰因没有直接联络你,因为他不确定你身边哪些人是可信的。”她又委婉地提醒了西格一句。

没有内鬼,袭击者不可能顺利潜入,更不可能突破重重认证封锁入侵通风系统。

“我知道,”西格一勾唇角,神色却显得冷峻,“处理叛徒我有经验。”

他再开口时整个人的氛围又缓和下来:“跟我来。”

安戈涅第二次走进西格闲置的那间客房。她盯着床边的地板看了几秒,跌落那里的幻痛复苏一瞬又如泡沫消解。她竭力压抑恐惧,脸色却还是变得难看。

西格无言地看着她表情变幻,转身出去又进门。

“临时的光脑终端,”他把一个小盒子放在桌上,而后走近一步,把一个头盔形状的同时为她戴上。

头盔有一根细细的管道,另一头连接着深色的金属箱子,两根背带从上面垂下来,好像可以背在身后。

脑袋忽然被这么个大东西罩住,安戈涅无措地站在原地等待解释。

西格在头盔外侧点了两下,内部视窗上亮起界面,显示出满格的氧气槽和时间。

“紧急逃生用的氧气头罩。外界空气成分出现异常它就会开始供氧,箱子里的储量足够在极端环境下支撑48小时。”

这下,即便切换通风系统的进程出错或是被打断,她也不用担心被迷晕了。

“你呢?”安戈涅虽然没见过这设备,但本能地觉得它应该很宝贵。

西格愣了一下:“我也有。”

“上方的通风口太小,不足够成年人挤进来,食物和水都有,你待在这里是安全的。之后我会调暗灯光制造入睡的假象,你不用慌张。”

他又朝桌子上的光脑看了一眼:“我出去之后,你打开上面的即时对讲功能,你有什么就说,我听得到。”

他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安戈涅反而不知道说什么了。

“谢谢……”半晌她才挤出这么一句,她都觉得自己有些过分,“还有,你千万小心。”

“嗯。”

房门合拢,安戈涅戴上备用光脑,很快找到了对讲功能。

“西格?”

“我在外面。”头盔内部立刻响起了语声。

“嗯……”

安戈涅在房间里迷路似地转了两圈,最后躺下了。

她设置了三十分钟的闹钟,闭上眼修养精神。如果袭击的时间节点不变化,她在凌晨两点前再焦虑也只是白白消耗自己。

小睡过后,安戈涅摸出携带的提神口服剂灌下去,坐在门边等待起来。

除了西格偶尔的吐息声,她什么都听不到。

凌晨两点。

两点又十分,十五分……

关闭的舱门内外依然安安静静。

“西格……?”寂静令人心悸,安戈涅不禁喃喃。

“嗯。”他回了一个短而清晰的语气词,告诉她他还在。

会不会袭击者在她的舱室扑了个空,或者察觉了通气系统切换,就决定暂缓行动?她……这算是回避了死亡吗?

安戈涅站起来踱步,感觉六点前的每一分钟都比60秒更漫长。

也就在这时,西格忽然吸气。

咔。她所在的舱室门自动上锁。

“西格?!”

没有回答。但西格那头传来摩擦挪动的杂音,而后是低低的激光枪鸣响,随即是更多碰撞翻滚的闷响。安戈涅意识到这是缠斗的声音,身体不受控地僵硬:

杀手来了!

思绪滞涩只有瞬息,安戈涅果断拍亮门边操作板,按下紧急铃。

刺耳的警报声顿时响彻舱室内外。

安戈涅听到西格急促的呼吸,时不时的低喝,撞上房内陈设般的轰响……敌人不知道有几人,是否带枪,被撞开痛呼的又是谁的嗓音——

细节混杂在警报铃中,难以分辨。

砰!

一股大力撞上舱门,整个房间都像在摇晃。

安戈涅呼吸都几乎忘了。

碰撞和摇晃持续了很久。又或许其实只有那么十几秒,只是在安戈涅的感知中,那随时会破门而入的动静好像永远没有终结。

一切忽然停下来。安戈涅耳畔随即响起一声苦闷的断促低吟。

虽然变调,简直不像是人类发出的声音,她还是认出来了……

“西格?你怎么了?”她背靠墙站在门边死角,压低声音急问。

“嘠啊……”微弱的、痛苦的气声。

“西格!!你——”

安戈涅咬住嘴唇,不敢再发出任何声音。

因为从舱门下方的缝隙里,艳丽到刺目的红色**正缓慢地淌进来。

她当然知道那是什么。

不仅如此,她还从依然连接的对讲另一头,听到了粗重但有力的呼吸声。

她不想听见,但还是听到了。凶犯在那里,就在西格身边,就在门外。

正如她不想看,却还是瞪大了双眼,看着黏稠的红如侵犯海岸线的潮水,在她面前扩散又扩散。

双唇无声地翕动,不断开合,过了一会儿她才意识到自己在反反复复地念同一个短句:

求你了。

求外面的死神不要发现她?不要打破这扇门?求西格不要死?求将她投入这循环的存在终止这一切?

安戈涅不知道,她不知道自己在祈求什么。

一股同样无法解释的冲动随即蹿上脑际,安戈涅决定开门。

她要看看杀手是谁。

——舱门锁定,无权限打开。

错误提示框一次次地浮现。

安戈涅牙齿紧咬,了悟与泪意一同上涌。

是西格用本舰最高权限从外锁上了舱门。

意识到袭击发生的瞬间,他先为她的舱门额外加锁。如果那一秒他选择先格挡进攻,是不是就不会倒在舱门另一边,她不知道,也不敢知道。

事实只有:她无法从内打开门。就连拼死看一眼凶手的脸都做不到。

安戈涅在门边坐倒,任由还带有温度的红染上她的脚腕和衣袍。也就在这时,她猛地意识到:不属于西格的呼吸声消失了。

走了?结束了?就这么结束了?安戈涅困惑又愤怒。杀手为什么离开了?她明明还活着!如果刺杀目标原本就不是她,那么为什么她之前和西格分处两地,也依旧会死?

“西格?”

她的声音抖得厉害。

“你……回答我一声。”她的声音反衬出周遭的寂静。

警报铃已经停歇很久了。

安戈涅浑身一震。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别人来?舰上其他人呢?全都昏睡了?还是——

她来不及枚举完可能性,因为她听到舱门开启,而后是谁快步靠近。

“长官……”有谁低语。

是反抗军的人,他们终于发现不对了!

“开门!”安戈涅用力锤击舱门,仿佛感觉不到手上火辣辣的疼痛,“开门!还有人在这里!”

外面安静了片刻。

光亮与愈加浓重的血腥气同时扑到。安戈涅眼前一黑,沉重的东西撞上她的胸腹,滑到她的腿上。

她没能立刻理解发生了什么。

盯着砸进她怀里的“重物”看了几秒,她才意识到,这又苍白又血红的是西格。倒在门板上的西格随着舱门打开失去支撑,就那么直接倒下来。

“救护人员呢?!”安戈涅去探西格的鼻息,抬头瞪视来人,“其他人呢?!!杀手已经逃了……西格他……”

她猛地收声。

站在那里的男性beta是西格的秘书官,对了……叫达倪。按他的副官身份,能够打开西格关上的门好像也很合理。

这个在安戈涅印象里小心和气、对她的提防都带点喜剧色彩的军官,此刻正以陌生的表情看着她。

就好像他面对的是又一具尸体。

“是你……?”安戈涅的问句几不可闻。

“我可战胜不了长官,专业的事只能交给专业人士去做。”达倪脸容蓦地扭曲了一下,谈论这件事似乎让他也颇为痛苦。

“你雇佣了杀手。为什么?”

达倪没作答,拔出腰间的激光枪对准她。

“送你下去陪长官是我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安戈涅没有闪躲,唇角不自觉地翘起来。

秘书官也是士兵,她对于自己的武力值不抱幻想。这样死了也好,说不定她还能重来。

激光枪低鸣,安戈涅向后掀出去,没忍住一声惨呼。

她本能地去摸中枪的地方,摸到了温热的血,而后才发现中弹的地方在肩膀。捂着伤处爬起来,她看到在地上抽搐的达倪,飞到远处的武器,以及他身下扩散开的血泊。

“快逃……”几不可闻的低语。

安戈涅一僵,循声看去。

西格倒在门边,满脸满身血污,不知道最严重的伤究竟是哪处。他抓着还闪着微光的激光枪,眼睛还半睁,却好像已经映不出她,失色的嘴唇微张,每吐出一个音节都有血丝从嘴角流下:

“快……逃……”

刚才达倪瞄准的是安戈涅的胸口。

她立刻明白了,西格不知怎么清醒过来,举枪击中达倪,让本该致命的弹道偏离,只伤到了她的肩膀。

“你别动,我……我这就联络医生。你再坚持一下……”安戈涅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哈,”达倪嘶哑地笑,“逃?”

安戈涅抄起地上的激光枪,冲着他腿上就是一枪。

这枪械没有认证锁,扳机无阻碍地扣到底,达倪哀嚎,痛得在地上弹了一下。

安戈涅还要给他的四肢都来一枪,对方却再次呵呵地笑起来。这笑声中充满恶意,毫不掩饰对她的憎恶。

“谁都逃不了。”他喘息着说,每个字听上去都像诅咒。

叮!清脆的铃音此刻无比突兀。

安戈涅心有所觉,抬头看向门边。

下一刻,地面、四壁、舱室急剧震动。轰!硕大的火球撞破舱门,热风与烈焰顷刻间到了面前。

确实谁都逃不了。就连那个雇来的杀手大概也没能例外。

这是安戈涅最后的念头。

她睁开眼,环顾四周,掠过已经能从轮廓背出每个字句的消息,视线定在视窗角落:

当前时区夜间10时43分。

“哈哈。”

舱室中响起一声有些失常的低笑。

“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