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乎确信的直觉击中安戈涅:
又来了。
在睡梦中她死了一次。
是什么时候?怎么回事?是谁?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往外蹦,尚未消退的生理恐惧与激烈的情绪碰撞,她霎时有些头晕目眩。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无法确信,自己真的已经经历过眼下的时刻。
将发抖的手指攥成拳,安戈涅将给提温的消息发了出去:
“你从来不睡觉的吗?”
简短的句子立刻跳出来:
“不敢睡。
“怕您有事召唤我(笑)”
一模一样。
安戈涅瞬间毛发皆竖。
“从现在开始,让阿夹每过十五分钟报一次时,我会给你发点什么表示我还醒着。”她输入这串文字,刚开始手指还有些打颤,但很快勉强维持住了冷静,至少可以思考了。
提温反应极快:“您处在紧急状况?”
“另外,我这里的航路追踪信息看来,您所在的星舰群目前一切正常,没有改道,没有加速减速。”
安戈涅吸了口气:“我……怀疑我会有生命危险,但我不确定来自哪里,不知道可能的袭击手法,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但肯定在我明天早晨醒来之前就会发生。”
这一次与上次不同,她在睡梦中死去,而后才回到经历过的时间。
濒死时刻她甚至没能醒来,这免除了一定的痛苦,却也让她失去了许多宝贵的信息。她给提温的回答简直像是被害妄想症的呓语,严重缺乏可信度。
提温这次停了数秒才发来新消息,他完全没质疑她,反而一发就是一大片:
“保险起见,我要问您几个问题。请您在空气流通的地方深呼吸,平静下来然后回想下面这些事。
“请千万注意,请您暂时改用虚拟键盘键入的方式回答,防止有人窃听。
“首先,您现在是一个人在舱室里吗?您能确认自己是一个人吗?后面这一问如果无法确认,可以先不要回答。”
安戈涅将室内送风调到最低,屏住呼吸聆听。
没有异常的响动。
“我一个人,浴室我刚用过不久,没有人。衣柜和储物柜都是透明的,藏不了人。至于其他地方,我不确定。”
“好。
“现在请您确认门是锁上的,然后尽可能没有异常地挪动到相对隐蔽安全的地方,靠近出口的优先,比如门边的角落里。那里通常会摆一些绿植做装饰。移动位置后,请您告诉我。”
安戈涅依言照做,确认舱门上锁后靠在门边储物架后,一副换个角落上网冲浪的样子。
“我躲好了。”
“您上次进食、饮用任何**是什么时候?那些食物和饮料可以确认是安全的吗?
“另外,对于您现在的状况,还有谁知情?”
安戈涅看了看与提温此番对话的开始时间,她在那个时段前后洗完澡补充了一点水分。
“大概十分钟前喝了一点水,是全新的瓶装饮用水,目前好像没问题。吃饭是好几个小时之前了,我的饮食都是艾兰因的人负责的,应该安全。
“现在只有你知道我可能有危险。”
“这艘飞船上您最信任的人是谁?或者说,您如果受伤害谁会受最大损害?”
安戈涅不假思索地回答:“西格。”
提温对这个答案没什么反应,继续流利地为她分析情况:“如果我在您的处境,会尽可能和那个人待在一起,以隐蔽的方式传达忧虑,确保自身安全。能战胜指挥官阁下的人应该不多,这点他很合适。”
“我有理由联络他见面,我会想办法让他给我换个地方待着。”
“好,期间我会如您所说,以最低十五分钟的间距和您保持联络。一旦与您失去联络,我会同时联络西格还有艾兰因侯爵,可以吗?”
“可以。”
安戈涅立刻打开通讯,给西格发讯息:
“刚才的事我想和你当面谈一谈,能再到我这里来一下吗?”
西格同样秒回:“好,我马上过来。”
到门铃响起为止的数分钟有如几个世纪漫长。
安戈涅几乎是扑到了门边,一边回头注意身后,一边打开解除门锁。
西格立刻察觉她的面色异样苍白,蹙眉要询问。
她食指按住嘴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将光脑投影上早就准备好的文字内容转向他。
——我想换个房间度过今晚,明天解释。
西格眼神立刻变得锐利。他越过她的肩膀往室内扫了一眼,伸臂将她护到身前,一言不发地领着她往外走。
走廊上并无守卫,只在隔开不同区域的防护门外有巡逻的身影。西格对于守卫走到门前的间隔了如指掌,来时恰好是那数分钟的空档。
而后,他循序用身份芯片打开走廊上一扇小门,安戈涅这才意识到,平平无奇的杂货间一般的门后,原来是通往飞船其他区域的捷径。
等红制服与黑制服的两人组守卫走到门前,后方的走廊上已然空无一人。
门后是半悬空的金属桥,两侧是各种换气和重力模拟设备,走在上面很难不发出声音。但这也意味着,如果上方下方结构类似的桥上有人,他们也会立刻暴露行踪。
西格谨慎地停下,倾听片刻,揽住安戈涅的手臂略微松弛。
“你发现了什么?”他低声问。
仿佛觉得压低音量还不够,他几乎是凑到她耳边说的。属于alpha的吐息擦过她的耳后敏感的皮肤,激得一股电流的颤栗沿着脊柱蹿上她的后脑。
安戈涅掐住掌心,摆脱生理反应勾出的杂念,喘了口气轻声道:“我怀疑有人会袭击我。信息源我不能说。”
西格沉默片刻后正色提议:“如果你放心,你可以到我那侧套间的空余房间里去。我不会让任何人动你一根手指。”
眼下不是顾虑她和西格那堆烂账的时候,安戈涅立刻用力点头。
反而是西格愣了一下。
数分钟后,安戈涅踏入了西格的舱室。
舱门自动合拢上锁的那刻,空气仿佛有一瞬间变得稀薄。两个人面对面站着,谁都没有动。
西格毕竟在这里生活了好几天,安戈涅只觉得到处是他信息素的气息。而对于她在入睡时间造访他的私人空间,西格显然也没有表面上那么冷静。
“对于袭击者,你有什么头绪?情报越多,我能做的准备也越多。”
“我得到的消息也很模糊,只知道可能是今晚有危险……”
对这个说法,西格似乎半信半疑。他最后还是接受了:“你不愿意说,现在我不会多问一句。但是你首先想到向我求助,我……”
他顿住,深蓝近黑的眼睛里像有初生的星辰亮起来:“我很高兴。”
安戈涅呼吸一滞,随即莫名有点心虚,她抬腕看了眼时间,还没到联络间隔的十五分钟。
“如果这艘船上真的有人想杀我,那个人绝对不可能是你。”她原本只是在陈述可以推理出的事实,但是出口却有了种无条件信赖的意味。
愈发令人难以呼吸的沉默降临。
潜伏在未知中的危险反而让omega与alpha之间丝丝缕缕不可控的吸引变得有如拥有实体,悄然一圈圈地缠住当事人的感官,打开对于异性信息素的知觉。
安戈涅在心中连连默念“你快死了!”,都无法控制住微微冒汗的躯体反应。
西格的眼神原本还算坦然,随着分秒流逝,他的目光也闪动起来,绕着安戈涅的身影走,却总是被牵引般落回她身上。
“明天——”西格起了个头就戛然而止,他双眼挣扎地闪了闪,向后连着倒退数步,“你先去休息。门就在你身后左手边第二道。我来负责警戒。”
安戈涅慌忙点头,转过身才意识到她将后颈露给了西格。
但他终究什么都没做。
安戈涅背靠客房门板,长长呼了口气,后知后觉地有些腿软。
刚才是什么?繁衍本能?越是危险的时刻,就越会做出违背理性的反应?她没时间考虑这些,用力拍打了几下发烫的脸颊,快速打开光脑。
“现在是您所在时区夜间十一点十五分。”提温刚好发来了消息。
“西格借了我一间房间住,目前暂时安顿下来了。”
“请您在舱室内部放置的两个摄像头已经开启,运作正常,如果真的有不速之客,我会立刻察觉。”
“好。”
发完这条回复,安戈涅就从外袍的口袋里摸出了两盒提神口服剂,拆开包装一瓶瓶地摆到了桌面上。
把这一个个深褐色小瓶整齐排列好,有种准备弹夹般的镇定功效。
“从现在开始,我会尽可能保持清醒。”
至于不睡觉会不会影响原定在戴拉星的公众活动,安戈涅当然已经完全顾不上了。
这句一发过去,回形针就捧起通讯图标摇摇晃晃。
安戈涅在另一边口袋里摸了摸,将耳饰模样的通讯仪挂上,而后接受请求。
“之后如果您真的遇到危险,可能会抽不开手给我发消息,只要信号没有断开,我就会一直和您维持语音连接。
“啊,我可能会有一些别的联络,说不定有不能让您听到的商业机密,那种时候我就会稍微处理一下这里的音源,如果我的声音忽然变糊,请您不要太过在意。那种时候我还是听得到您说话的。”
到这里为止,提温的口气都还算正经。
他的声音里随即浮上熟悉的促狭笑意:
“对了,太紧张了反而会影响您做反应的速度。现在您不如先干些别的。我推荐您看一些剧情起伏不是太厉害、信息量不大的幽默节目,那样还能留出注意力注意周围情况。”
顿了顿,提温又说:“如果您想,我可以陪您同步看一样的。”
安戈涅沉默好久,他就略微拉长调子“嗯——?”了一声。
她诚实地说:“你突然对我那么关怀备至,我不是很习惯。”
“哎呀,我难道之前对您关怀还不够?”
她没答话。
忙里偷闲秒回消息和她开开玩笑,和条理清晰地帮她理出下一步行动、外加保持实时通讯再外加安抚她的情绪,这可以说完全是两个级别的待遇。
“你就不怀疑我是虚惊一场?”安戈涅最后终于问。
“那样最好,”提温语气平淡,“而且您胆子挺大,能让您毫不犹豫地向我求助,您肯定有所确信。”
他们的对话就此陷入沉寂。
安戈涅没心大到采纳提温的提议,只开启了常用来集中注意力的风景影像,躺到简朴的床铺上盯着天花板。
从这里隐约可以听到外间的动静。西格不知道对谁吩咐了一阵,但距离她所在的房间有一段距离,具体的听不清楚。
另一边,提温也不再出言多和她谈笑,只每隔十五分钟确认她还安全地醒着。
半小时,一小时,一个半小时……
桌子上歪倒的提神口服液空瓶越来越多,安戈涅终于关掉了精选沙漠荒原风景集,开始搜索一些萌宠视频提振精神——药剂可以暂时阻断疲劳感,等待的焦灼却只会累积。
骷髅般的奇异骨兽绕着虚幻的猎物团团转,布满尖刺的尾巴甩来甩去,砰地把投影装置给砸得稀碎,而它还在原地绕着圈,没察觉自己的目标已经消失……
白色的小家伙转得飞出残影的画面,本身就是有些模糊的。
直到耳边的声音越来越响,安戈涅才意识到提温在叫她,而且已经好几遍。
“殿下?您睡着了?”
“我没……”她要起身从床头再拿一瓶提神药剂,身体却软绵绵的,才到了床边就脱力,直接摔到了地上。
安戈涅低声痛呼。
“发生了什么?”
“从**掉下来了……”碰撞的疼痛让她一瞬间清醒,然而下一刻,更为凶恶的困意让她的视野再度模糊。
不对劲。她思考的速度不知何时变得很慢,现在才意识到这件事。
“安戈涅?如果你能听见,立刻回答我,情况怎么样?你只需要回答是否。”提温的声音好像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发出声音。
她本能地想要爬起来,但是撑不起身体,几次翻滚跌倒间腕间装置磕碰得厉害,因此误触开启的光脑投影倏地点亮天花板。
啊——
房间中央通风口,在直射光的照射下,有薄雾般的气流缓慢地游动、扩散、降落。
“瓦斯……”她喑哑地喃喃,不知道还有谁能听见,“催眠瓦——”
最后一个音节没能发出来。同样没能完整表达出来的是疑惑:为什么?
苦苦维持的沉重眼皮终于抵达极限,帷幕落下,黑暗降临。
安戈涅睁开眼。
不需要思考,她知道往哪里看:打开的视窗泛着冷色光悬浮在她面前。
“明天最后一站戴拉星,有没有需要我注意的?”
“目前没有。”
未发送内容:〖你从来不睡觉的吗?〗
她又回到了这个时刻,当前时区夜间10时43分。
而提温最后一次和她报时……是凌晨2时。
还有三个多小时,那之后她会因为催眠瓦斯失去意识,然后以依旧未知的方式死去。